白霧走進列車長的房間時,裡世界驟然變化。
就像是從那個可悲靈魂的裡世界,瞬間進入了零號的裡世界。
扭曲的鐘表彷彿太陽一般掛天空。天空的顏色不再是湛藍一片,而是黑色,紫色,紅色,藍色各種顏色都有。
漂浮在天空中的雲彩印着芸芸衆生的臉,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很扭曲。
嘲笑,羞愧,憤怒,悲傷,恐懼,嫉妒……白霧看着天空漂浮的雲朵上,一張張寫滿負面情緒的臉,又看着大地上,漆黑的機械城,他只感覺到這個世界很絕望很壓抑。
與天空中的五顏六色不同,地面上的機械城輪廓依舊是那個輪廓,但彷彿被業火焚燒過,只有焦黑。
焦黑的機械城裡無數黑色的影子晃盪着,它們似乎是機械城的機械族。
唯有零號,在這個世界似乎是有色彩的。銀色的頭髮,以及猩紅的眼瞳,讓白霧一眼看到了零號。
這一個瞬間,白霧竟然覺得有些惋惜零號。
他在自己的裡世界中,竟然顯得格格不入。但外面的那個世界,似乎他也很難融入進去。
白霧發現自己好像是在市中心的十字路口上,從前一節車廂裡邁開腳步,下一步就落在了這裡。
他打開了話匣子:
“你爲什麼時間不多了?是不是機械城每個機械核心的裡世界,你都可以進入?是你利用某種能力進入的,還是說強制與你聯繫在一起的?”
白霧沒有詫異零號,他這些天救治了不少人,最後嘉凱兒死去,讓白霧感覺已經和零號見面很多次了。
零號看起來像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沒有什麼表情,但人的臉往往會有特定的氣質,有人體現氣質是笑容,有人體現氣質則什麼表情也不用做。
零號便是這樣,他給白霧的感覺,似乎真的只是一個機器人。
他明明有着人類少年的模樣,除了瞳孔顏色和頭髮顏色不對勁,似乎也沒什麼違和的地方。
最大的違和大概是他的眼神,完全看不出任何情感。
沒有任何意外,普雷爾之眼關鍵時刻慫了。
【你們等級差了太多,雖然它現在很弱,等會兒會更弱,但你們之間的差距還是很大,就算二五仔在,我也沒辦法告訴你它的情報啊,這可不怪我,怪你老是越級,總之,聯絡一下感情,比如……大哥,抽根華子?】
沒有情報,不過眼睛沒有給到情報,本身就說明了很多問題。
初代面具怪人,井六,未知區域的被鐵鏈囚禁的人。
這些人都是眼睛給不到情報的。也並非是給不到,而是情報獲取似乎必須是能力跨度在某個差距內。
“你的問題太多了。”零號往南方走去。
這裡與真正的機械城相比,除了顏色漆黑,另一個最大的區別就在於這裡沒有核心城。
“我們時間不至於這麼緊迫吧?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你在內城玩的那一套,必然是應對某個強大的敵人,我們應該算是盟友。”
白霧不能話不多,這可是對付井姓勢力的大腿,早在當初百川中學,從眼睛備註,以及那羣老師提出問題時,他就有想過這種可能性。
零號說道:
“外敵入侵,你的拉烏病毒治療理論,是否與這個有關?”
白霧愕然。
怎麼……零號全知道了?
“我也是這麼想的,我認真總結過人類歷史,人,是一種很有趣的生物。”
零號的聲音讓白霧有一種不安的預感。
這個傢伙的強大,不僅僅體現在戰力上,甚至知識量也比自己豐富。
“理性與感性的矛盾消除,一個人做的一切都處於一種統一狀態,人與人之間相互理解的時代,的確短暫的出現過,不是宗教統治一切的時代,而是戰亂時代。”
這番話是白霧說的。
他還是希望自己的發現能夠給到零號一些幫助。
南市區裡,此時此刻一羣黑色的身影正在排隊的前往地下的那座城市。
現實裡,白小雨和宴自在看到了警備隊成員的押送下,浩浩蕩蕩的人羣長龍開始走向下水道。
它們臉上全部帶着眼淚與笑容。它們想要反抗,但是反病毒警備隊的實力太強了。
核心給到的判定是,認命還能多存活一下會兒,逃亡則會立馬死去。
看到人羣大量涌入南市區,這一天的天堂大道里,都不再有幫派分子火併。
因爲它們彷彿看到了以後的自己。拉烏病毒每年都會死去不少人,然後核心城的神又會創造不少機械族人。
可每年的感染者越來越多,沒有人知道自己會不會染上。
大量的機械族前往下水道赴死的畫面,看起來魔幻,卻又無比殘忍。
對於零號而言,這就是理性。
只是白小雨看着這些人羣,看着它們臉上的悲傷,因爲病毒的緣故泛着病態的喜樂,他覺得世界不該是這個樣子。
裡世界中看不到這些。
白霧繼續說道:
“宗教帶來的是虛幻的統治,而且因爲虛假的神,捨棄自己的生死本身也是極爲扭曲的行徑,這樣的死亡也對這個世界沒有任何益處。”
“但外敵帶來的危機感,卻可以讓人們捨生忘死,它們的犧牲,抗爭,都是在讓自己與這個世界變得更好。”
“源於生物本身的領地意識,漸漸因爲某種原因,昇華爲了民族意識,而這種民族意識,在巨大的國與國的戰爭裡,會被激發到極限。”
零號的腳步沒有停,白霧也跟着繼續說道:
“人類的歷史上有很多悲壯的,蕩氣迴腸的故事,都可以歸類爲四個字——家國天下。人們喜歡英雄的悲劇色彩,最大的原因就在於,英雄會因爲某個感性的決定,與世界爲敵。”
“機械城的機械族們,分化爲諸多幫派,集團,公司,派系。小到辦公室,大到集團勢力。
我來到機械城看到的一切,無不是鬥爭。勾心鬥角皆爲利益,但如果有一天,利益不存在了呢?或者說,所有人的第一目標都統一了呢?”
利益當然不會不存在,但利益有優先級。
“光明無法脫離黑暗而存活,反之亦然,追求一個理想社會,人與人互相理解,這本身是不成立的,因爲每個人放在一個社會裡,需求各不相同。我們的思維也因此而侷限住。”
“可如果跳開局部,從一個更大的整體來看呢?強敵來襲,誰也不知道機械城的外面是什麼。外敵即將入侵,在毀滅性的外力下,人們會不得不統一各自的慾望。”
零號出乎預料的點了點頭。
“你與我想的倒是差不多,我也一直在等強敵降臨,但這次的敵人過於強大,機械城可能會毀於一旦。”
白霧也猜到了這一點。零號最近的舉動有些古怪,這種古怪看起來不單單是應付怒潮。
恐怕有着實力不輸給他的恐怖存在,已經打起了機械城的主意。
“我的子民們,因爲靈魂,看起來與人類無異,因爲核心追逐利益最大化,所以它們勾心鬥角,相互爭鬥。這個機械城,不存在小我與大我一說。”
“七百年來,它們過得不算安逸,但至少因爲我的緣故,從來沒有外敵敢入侵機械城。”
零號的這句話說得很平靜,又讓白霧感覺到了一種霸氣。
因爲他一個人的存在,這片黑色區域,成了惡墮禁區。
“強大的外力,會讓人們的目標與慾望統一起來,富人,窮人,都會因爲國的觀念,形成一樣的利益集合體。”
“內鬥毫無意義,因爲外敵不死,最終它們都會死去。由於利益集合體的出現,小我升格成大我。”
“如此一來,靈魂與核心的矛盾,其實大多都消解了,因爲愛與信任,不再是一種病。相反,這會讓衆人消除隔閡,抵禦外敵的時候,更加默契。”
拉烏病毒,本就是一種“不準去愛”的病毒,對部下的愧疚,對他人的原諒,對父母的眷念,這些不符合核心利益的愛,會因爲時代的特殊,成爲被核心允許的事情。
強敵入侵,它們對機械族恨之入骨,沒有任何和談的可能性。
而且它們足夠強大,不再是零號能夠庇佑的,只有團結全機械城的力量,才能抵禦外敵。
“這個外敵如今已經出現了,它叫井五。它現在正在前往核心城的路上。”
讓白霧震驚的消息一波又一波。
“它要殺你?”
“它要控制我。輪迴能夠從表象上解決我的拉烏病毒症狀,但同時,也會把我囚禁在某個時間段裡。”
“輪迴?”
零號對着白霧招了招手。
引力的方向彷彿忽然間有了變化,白霧的身體飛了向了零號,隨即許多銀色的線狀物從零號的背後伸出,這些線狀物彷彿某種寄生蟲一樣,刺破了白霧的手臂。
這個瞬間,白霧感覺到了一段記憶涌入。
“這是我的化身之一,神衛隊隊長阿卡司與井五的交談。”
白霧很快接受了這段記憶,他搖頭說道:
“輪迴是傳說級畸變詞條,老實說,這種力量幾乎是無解的存在,但輪迴不見得能夠將你重置到數十年前,井五在騙你!這種事情沒有絕對的可能性!”
“而且你不幫助井五,那麼在幾大勢力角逐中,你的敵人只有井五,一旦你幫助井五,那麼你的敵人就變成了井五外的全部勢力。”
“尤其是井五會優先消耗機械城,而絕對不會優先消耗它自己!”
零號要是跟井五結成同盟,那麼自己一行人都得死。所以白霧一針見血的,瞬間指出了與井五結盟的種種壞處。
零號則還是一臉漠然,說道:
“你所想到的,我也都已經想到。”
這種感覺倒是讓白霧覺得很新鮮,以往他靠着普雷爾之眼,總是信息量和計算能力最強的那個。
但現在,零號這個機械惡墮,似乎有着不輸於他的智力。
“機械族是我創造的種族,但我本身並非機械族,我的拉烏病毒感染症狀,也比它們嚴重得多。你應該很好奇,爲什麼拉烏病毒感染者,會有不同季節不同情緒外在表現的症狀。”
“是的,我還沒有弄清楚真正的原因。”
“是因爲我,巨大的核心城,就是我的機械核心,不過這麼說也不對,應該說是我的核心之一,你前面問的問題,我可以告訴你,我的確可以進入每個機械族的裡世界。”
零號說話的時候,那些線狀的連接器再次從背後伸出,鏈接到了某個漆黑的身影上。
“這樣就算鏈接完成,每一個我創造的靈魂,都會在我的裡世界中出現。”
“也因此,我的情緒會影響到他們,我的喜怒哀樂,也會給到它們帶來同樣的效果。”
白霧覺得不對勁:
“但是你大多時候……是不是沒有喜怒哀樂?”
“是的,我是一個半機械人,我沒有太多的情緒,我分離出了阿卡司,代表着我對機械城的愛與守護。比起我,阿卡司更像是一個‘人‘。”
“我只是一個沒有情緒的管理者,所以我沒有喜怒哀樂。”
零號其實還是對白霧頗爲看好的,至少謝英傑和謝行知連發現拉烏病毒的起源這件事都做不到。
但白霧能夠靠着自己分析出很多問題。
“你是想要說,既然我沒有情緒,爲何會產生喜悅季,憤怒季這些效果。”
“是的。”
“因爲這就是我的拉烏病毒感染症狀,很多很多年前,我的理性告訴我,我有着毀滅世界的力量,這個世界也不愛我。我應該將其據爲己有。”
“但我沒有這麼做,我聽憑感性,選擇了原諒我的父母,選擇了給他們滿足虛榮心的機會,選擇了在高塔時代到來時,創造一個新的世界。這個世界或許沒有人類居住,但那些死去之人的靈魂,卻有了安身之地。”
果然,零號是有人性的,正是因爲善良的人性,讓零號感染了拉烏病毒。
白霧一時間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同情。
零號轉過身去,背影顯得極其孤獨:
“我無法刪除這部分情感,它們成爲了我拉烏病毒的起因。這是一種名爲愛的病,我不該有愛的,也不該有喜怒哀樂,我以前希望我是人類,但後來我希望自己是純粹的機器。”
“拉烏病毒,它讓我產生了很多情緒,對人類的痛恨與喜愛,對過去的悔恨與追憶,對世界的主觀印象,對自己的懷疑。”
“這些情緒因爲我是生物,我沒有辦法刪除它們,它們越來越多的堆積在我的核心裡,成爲了一段無用的數據,這些數據刪不掉,我只能不斷擴建核心儲存它們。”
七百年來,身爲機械的零號,靠着理性管理機械族。
但同樣的,七百年間,身爲人類的零號,始終懷念着憎惡着,感激着痛恨着那個誕生了他的世界。
無處安放的情緒,被他割捨掉的喜怒哀樂們,成爲了拉烏病毒的源頭。
“這些數據,雖然不受我控制,但是會按照某種規律,轉變爲喜怒哀懼,於是所有我創造的核心,在感染拉烏病毒後,也會因此而感受到強制性的喜怒哀懼。”
巨大無比的核心城,竟然是零號用以存放情緒數據的核心?
白霧無法想象零號到底存儲了多少“無用的數據”。
“對於機械族的人來說,它們的症狀是被情緒支配,但對於我來說,則是統治力的削弱,實力的削弱。核心消耗了我不少能量。而憤怒季,是幾個季節裡最麻煩的。”
“憤怒季爆發,我的子民們會怒火噴涌,我也會變得前所未有的虛弱。”
白霧懂了,如果這個時候井五來犯,零號根本沒有一戰之力。
“白霧,你和我的確找到了能夠治好機械族的辦法,但是,這個辦法對於負責佈局的我來說,沒有用。”
白霧不得不承認零號已經看到了一切。
井五作爲外敵入侵,機械城將陷入前所未有的浩劫,這次浩劫之後,零號可以營造出外敵隨時會入侵的假象。
所有機械族人會爲了生存,爲了捍衛機械城,利益與慾望統一,愛與信任不再是它們感染病毒的源頭。機械城也會因此,消除很多勢力劃分,漸漸變得強盛。
但這座巨大的城市或許會因此得到救贖,這座城市的主人,卻還是會感染拉烏病毒。
而眼下最大的矛盾,如果無法擊退井五,這個構想也不會實現。
零號看了看天邊扭曲的巨大鐘表,說道:
“拍賣會開始了,井五已經到了。”
現實世界,核心城外,穿着黑袍的井五出現。看着巨大的機械神殿,井五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