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以真在南潯古鎮欣賞小蓮莊一池“接天蓮葉無窮碧”美景的時候, 午夜也在精心籌劃如何向肖蕾蕾求婚。
假使將人類的心情變化比喻爲天氣狀況，那麼午夜經歷的這個五一長假可謂“陰轉多雲，時有冰雹”。肖蕾蕾對他忽冷忽熱, 冷漠時她一整天坐在沙發上發呆將他視作空氣, 熱情起來纏着他一整天廝磨在牀上, 令他完全摸不着頭腦。
長假最後一天, 午夜不到六點就醒了。肖蕾蕾枕着他的手臂睡得很熟, 她剪了短髮，亂翹的髮梢戳着他肩窩敏感的皮膚，又癢又痛。午夜小心翼翼用非常緩慢的速度抽出已經麻掉的手臂。儘管他放輕了手腳, 但一下子失去倚靠物的肖蕾蕾仍有所察覺，她從喉嚨裡發出咕咕噥噥的聲響表達不滿, 翻身繼續睡覺。
看着蕾蕾的背影, 午夜笑得非常幸福。
自然而然, 放假前想到的結婚念頭再度浮出水面。他翻身下牀，興致勃勃從櫥櫃裡找出皮尺, 躡手躡腳走回肖蕾蕾這一邊。
若她此刻醒來必定能發現他充滿憐愛的目光。這世上已有太多總是把“我愛你”三個字掛在嘴邊但隨時準備着腳踩幾條船的男人，因而那些不善於表達感情卻把對方視作此生唯一所愛的男人顯得如此稀少寶貴。無奈女人常常在被前一類男人傷害之後，纔會明白後一種男人的好處。
遺憾的是，肖蕾蕾一帆風順到二十多歲，她從沒有機會品嚐傷心的滋味。
他蹲在牀邊, 輕輕擡高蕾蕾的左手, 將柔軟的皮尺繞上她纖細的中指。午夜擔心肖蕾蕾會突然醒來, 時刻觀察她的動靜, 幸好她睡得極熟。
昨晚他們做了很久, 甚至嘗試了與平時不同的姿勢。午夜從不知道肖蕾蕾有這方面的研究愛好。他們的第一次是在手忙腳亂中完成的，儘管此後雙方技巧都有所長進, 但兩人都未曾想過換些新花樣，最多是用手和口助興，哪像昨晚這般狂野。當時他確也有過疑惑，但目睹剪了短髮的她性感撩人的模樣，縈繞心頭的一縷懷疑也就如同炊煙一樣輕輕飄散了。
記下她的尺寸，他順勢湊過身在她額頭留下一個濃情蜜意的吻。
有愛的日子，往往是一個人一輩子最幸福的時光。
午夜幸福地走出臥室。在他身後，肖蕾蕾睜開眼睛，神情複雜凝望他的背影。她的眼神充滿矛盾、痛苦，夾雜一絲憐憫。
她曾經很愛他，即使是現在依然愛着。可惜愛情不是生活的全部，這個城市現實的讓人喘不過氣，她只能趁青春美貌尚未貶值的時候抓緊時間撈取未來生活的保障。所以，當她已婚的上司藉着加班後宵夜的機會抱怨太太懷孕沒法過夫妻生活時，肖蕾蕾心領神會接受了暗示。
拜香港演藝圈大哥級人物成龍那句經典的“每個男人都會犯的錯誤”所賜，偷情從此有了正大光明的理由。
愛或者不愛並不重要，反正無論真相如何，大家都會用“愛情”這一詞彙來粉飾醜陋本質。這兩個字現如今身價暴跌，肖蕾蕾就曾聽到同事笑言“與其投資愛情，幹嗎不投資A股？”是啊，2007年的中國股市一掃前些年的熊市頹樣，指數一路飆升高歌猛進。選哪個男人已經不是office lady關心的話題了，有空惦記他人口袋裡的錢，不如好好理理自己的財。
可是肖蕾蕾沒有能力在水漲船高的股市裡分一杯羹，她眼饞別人滋潤愜意的生活，難免不對現狀產生無力感。她的怨懟需要發泄口，午夜自然成了遷怒對象。
她也曾後悔過，但每一次剛剛冒出頭的罪惡感都被她用“沒辦法提供物質享受的男人根本不用考慮”這句話扼殺在萌芽狀態。午夜英俊的臉和上司提供的升職加薪，肖蕾蕾一個都不願放棄。
還沒有人告訴她：貪得無厭的人到頭來往往竹籃打水一場空。
鑑於此前向喬以真諮詢過求婚細節，午夜自然將她當作挑選婚戒的顧問人選。五月八號上班，他一早便發郵件請她下班後陪自己去珠寶店挑選結婚戒指。
臨近下班，午夜才收到喬以真的回覆郵件，簡簡單單一個“好”字。他關掉她的郵件並隨手刪除，心想長假過後第一天上班她果然忙得不可開交。
他猜中了一半，喬以真遲遲不回信的另一個原因是在不斷地做思想鬥爭。自從她結不成婚之後，每次吃到同事或者朋友的喜糖都有點反應過度。偏偏她做行政工作，但凡公司裡有人結婚、生小孩要發給同事們的喜糖喜蛋都直接送到她這裡再由她統一分發讓她有苦難言，所以午夜的郵件令她格外猶豫。她不想去，但想想他可能沒什麼朋友幫忙做參謀，最終還是同意了。
南京路步行街永遠是一幅摩肩接踵熱鬧非凡的景象，在喬以真印象裡就沒見過空蕩蕩的南京路。有一段日子她經常從步行街的一頭暴走到另一頭，迅速地與來自世界各地的人羣擦肩而過。置身人海讓她獲得片刻喘息，藉由揣測匆匆相遇之人背後的故事轉移自己的悲傷，這是喬以真的療傷方法。
突然想起的過去令人不快，好在旁邊有一個人讓她停止回憶。喬以真誇張地嘆了口氣，藉着感概人擠人打開話題，“你老家沒有這麼多人吧？”
“一個小城市，怎麼和大上海比。”飄忽不定的目光掠過路人一直向前，午夜的神情有些抑鬱。“我來到上海之後第一個去的地方是人民廣場，在福州路口等紅燈時看到兩邊都是密密麻麻的人，一下子不知所措。這裡太大，我渺小的可以忽略不計。”收回視線，他看着專注傾聽自己說話的喬以真，不知不覺就說出了心裡話：“我沒了理想，沒了雄心壯志，甚至連能不能給我女朋友幸福都沒辦法確定。”
“生活不容易。”喬以真帶着過來人的口吻暢談經驗：“不再空談理想證明你成熟了，明白腳踏實地纔是人生真諦。關於幸福這個問題，見仁見智。不過我一向認爲有一個人和自己共同打拼，這就很幸福了。”
午夜默默聽完她的話，只覺得眼前女子嘴角帶笑如沐春風一般，顯然確實從內心深處說出了這番話，當下大爲感動，脫口而出對她的讚賞：“你的願望還真小。”
喬以真沒聽出他話裡的褒揚意思，反倒認爲有揶揄的味道。要是遇上氣量狹小的女子，就算不至於當場翻臉這麼難看，必定也會不留情地損回兩句，不像喬以真樂呵呵地當補藥吃進，還跟着自嘲道：“誰讓我個子不高，所以願望也就這麼一點點了。”說着，她還伸出小手指比了比。
“願望大，實現的概率反而小。這就是我從不許願世界和平的原因。”午夜一本正經地開了個玩笑。
她很給面子地大笑，一邊將他從頭打量到腳，“午夜同學，想不到你幽默細胞不少啊。我以爲你只懂得臉紅，沒想到還會說笑話。”
聽她提起自己的死穴，他頗爲無奈地抓了抓頭髮，模仿她的用詞說道：“喬以真同學，你這是誇我還是損我？”
“兼而有之，充分利用每一個說話機會。”她眨眨眼，狡黠一笑。
說笑間，兩人並肩走過百貨公司香氣襲人的化妝品櫃檯，剛剛接近珠寶專區，立刻被頭頂明晃晃的吊燈以及櫃檯裡同樣璀璨的珠寶共同營造的富貴效果閃了眼。喬以真誇張地揉了揉眼睛，酸溜溜地說道：“看到鑽石就覺得自己錢少得可憐，萬惡的公司，我每天累死累活纔給這麼一點點薪水。”
午夜笑了笑，對她的抱怨不置可否。雖說員工對所得酬勞有保密義務，但現在網上到處都有人曬工資曬年終獎，大家對行業平均薪酬瞭若指掌，除了具體數字屬於個人隱私，基本已無秘密可言，他大概也能猜到喬以真的薪水範疇，確實不能算高薪人士。
反觀他自己，在程序開發這一行當還算不錯，不過付出的努力也翻了好幾倍。他以前那份工作有過連續加班兩個月的紀錄，以至於項目結束的時候團隊成員都以爲自己神經錯亂，其實項目還沒有完成。
現在的工作相對而言比較輕鬆，加班也只是偶爾爲之，他對目前的狀態十分滿意。午夜並沒有“必須在上海出人頭地，否則無顏見江東父老”的念頭，他的想法非常實際：上海只是人生的一個驛站，他不會在此終老一生，特別是在房價如此離譜的大環境下。他與肖蕾蕾是同鄉，在他的人生計劃中他們勢必一同歸去故鄉，回到真正屬於他們的地方。
五月八號是長假後的第一個工作日，店堂裡空蕩蕩的，與街麪人流如織的景象對比鮮明。櫃檯後的售貨小姐見他們走近，立刻換上一臉笑容迎上前去，溫言軟語詢問：“兩位好，準備購買婚戒嗎？”
喬以真看看午夜，心想他確實要買結婚戒指，遂代替他回答：“是啊，買婚戒。”孰知這個答案誤導了對方，想當然以爲他們是一對戀人，奉承話即刻送上：“剛纔看你們走過來就覺得很登對，特別是小姐好有氣質。”口中誇着喬以真，流轉的目光卻停在午夜臉上，明目張膽欣賞帥哥。
以真啞然失笑，斜瞟午夜，果不其然他的臉頰慢慢透出了紅暈。午夜被這個誤會搞得相當狼狽，他想解釋自己和喬以真只是普通朋友，又擔心急急忙忙撇清關係會讓喬以真難堪，一時進退兩難。
“他打算買一枚戒指求婚，我是顧問。”喬以真笑嘻嘻替他解了圍，得到午夜感激的一瞥。她動動嘴巴想再說兩句，耳邊忽然飄過熟悉的聲音：“好，你想買多貴的戒指我都沒意見。”
這個聲音她聽了九年，恐怕到死都忘不了。喬以真警告自己千萬別回頭，可偏偏腦袋已經不受控制地轉了過去，於是她看見萬家明挽着新歡就站在她和午夜身後。
萬家明顯然沒料到會與她在賣鑽石的地方重逢，張着嘴巴半天才擠出兩個字：“真巧。”那個趕走喬以真從第三者成功上位的女孩擡頭挺胸，下巴也擡高了三公分，力圖以強大的氣場壓倒已下堂的“前女友”。
我不能輸！不能讓這對姦夫□□看扁！喬以真在心裡怒吼，當機立斷一把拖過茫然看着他們的午夜，緊緊握住他的手。“這世界真小，不是嗎？”擡起眼凝視午夜，在旁人看來彷彿是含情脈脈，但只有他看到了她眼神中的求懇。他隱約有些明瞭，決定配合她把這齣戲唱下去。
“你的朋友？”手腕輕巧轉動，他將手指插入她指縫間，變成十指相扣的標準戀人牽手方式。喬以真的心跳驟然加快，她已許久不曾與人如此牽手了。
抖擻精神，把陳年舊恨重新想一遍，她挑釁地看着萬家明，冷冷笑道：“值得慶幸的是，我沒這麼好的運氣和他們做朋友。”
萬家明一臉被打擊的樣子，好像自己被拋棄似的，看得喬以真氣不打一處來。難道他還巴望自己念念不忘滿懷癡情等他浪子回頭，怎麼這世上竟有如此無恥的人！她一下子大徹大悟，頓時覺得與這種人共處一室簡直是恥辱，她靠着午夜的胳膊，故意卡着嗓門嬌滴滴央求：“我餓了，先去吃飯再來買戒指吧。”
“好，一切都由你決定。”他臉上寵溺的微笑，眼中滿溢的深情不止讓售貨小姐和萬家明的新女友目不轉睛，就連喬以真也對他刮目相看。想不到這個害羞的男人在關鍵時刻演技着實了得，不費吹灰之力就幫她掙回面子。
眼看女友直勾勾盯着一個明顯比自己英俊數倍的男人就差沒流口水，萬家明怒不可遏，再加上被喬以真搶白了一頓啞口無言，當即不顧風度甩開女友的手拂袖而去。
她用了所有的力氣來演完這場戲，當這一對傷害了她卻沒有遭到任何報應的男女終於消失在眼前，喬以真也像鬥敗了的公雞，灰頭土臉狼狽不堪。
午夜同情的目光讓她心裡更難過，恍似被扒光了遮羞布無所遁形。她勉強笑了笑：“爲了我那可笑的自尊心，抱歉把你拖下了水，對不起。還有，”頓了頓，以真由衷道謝：“謝謝你。”
“你不用擔心，我會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午夜安慰她儘管放心，他不喜歡說人隱私，自然不會把剛纔發生的事情到處宣揚。
喬以真撇撇嘴角，滿不在乎說道：“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就是談了九年的男朋友被他旁邊的女人搶走，而他連一句‘對不起’都沒留給我，十分老套的故事。想來就算拍成電視劇也沒有收視率。”定定神深吸一口氣，她一掃面上愁雲，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先做正事要緊。
午夜對珠寶一竅不通，無事人似的站在一旁聽喬以真同售貨小姐討論克拉數、指環的成色，帶着幾分新奇。彷彿頭一次發現，世上還有如喬以真這樣寧可讓心底的傷口潰爛也不願哭訴求援的女子存在。
莫名聯想到路邊的野花，靜悄悄地綻放靜悄悄地凋落，不打擾路人的安靜。
那是，輕易便會錯過的美麗。
午夜最終沒買成戒指。商場裡的鑽戒動輒上萬，兩人思來想去覺得還是讓女主角親自挑選比較保險。
喬以真一邊啃菠蘿油，一邊熱心地幫忙出主意：“你要出其不意把她帶到珠寶櫃檯，假如她對戒指感興趣，這事就成功百分之六十了。”
他想了半天不得其解，等她放下菠蘿油拿起鴛鴦奶茶，立刻抓住機會不恥下問：“我怎麼把她帶過去？”
“連這也問我？”喬以真翻了個白眼，“你好歹是理科生，不會笨到這地步吧！”見他不好意思地撓頭，她不再咄咄逼人，好聲好氣指點迷津：“午夜同學，你要克服男人不喜歡逛街的毛病，主動提出陪女朋友逛馬路負責拎包，然後趁她逛得高興未加防備實施你的求婚計劃，do you understand?”
“Yes.”這回他總算明白了。
五月十二日，午夜陪着肖蕾蕾逛了一整天馬路。他貢獻出信用卡全程買單，哄得蕾蕾心花怒放。眼看她笑容滿面心情正好，午夜瞅準時機拉着她朝周大福的櫃檯走去。
“等等，你想買什麼？”肖蕾蕾停下腳步，語氣透着一絲緊張。
喬以真說“別太快揭曉謎底，要給她意外驚喜”，可他怎麼越看越覺得蕾蕾的神情是驚惶多過驚喜？鬱悶中不由脫口而出：“買戒指。”
那天他用皮尺量她手指尺寸的時候肖蕾蕾就有了思想準備，但乍然聽到這個答案仍不免受到了衝擊，結結巴巴說道：“買，買戒指，幹嗎？”
他奇怪地看着她，一臉“你的問題真傻”的表情。“當然爲了結婚。”又是一句衝口而出，既沒有任何煽情的鋪墊，也沒有甜蜜的誓詞，他就這麼簡單地說出了“結婚”二字。
肖蕾蕾心亂如麻，她的本能想要答應，但理智不允許。猶豫兩三秒鐘，她用輕鬆的口吻否定他的決心：“你還沒考慮清楚，我同意你收回這句話。”說完，腳後跟一旋，她轉身朝其它方向走。
手肘被扣住動彈不得，肖蕾蕾回過頭，對上午夜深邃的雙眼，黑色眼睛中的毅然決然讓她心悸。
“我想和你結婚，有什麼不對？”午夜疑惑地問。
肖蕾蕾明白這時候不能再激烈地表示反對引起他的懷疑，遂放低身段柔聲分析道：“你想想我們現在哪有經濟條件結婚？結婚後繼續租方，萬一有了孩子怎麼辦？”
“沒有房子就不能結婚？”他醍醐灌頂，抓住了重點。
她毫不猶豫，直接回答“Yes”。
午夜鬆開了手，是誰說“鑽石恆久遠，一顆永流傳”？女人需要最迫切的未來保障，那就是一套婚房。
童話裡的愛情，王子和公主一起在城堡裡幸福終老。幸運的是，城堡不需要花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