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節

第二天,魏青剛沒有來。第三天也沒有。

他沒有太多的錢來買食物和玻璃,我的身體又基本修復得能出去見人,正到了走的時候。

但我還想對他說句謝謝,告訴他關於我的故事。除此之外,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能給他,也許可以教會他一些基本的格鬥術用來防身。利用紅都女皇的電腦系統,我能對他的肌肉和骨骼作一個初步的刺激,使他變得更加強壯,強壯到能夠在這個混亂的世界裡,生活下去。

這是我欠他的。

第四天上午,有個鬼頭鬼腦的青年爬進了工地,在樓道間四處徘徊,他長着一抹稀疏的小鬍子,看來才十五六歲。這個人在魏青剛的塗鴉前站了很久,兩眼都放出光來。我考慮過吃掉他,但未免太露痕跡。

魏青剛雖然學會了少說話的道理,卻未必學會了少表露自己的內心。

於是,過了中午之後,他來了。被一大票人押了來的。

這些押着他的人身穿土黃色的仿軍裝,有的頭戴戰鬥帽;有的額頭繫着個白帶子,上面描了個小太陽,左右分書“和平”兩字,全都十六七八歲,有些揹着包袱,看來裝了傢伙。

魏青剛鼻青臉腫,兩隻眼睛都不太睜得開,他茫然地任由羣衆拖着,穿過樓道,來到那一壁塗鴉面前。

“反政府分裂分子魏青剛,看看你犯下的罪行!”

一個頭發短得和男孩一樣的女戰鬥隊員扯起嗓子大聲叫喊,“劈啪”兩個耳光甩了過去。魏青剛傻愣愣地擡起頭,什麼東西都看不到。兩名粗壯的戰鬥隊員走過去扒開他的眼皮,鮮血從眼角留下來,好像眼淚。

魏青剛看清楚自己的作品,又低下頭去。

“老實交待,你畫的到底是什麼?是不是和分裂分子的聯絡圖!”

兩個人從後面揪住魏青剛的手臂,用力往上掰,使得他無法擡頭;但又有一個人抓住他的頭髮,猛地往後扯,於是他的頸椎就折成了九十度。他從喉嚨深處咕噥出幾個字:

“我……也不知道。”

“什麼?”

“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所以想……畫出來看看……”

“啊哈,真是個頑固到底的分裂烏龜!你以爲你不說,我們便不知道麼?這些、這些紅色的大塊,豈不是我們無辜民衆的鮮血麼?這、這幾個黑點,難道不是在拍手叫好麼?值此國難當頭,你不盡匹夫之力保家衛國,反而對恐怖主義拍手叫好,真是喪心病狂,無恥之尤!再看上面紫色的,閃電?不是,是被恐怖分子劫持的客機,你這樣的反和平分子,難道還希望511事件重來麼?做夢!你這個陰謀家的狗崽子嘴臉,不齒於和諧社會的狗屎堆,已經徹底被我們昭和戰鬥隊揭穿了!打倒分裂分子魏青剛!”

“打倒分裂分子魏青剛!”

“踏上一萬隻腳,叫他永世不能翻身!”

“踏上一萬隻腳,叫他永世不能翻身!”

孩子們恣意地笑着,罵着,跳着,叫着,像是圍繞着篝火起舞的野蠻人。

青春真可怕。

嚷嚷了一會兒,我以爲他們要開始料理魏青剛,沒料到那名女學生又站到前面說:“同志們,分裂分子魏青剛的真面目已經被我們徹底揭穿,但是,這起反和平鬼畫事件,難道是孤立的麼?難道在魏青剛這個狗雜種身後,沒有第二隻黑手麼?不,榊原總長教導我們說,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魏青剛敢於冒天下之大不違,畫這樣的東西,一定是受了指使的。說!是誰指使你的!”

這次魏青剛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他在範圍允許的情況下,做了個搖頭的動作。

“你不說我們也知道,狗崽子,這是給你最後一個立功贖罪的機會!還搖頭?你真是死硬到底!各位,把這個雜種炮製成反和平恐怖分子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狗爹,魏大川!魏大川這個反和平分子,自詡爲是什麼古茶道愛好者,還裝模作樣地開了一間茶樓。誰不知道茶道本來就是東瀛的國粹?他居然還去捏造什麼大漢茶道,用糖衣炮彈腐蝕不知底細的人民羣衆,在人羣中製造分裂情懷,煽動人們不忘大漢文化。這樣狼心狗肺的東西,大漢狗國的孝子賢孫,一定和恐怖分子有聯繫,孰可忍,孰不可忍!讓我們昭和戰鬥隊行動起來,抄了他的狗屁茶樓,揪出恐怖分子魏大川,把那些什麼大漢的混帳玩意兒,全都砸爛、砸爛、砸爛!打倒恐怖分子魏大川!”

“打倒恐怖分子魏大川!”

青年們來的像一陣暴風,去的也像一陣暴風,只留下幾個人看守着魏青剛和他的反和平壞畫,以免被人破壞了證據。他們準備把魏大川拘來之後,一同批鬥。

這就犯了戰略上分兵出擊的大忌。

剩下來七八名戰鬥隊員無聊地抽菸,不時踢打魏青剛,作爲消遣。我正要出去解救這可憐的孩子,早上來過的小鬍子又來了。

身後還跟着五六十號人。

“糟糕!”一名昭和說,“是紅嵐的人!”

接下來的情勢毫無意外。昭和們着力解釋着先來後到,是自己捉住了魏青剛等等複雜的道理,紅嵐戰鬥隊的青年們怪叫着衝上來,打得昭和一敗塗地。魏青剛像一條破麻袋般丟在一旁,無人搭理。等到這場小規模的突襲戰結束之後,他們纔想起查看自己的戰利品。

可是這時候昭和的大部隊已經回來了。

他們顯然是接到了敗兵的彙報,全都分發了武器,殺氣騰騰;紅嵐也早就作好了打硬仗的準備,人手一柄三棱刮刀。應該說,在初高中水準的戰鬥隊當中,他們的武器並不算專業,甚至顯得有些寒磣,但畢竟運動才爆發幾個月而已。

戰鬥氣勢彌補了一切缺陷。

我從未見過像他們廝殺得這麼認真的戰士,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堪稱悲壯,似乎確信自己正在爲某種至高無上的東西而戰鬥,即使是受傷倒下的剎那,也完全可以拿去當作雕塑的模特。

這些人就這樣嚴肅而執著地拋棄自己的生命,把爹媽養育到十六七歲的身體,朝明晃晃的尖刀上撞去。

地上很快躺了一片傷員,捂着冒出來的肚腸,慘叫着。

我飛速計算吃掉這些人可以獲得多少能量,同時不引人注目地移動腳步,慢慢靠近魏青剛。

我現在的形象是一個身材偏矮的黑瘦子,放到人堆裡絕對不會被發現,這些人只顧廝殺都來不及,哪裡還會來顧我。

“怎麼樣,還好嗎?”

我通過高頻率震盪手指,給魏青剛按摩消腫,他看起來就像是顆熟透了的茄子。

“還……還好。”

“那邊被押着的男女,是你爹媽嗎?”

“嗯?”

魏青剛掙扎着擡起頭想要辨認。我忽然感到一股邪惡的灼熱,兩輛黑色商務車呼嘯着衝破工地的圍牆,撞了進來,軋過一個倒黴的戰鬥隊員,帶着一捧塵土,停了下來。

車裡走出十名黑西裝,帶着灼熱而邪惡的氣勢。

我卻已經不是昨日的自己。

這十個人一下車,我就分析出他們之間的相對距離、他們到我這裡的距離以及他們身體的溫度。所以當其中兩個額頭處的溫度突然升高時,我已經電射出去。

這兩名心靈控制者正要發射操控腦電波的剎那,我一手一個,切入他們的腦殼。

果然都是機械人!

他們的腦中皆是各種芯片和晶體,對我來說無異天下至味,十指的觸鬚不禁瘋狂舞動,腐蝕、吸取這美味的汁液。高純度能量灌注之下,心神暢快至極,不禁大吼一聲,兩臂發出肉眼無法察覺的震盪,兩名心靈控制者竟然硬生生爆裂,化爲無用的粉末。

機械人並不知道什麼是害怕,但他們也都明顯地停頓了片刻,似乎在爲如何處置我而思考。趁着這段間隙,我將那對中年夫婦往後一提,拋到大樓外的掛網之上,他們嚇得連呼喊都沒有聲音了。

然而工地上其他和平衛士都被催眠,就連重傷倒地者,都掙扎着爬起身朝我撲來,試圖用自己的腸子勒住我的脖子。

他們倒是和喪屍有些相像。

自從甦醒之後,我體內流淌的殺戮之血從未如此沸騰,血管像是兩把衝擊電鑽,從太陽穴兩側一跳一跳攻擊。手臂開始變成恐怖怪爪,現在,這地球上最古老的武器已經經過最先進的科技徹底改造,鍍上了一層隱隱的銀光,攻擊力無與倫比。

我沒有殺死他們。

從前,無論在面對什麼樣的敵人時,我都沒有留過手,但是這次,我猶豫了。

他們臉上流着黑油油的汗,大多數嘴脣上只有一層薄薄的絨毛,滿臉得粉刺漲得通紅。

少年們,這個世界有太多事等着你們去幹,有太多動人的故事等着你們去編制,有太多美好的東西值得你們去追求了。我只是打昏你們,希望在醒來之後,你們能夠去尋找真正的美和善吧。

“現在輪到你們了,雜種們。”

不知何時,八名黑衣客已經站成一圈,每一個的腦部都高速運轉,發射出催眠電波。

唯一的目標是我。

但是,擁有無限仇恨的我,豈能容你們這些人渣再、次、催、眠、啊!

腦中紅都女皇的力量全部發動,將超強的電磁波反轟過去,三名黑衣客的頭顱當場爆炸。

在我擰斷了又一名黑衣客的脊椎之後,剩下的人終於決定撤退。這是他們的電腦作出的最正確的決定之一。

這決定令他們多存活了幾秒鐘。

我抓起剩下那輛車,在半空中掄了一個圈,朝急速奔逃的汽車砸去。電腦幫助我確定了投擲軌跡,與其說投擲,不如說是直接射了出去。

爆炸。

再次爆炸。

魏青剛父子三人沉默地看我吸收地上的機械零件,看着那些零件逐一化作我身體的一部分,全都說不出話來。

我考慮過要不要把事情的真相……關於大漢的真正歷史,告訴魏青剛,最終還是決定算了。何必在這個時候,圖增他們的煩惱。

在最後一名黑衣客身上,我搜索到一臺通訊器,不費吹灰之力就破解了電話。

“聽着,我知道這番話一定會被榊原秀夫聽到,是的,我想你一定已經知道我在哪裡了。我還沒有死,哈,想知道這是爲什麼嗎?地獄的魔王給了我力量和命令,要我把你這個雜種,一起帶下去,洗乾淨屁股等着我吧,老朋友。”

在通話的過程中,我已經和妙舞一起,想到了一個值得嘗試的法子。如果成功,那麼我也就有了最好的禮物來送給魏青剛。

大漢,真正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