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幕後黑手

它的身形比常人還要小一點,十分瘦長,在兩條手臂之下,背後又伸出四支好像節肢動物的彎足一樣的肢體,這四支灰色的腳爪每支都有三個可以彎曲的關節,因而活動十分靈活,爪頭又尖又利,泛着冷冷的黑光,還帶有斑斑血跡。看來它是用四肢行動,而以這四個細爪來攻擊人,難怪可以一爪就將二龍的胸口戳穿,然後方便地剖開肚皮。

然而叫我噁心的並不是這些,而是在這怪物的身上缺少一件所有生物都有的器官——皮膚。它全身的肌肉和脂肪,就包裹在一層顫動的綠色粘液裡面,透過黏液,可以輕易地看見它肌肉的運作。而那黏液還在不住地往下滴,散發出陣陣腥臭。

這怪物用雙手製住我,它的力氣極大,一時掙脫不開,眼看它背後的細爪已經高高舉起,就要落下,我腦子裡卻空空蕩蕩,怎麼也變不出怪臂來作戰。

猛然間,我發覺這怪物的身上還粘着一絲絲的布條,細看之下,一些布條上果然有鈕釦和釦眼,顯然是從衣服上扯下來的。

我想起自己的怪臂顯現之時衣袖被扯碎的樣子,難道這怪物原本也是常人,因爲身體突然膨脹,所以把衣服撐破了?

這樣一想,卻又覺得那些布條的顏色和材質十分眼熟,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對了,大可!大可今天便是穿了這麼一件灰色的工裝,也只有大可那瘦小的身軀,纔會在變得並不龐大的情況之下,還把小號衣服撐破。

這怪物一爪刺下,我大叫一聲:“大可!”

尖爪在我胸口停住,怪物露出了猶疑的表情,臉上的牙齒和麪部肌肉顫動着,似乎在思索什麼。它既然會設伏刺殺我,想來也是有一定的智商的。

只不過它真的是大可麼?大可又怎麼會變成這般模樣?

趁它一個不注意,我雙足踏在它的肚皮上,發力將它踹出很遠。它的肚子是很軟的,就像踏在了爛泥地裡。

“他媽的,怪手出來啊!”我用力一捏拳頭,右臂上的傷**出一道道血箭,伴隨着一陣刺痛和衣袖撕裂的聲音,這支殺人利器現身了!

我知道右臂變化之後,全身的狀況都會大幅改變,戰力更是直線上升,連槍彈都不怕,心下大定。但假若它真的是大可的話,難道我要痛下殺手麼?

這怪物從地上爬起來,不住喘息,胸腹一漲一吸,好像蛤蟆一樣。我還想問它幾句話,它卻敏捷地跳到旁邊一株柏樹上,藉着高度朝我撲來。

現在的我可不怕它,從某種層面上來看,我該是比它更加犀利的魔怪。光是鼓起肌肉,手臂後的骨鋸便張了開來。鐮刀般的龍爪怎麼看也比那怪物的細腳厲害一些。

只是它的動作還比我快上幾分,尚未等我出爪便已經刺中了我的左臂。此時我正處於興奮狀態,一點也不感覺疼痛,右爪成手刀狀劈下,一招便斬斷這怪物的一條細腳。那腳似是空心的,從裡面噴出一些綠色的濃水,淋了我一頭一臉。

怪物尖叫一聲,右上肢的細腳爪又朝我刺過來,我拿右臂一擋,那刺戳在我厚實堅硬的鱗片之上,竟然生生地折斷了。我趁機跟進,用右臂的骨鋸朝它鋸過去,卻被那層黏液沾着,鋸不進去,只好順手橫掃,將它掃出數米,撞在一棵粗大的松樹根部。它身上覆着的粘液似乎稀了些,慢慢流到地上,變成很大一攤。

我沉聲喝道:“你到底是不是大可?還是什麼怪物?”這怪物只顧喘了會兒氣,又朝我撲過來。我一爪將它拍倒在地,用腳踏在它背後,硬生生將那剩下兩支腳爪拔了出來。綠色的濃液如同泉涌,怪物痛呼一聲,再無餘力反抗。

我把它撥過來,右臂卡着它細長的脖子,左手捏拳道:“你是不是大可?”它朝我齜牙咧嘴,噴出一口臭氣,我一拳砸下,卻將它的門牙都打落了。

“你是不是大可!”

它閉着眼睛,好像離了水的魚一樣癟了下去,那些粘液如水般離開身體,眼看是活不長。我哼了一聲,鬆手放開了它,準備爬樹去救鄭小薇。只怕剛纔那恐怖的景象她都看見了,這該如何對她解釋?

我正頭痛,身後卻傳來淅淅梭梭的聲音,那怪物居然沒死,又爬上一株樹去!

好聰明的怪物,我雖然戰力超過它許多,但是論行動敏捷卻遠比不過它,更何況在它爬過的地方都會留下一條綠色的痕跡,極爲滑手,讓人無法跟隨。

——這綠液大概就好像章魚墨魚遇險釋放出黑色液體一樣,是這怪物用以逃生的本能吧?

我又氣又急,右拳大力朝它正在爬行的松樹砸去,只聽“轟隆”一聲,這口兩人合抱的大樹居然搖晃着斷裂,折倒下來!

我還來不及高興,怪物已經縱身跳到另外一株大樹之上,動作純熟,好像獼猴一般。

無奈之下,我只能在樹下跟隨,它總有要落地的時候,我只希望這個時候不要有人循聲趕來就好。

它在樹木枝杈間騰轉挪移,速度極快,不多一時便竄至一株最爲高大繁茂的柏樹之上,這株樹我們平時都叫它“大將軍”的,樹下也不知成全了多少青年男女。但現在我卻恨不得揮拳將它連根砸斷。

鄭小薇便被粘在這顆樹上!

她原本不知何時昏了過去,現在這怪物順着一枝樹杈爬到她身體上方,粘液滴下來將她驚醒,見到上方如此猙獰的怪物正在爬行,不由聲嘶力竭地叫喚起來。

我心急如焚,大聲喊道:“小薇別怕,我在這裡!”她聞聲低頭朝我望來,卻再次尖叫。

我卻忘了自己也是隻怪物。

她被兩隻怪物上下盯住,神智早就不清,只顧拼命掙扎。雖然那黏液團掙不開,但是粘住黏液的樹枝卻被掙得上下搖晃。那樹杈本就不粗壯,給她這麼晃動,恐怕便要斷裂。

我又叫了一聲:“別晃,要斷的!”她卻充耳不聞。

那怪物並不知覺,仍舊朝她爬去,越是朝枝椏尖端爬去,枝椏的負擔越是沉重。它終於爬到鄭小薇面前,忽然伸出長長的舌頭,在小薇臉上舔了一下。

它未必很有惡意,但小薇怎麼受得了這個?手腳在黏液裡亂舞,整棵樹的葉子都抖動起來。就在怪物想要伸手去摸摸小薇的臉的時候,只聽“咯嚓”一聲,樹杈斷了!

怪物極爲機敏,縱身跳到更高端,回頭來看小薇。小薇從十來米高的樹頂跌落,因爲手腳都動彈不得,竟然變做頭朝底掉下來。

在那一刻,在那半秒鐘,在那黑霧中的剎那,我聽到她非常清晰地叫了一聲:“方平!”

這一刻從此成爲永恆,刻在我的心臟背面,隨着每次血液的吞吐,都會帶來鑽心的刺痛。

我看着她像只折翅的鳥兒一樣跌落在堅硬的地面,那些粘液在她死亡的瞬間離開了她的身體。

我怔怔地走過去,她安靜地躺着,一點也不像普通跌死的人一樣渾身血污,除了脖子怪異地折向一邊之外,一切都和平常一樣,好像只是貪玩睡着了一樣。

她的身上還穿着那天和我唱歌時候穿的塞滿人造羽絨的滑雪衫。

我擡起頭,那怪物也似是驚呆了,趴在樹枝上往下看,它的眼珠裡也有恐懼。

你也知道害怕麼?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我怒火中燒,腦中唯一的念頭便是要飛上樹頂,將這怪物殺死。我不知道應該怎樣辦到,我只是有着無窮的怒火和力量。

“我要殺了你!”

渾然忘卻了不遠處就是宿舍,我竭盡所有力量吼叫起來,感覺大地都在我腳下顫抖。

隨着身體的沸騰,背後一陣陣的痠麻感覺傳來,就像兩塊狹長的烙鐵烙在我的背上一樣。

“唰啦——”有什麼東西從我背後肩胛骨處鑽來出來,把上衣都扯碎了。

我的感覺是好像又多了兩隻手一樣。低頭看自己的影子,原本應該瘦長的影子卻變成了黑黝黝的扇面,好像背後長出了翅膀一樣。

翅膀?

意隨心動,兩扇蝙蝠翼膜一樣的肉翅從身後將我包裹住。難道 “返祖”便是擁有了古代蝙蝠的特性?可是蝙蝠怎麼會有這麼強大的力量!

此時的我顧不得思考這些問題,催動肉翅飛昇上天。因爲尚是首次出現,翅膀還有些溼漉漉的,我也不會控制,差點便失去平衡跌下地面。幸好並非要做長途飛行,只是要躍上樹冠。

我像自地獄升起前來複仇的魔神一樣出現在那怪物的視線中,將月亮的光華擋住。它還未反應過來,我已經毫不客氣地一爪抓下,將它從胸口到小腹抓出三道極深的傷口。這怪物慘叫一聲,跌了下去,看它的死狀,那些綠色的粘液隨着生命的消逝,全都化成無色的水,露出一個光溜溜的身體,赫然是個人類。

細看他的模樣,竟真的是大可!

“大可,你怎麼樣?”我把他抱起來,兩扇肉翅在背後收起來,折成了兩支槍的模樣,隨着微微刺痛,鑽進後背不見了。

大可的胸口被我斬了三爪,背後又在泊泊流血,眼看是活不成了。他微微睜開眼睛,看到是我,有些慌張地虛聲說:“方……方哥,你沒有被俺傷到吧?”

我搖搖頭,問道:“在你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他像個女孩子一樣小聲抽泣起來,斷斷續續道:“俺不知道,方哥,俺不知道。俺好像殺了不少人,俺好像把俺師傅都殺掉了。俺好像變成鬼了,俺被什麼東西上身了。”

這絕對不是鬼,要是也該是和公司有關的鬼。我想起妙舞和追逐我們的怪物,問道:“你怎麼會變成那副樣子的,最近發生了什麼怪事沒有?”

他的嘴脣發白,道:“俺什麼都不知道,俺害了大家。一到夜裡,俺就忍不住,俺就想害人。從那天打了針之後就是這樣的。”

“打針?打什麼針?”

“三個,三個禮拜之前,有個公司的人把俺叫到裡面的區,說是公司造了一種新藥,要人做臨牀實驗,工錢是五千塊。俺在報紙上也都看到過這種試藥的新聞,知道是合法的。那個時候俺小弟的學費還沒有着落,俺沒有辦法,就說願意試那種藥。公司裡的人就給俺打了幾支針,還叫俺吞了一個裝在膠囊裡的微型機器人,說是用來觀察俺身體情況的。從那天開始,俺心裡就慌得很,見不得紅顏色的東西,聞不得血腥味。後來到了大年夜那天晚上,俺師傅頭上摔破一個口子,流了一點血。俺睡在牀上,老在琢磨那些血,也不知道是怎麼的,好像做夢,把師傅給殺了,醒來的時候卻仍舊睡在牀上,只是棉被都溼了。俺害怕極了,連忙跑到樓上來看,就看到方哥你,站在那裡,房裡都是血……俺不知道,俺什麼都不知道……”

他的呼吸急促起來,隨時都有可能會斷氣。我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是——公司嗎?我知道,我記住了。

“方哥,俺是不是就要死掉了?今天晚上俺有沒有殺人?前些天,俺殺了好多人啊!”

“你,沒有殺人。”

“那就好……俺剛纔好像看到小薇姐,俺其實……很喜歡小薇姐的。峰哥叫俺去打炮,俺真的不怎麼想去,那樣俺就髒了,配不上小薇姐了。可是她老、老把俺當小孩子,俺想再過兩年,等俺再長高一點……方哥,你覺得小薇姐好不好?”

“……好,她很好。”

“俺也這麼說。可是峰哥就說她脾氣不好,俺氣壞了,就想揍他一頓,可是妳也、你也知道,俺怎麼打得過峰哥?他平時對俺也很不錯的。”

“嗯,不錯……”

“冷,方哥。不知道家裡冷不冷。這兩天每天晚上把衣裳撕破,又要花錢買新的,俺心疼死了,可是天太冷,沒棉襖受不了……唉,好想看到爹媽和小弟,俺小弟是個文化人,都上鎮裡高中了,俺怎麼也得,也得把他的學費掙下來的……”

他的眼睛慢慢閉上,胸口也逐漸平息下來。我的眼睛裡有些很冷的東西滾下來,也不知在說給誰聽:“你會見到家裡人的,人死掉了,魂靈都是會回到家鄉的……”

他的身軀在我懷裡顫抖一下,迴光返照般睜開眼睛,微微張開嘴說着什麼。我俯下耳朵,聽到他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對我說:“俺,俺不要回到家鄉,方哥,你幫幫俺。家鄉那麼黑,那麼窮,那麼苦,還有很多,壞人。俺不要回去,俺再也不要回去。俺要住在城裡,俺要把爹媽和小弟都接到城裡來住。城裡真熱鬧,真亮堂。俺頭一回進城的時候,就好像進了天堂一樣。俺那時候想俺死也要死在城裡,俺要死在城裡最熱鬧的大馬路上,每天都有很多小車開來開去,旁邊還有大商場的,俺不要死得那麼孤單……方哥,俺們公司算不算還在城裡的?”

“算的,我們公司當然在城裡。”

“那就好。到時候讓俺爹媽到城裡來看俺,讓他們也看看城裡……”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漸漸在我懷裡冷去。

我也冷,又冷又硬。

我伏在繁茂的枝杈間,讓寬大的枝葉作爲掩護,這樣的夜晚誰也不會發現我的。

密林間,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五個鬼一樣穿着全套防化服的人。呼吸面罩和胸前都紋着紅色的COV字樣。

他們並沒有理會小薇,徑直來到大可的屍體旁邊。其中一個拿着攝像機記錄現場的情況,另一個取出遙控器樣子的東西指着大可。

大可的胸口急遽顫動,傷口當中,竟然竄出一隻金屬蜘蛛,那東西輕輕一躍,跳到了拿着遙控器的男人手掌當中,縮成一個小丸。

其餘兩人取出一隻黑色的皮袋,他們把大可裝進去,擡着走了。

另三個觀察了一陣,沒有發現異動,也輕輕地離開。

我在枝杈間蹲了很久,直到身體的每個部位都麻木掉,才一步步爬下樹來。

COV生化電子公司,你欠二龍、老王、李哥、李嫂、峰子、小薇、大可一個答案,沒有關係,我會幫他們找到的。

我最後望了小薇一眼,踏上泥濘的林中小徑,走向無盡夜霧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