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白天, 陽朔西街的夜晚熱鬧不減,更多了幾分妖嬈之氣。這是一個以外國人和豐富夜生活出名的地方,慕名而來的遊客除了欣賞“陽朔山水甲桂林”之外想要體驗得便是西街的黑夜——誘惑、刺激、放縱。置身於陌生城市裡彼此陌生的人羣, 集體陷入一場周而復始的狂歡。每天不斷有人告別, 每天不斷有人加入。
午夜站在路口, 困難地思考該往何處去。馬路兩邊的咖啡館早已高朋滿座, 還有更多人和他一樣獨自徘徊於他鄉的夜晚, 有一顆蠢蠢欲動的心卻腳步踟躕。
他不曾忘記和喬以真關於“豔遇”的約定。既然是“豔遇”,再沒有比旅行更合適的發生方式了。他們約好了要讓某個陌生人終結過去的不愉快,然後拋開過往重新出發。
露天座位的每一張桌子都擺放着造型別致的蠟燭燈, 星星點點的燭光在夜風裡輕輕搖擺,隨時像要被吹滅的樣子。午夜看了好一會兒, 失望地發現沒有一支蠟燭熄滅, 意興闌珊掉轉了目光。
他感到寂寞, 對這場盛大的派對失去了耐心。他本身是個極爲被動的人,況且剛剛失戀不久, 根本不可能放縱自我。
午夜的痛苦在於想要糊塗的時候分外清醒,他的心頭壓着太多事情,因此無法讓自己空虛起來。
他終於決定回酒店洗澡睡覺,舟車勞頓後疲憊的身體和多日睡眠不良帶來的神經疼痛讓他不堪重負。午夜希望糾纏自己的夢境不會追來距離上海千里之外的地方,讓他能放鬆下來好好一覺到天亮。
他正準備離開, 後背捱了重重的一巴掌。午夜猛然回頭, 發現身後站着幾個同事。
“帥哥, 去哪裡Happy了?”與他同爲技術開發的小張有個壞習慣, 說話喜歡擠眉弄眼故意營造曖昧感覺, 此刻亦然。午夜向來不喜歡同他交流,便搖搖頭表示自己對西街的夜生活沒有想法。
立刻有人建議他一同去泡吧, 他們剛剛路過的幾家酒吧都坐滿了人沒有空位,被拒之門外並沒有讓大家掃興,反而愈發興致高漲。
午夜繼續搖頭婉拒,心想看你們的樣子十有八九奔着泡妞這個目的,我纔不去湊熱鬧。自然而然聯想到打算尋找豔遇的喬以真,他急忙開口詢問:“你們見過Joyce沒有?我手機沒電,找不到她。”
這個問題具有戲劇效果,至少讓他的同事們啞然無聲了好幾秒鐘。正是這幾個方纔和喬以真同桌吃飯,沒有從女主角這裡挖出內幕消息,想不到男主角自己送上門來了。
午夜莫名其妙看着面前幾個男人如同撿到金元寶突然興奮起來,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依舊由小張作爲代表,親熱地勾着他的肩膀,附耳說道:“你和Joyce果然在交往,女主角自己親口承認了。”當然,爲了逼出真相,他最後使了一招請君入甕。
他差點被口水嗆到,不敢相信喬以真會扯這麼大的謊。可瞧着小張仿似抓住了確鑿證據的得意表情,他又不能不信。何況上一次購買鑽戒,她早就說過謊話了,也不在乎多說一兩次。
午夜不由惱怒,說不清爲什麼。他完全不在意別人誤解,卻無法忍受毫不知情的被喬以真利用。想到此處,他冷冷一笑,挑起眉毛說道:“可能Joyce誤會了,我暫時沒有找女朋友的打算。”
換言之,她喬以真就算真的“神女有心”,他也是“襄王無夢”。
正在酒吧與陌生人玩色子游戲的喬以真連打了幾個噴嚏,她摸摸汗毛根根倒立的手臂,心想這時候誰在掛念我?
夜已很深,洗完澡躺在牀上按了半天遙控器的午夜依然神志清醒,即使婆婆媽媽的韓劇也沒辦法喚起他的睡意。他掃了一眼牀頭櫃上正充着電的手機,猶豫要不要打個電話問問喬以真在哪裡。
他沒忘記她的目的是到陽朔尋找豔遇。按理說落單的女子比較容易釣到獵物,他該祝福她得償所願,可午夜偏偏放不下心。
他確實生過她的氣,但幾個小時一過那點鬱悶也就煙消雲散了。午夜暗笑自己的擔心堪比喬以真老爸,可能她老爸也沒他這樣提心吊膽。
他又看了一眼手機,喬以真仍舊沒打電話回來,他憤憤不平扔掉遙控器關了牀頭燈,蓋上被子矇頭睡覺。
兩分鐘過去,午夜挫敗地拉開被子,伸出手摸索到牀頭櫃上的旋轉開關,擰亮一室光明。側耳傾聽,走廊上悄然無聲,顯然喬以真還沒有回來。
喬以真和午夜是旅行團裡唯一沒帶家屬的兩個人,誰都不好意思提議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他們就一人佔據了一間雙人房。
拿起手機,從通訊簿裡找到喬以真的電話撥過去。這次輪到她的手機打不通了,甜美的女聲一遍遍告訴他“您所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聽”。午夜抓狂地扔下手機,一個鯉魚打挺翻身從牀上坐起,認命地換上衣服出門找她去了。
豔遇也好,一夜情也罷,寂寞和空虛不會因此一去不返,相反可能還要留下點後遺症。他不希望看到喬以真爲此後悔。
他們是朋友,不管流言蜚語如何離譜,終究抵不上彼此關心的情誼。
十一點,陽朔的夜生活才正式開始。每一間酒吧幾乎都傳出震耳欲聾類似於嘶吼的歌聲,他只在門口稍稍探了探頭,耳膜就隱隱作痛了。
午夜自嘲地想:我真是他媽的一個大好人!
沒錯,他確實是一個好人。在流行壞男人的時代,就算他長了一張很帥的臉,依然逃不過“無趣”這兩個字。女人對好男人的需求隨着年齡和閱歷而增長,遺憾的是與他同齡或更年輕的女孩尚不能理解。
懂得欣賞他的好,恰巧是喬以真這個年齡層次的女人。
他們的時間,在開始之前被定義爲“錯過”。
午夜衝進西街每一間酒吧尋找喬以真,酒吧里人頭攢動烏煙瘴氣,妖媚的燈光把人的臉照得斑斕迷離,好像把每個人流淌在血管裡的頹廢暴露於衆目睽睽。
他一直沒找到喬以真,所能設想到的最壞情況便是她和某個男人一夜情去了。想到這裡,午夜的心臟沒來由飛快地跳了兩下,猶如以前語文課學到的一個詞彙——心驚肉跳。
午夜找不到對喬以真在意的理由,只得歸咎於良心不安,畢竟他有份參與慫恿她大膽尋找豔遇。還有一個原因他不想承認,恐怕喬以真也未必會喜歡。他們同是天涯淪落人,都被人棄如敝履。
轉過頭,散漫的目光捕捉到了目標——午夜看到了喬以真。
喬以真數不清自己喝了多少瓶啤酒,在她印象中似乎服務員來收過好幾次空酒瓶了。與她一個卡座的男男女女也都喝得醉醺醺,七歪八倒搞不清楚狀況。
他們在某個咖啡館萍水相逢,先玩了真心話大冒險遊戲。大家都抱着尋求刺激的目的,自然拋開顧忌和矜持,懲罰內容也很快從跑到街上大喊“某某我愛你”升級爲親親抱抱。喬以真有過一剎那猶豫,但很快便拋諸腦後。
她的愛情輸給了萬家明,自尊心輸給了蘇茂昌,已經沒有什麼可再輸了。
這個夜晚,她不記得和多少人親吻,有男有女。脣舌糾纏,理智漠然旁觀。
喬以真悲哀地發現她喪失了豔遇的能力,由始至終她保持冷靜參與遊戲卻並不投入。她承認有幾個男人吻技高超讓人飄飄欲仙,可是一旦他們的嘴脣分開,她便心如止水。
她在心底哀號:完了完了,這樣子怎麼豔遇啊!無奈越想讓自己放縱,她就越是清醒。
等大家玩厭了親親抱抱的懲罰遊戲,聽膩了不知真假的所謂“真心話”之後,有人提議去泡吧,頓時得到熱烈響應。
有前人的遊記攻略作爲參考,再加上有個女孩的朋友恰好先佔了一個卡座,他們去了名聲在外的丁丁酒吧。喬以真被一羣人簇擁着進去,在黑咕隆咚的角落坐了下來。
陽朔的酒吧和上海的酒吧其實沒多大區別:同樣暢銷的啤酒,同樣流行的色子游戲,同樣狂歡的人羣。
一打啤酒很快變成十二個空酒瓶,灕江啤酒的味道很淡,酒精度遠遠不夠摧毀理性。立刻有人再要了一打啤酒。
兩瓶啤酒下肚,喬以真略微有些眼花,以至於連續輸了遊戲,被罰了好幾杯酒。她酒量較淺,很快就頭暈目眩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她想回酒店睡覺,身體卻軟綿綿沒有力氣。在喬以真旁邊坐着的男人從方纔她連輸三場色子游戲開始便用單手環抱了她的腰,此刻正低着頭親吻她的脖子。他的頭髮又粗又硬,刺痛了她的皮膚。疼痛令喬以真稍許清醒,她試圖扳開緊扣腰際的手。
“不要。”她抗拒的聲音在震耳欲聾的音樂背景下如此輕微,根本沒有人聽到,除了準備爲所欲爲的男人。
“女人通常說‘不’的時候,心裡想着的是‘要’。”男人笑得極度自信,壓根沒把她的拒絕當真。兩人所處的位置相對隱蔽黑暗,十分有利於做些限制級動作。他的手伸向喬以真的熱褲鈕釦,毫不遲疑解開。
完了完了!喬以真後悔不迭。當豔遇真正發生,沒用的她轉身想逃。
午夜穿過前面手舞足蹈的人羣大踏步走過來時,喬以真其實已放棄抵抗準備任人宰割了。這個陌生的男人無論從體格還是力量上都強過她太多,最重要的是在外人眼裡一同走進酒吧的他們一定互相認識,她就算呼救恐怕也只會被當作欲拒還迎。
午夜用最大的力氣一把將喬以真從男人身上拽了下來,同時把她拉到身後保護。她睜大眼睛瞧着面前的男子,百思不解他究竟從哪裡冒出來的,直到午夜怒喝一聲“還不快整理衣服”才如夢方醒,趕緊整理了衣衫。
被掃了興的男人看他氣勢洶洶的模樣,誤以爲他是喬以真的男友不敢造次,由着他把她帶出酒吧。
一走到外面,午夜立刻數落喬以真的不是。“Joyce,你真以爲豔遇這麼好玩?動動腦子好好想想,逢場作戲的男人算得上好男人嗎?你不爲自己的安全擔心,也要想想別人會不會擔心!你是成年人,不是小孩子了!”
喬以真覺得委屈,每聽他一句教訓就扁一次嘴。她喝醉了,若在平時絕不可能做出此般小女兒家的動作。午夜見狀不由緊張起來,心想是不是自己批評得過火了,當即嚥下後面的話,手足無措看着她。
她癟癟嘴,長久以來壓在心底的委屈、怨恨、憤懣被剛纔灌下去的啤酒一攪和,猶如火山噴發般無法控制。她抱着胳膊猛地蹲下去,不管人來人往的街頭有多少人會看到自己的笑話,大聲哭起來。
總算她還有點自覺,把腦袋埋在胳膊裡沒讓別人瞧見自個兒的臉。午夜就比較悽慘了,站在她身邊承受路人的指指點點,活像二十一世紀的陳世美被逮了個現行。
他再度認命地嘆氣,索性也蹲下身,用手指戳了戳喬以真的手臂提醒她自己的存在。她擡起頭淚眼婆娑看看他,默然無語。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和女朋友分手的真相。”午夜神色黯然,“她選擇了別人。”緣盡情逝或許是愛情故事除了happy ending以外比較圓滿的結局,至少有一種無處說淒涼的美。可一旦攤上劈腿、背叛這些詞彙,這個故事就如同腐爛的垃圾令人作嘔了,連帶着曾經的美好也在回憶中變得面目可憎。
喬以真抽噎了幾下,把手伸到褲袋裡掏啊掏,努力想掏出紙巾醒鼻子。她穿得熱褲過於緊身,下蹲的姿勢根本不可能完成這一任務,喬以真挫敗地放棄這個打算,擡起手背就要往眼睛上擦,她的手被午夜抓住了。
“拿去,餐巾紙。”
她捏着他遞來的紙巾,情不自禁聯想到蘇茂昌給自己遞紙巾的一幕,心如刀絞。她猛吸口氣站起身,順便把他一併拖了起來。
午夜來不及反應,溫暖的嘴脣已經貼了過來,嚴嚴實實堵住了他的嘴。
我被吻了!這是浮現於腦海的第一個念頭,類似於廢話。
吻我的人是喬以真!仍然是一個沒有內涵的念頭。
午夜伸出雙手,輕輕放在喬以真腰側。他垂下頭減少兩人的身高差距,體貼地讓她不用辛苦踮起腳尖才能吻到自己。同時他也接過了主導權,輾轉加深這一吻。
他鄉的夜晚,周圍來來往皆是陌生人。沒有人在意這一對正在接吻的男女來自何方,明天又將往何處去。
他們也忘了,分開的下一秒該如何面對彼此?
這一吻,難以分辨究竟屬於意外事故還是蓄謀已久。
按照旅行社安排的行程,第二天他們有個自費項目,遊覽遇龍河。喬以真早上一睜開眼睛就頭痛欲裂,勉勉強強掙扎着起牀。
她發了好一會兒呆,回想起荒唐的昨夜,恨不得挖個地洞立馬鑽回上海躲在家裡不再見人了。她不僅被人佔了便宜,居然還主動佔了午夜的便宜,這讓她今後怎麼面對他?
磨磨蹭蹭拖到必須下去吃早飯順便退房的時間,喬以真纔打開房門,不期然與對門的午夜打了個照面。
她緊張地舔舔嘴脣,清了清喉嚨試圖讓聲音自然親切一如平時。“早。”一個單音節字,聽不出正常與否。
“早。”他點頭問好,神色自若。
喬以真鬆了口氣,慶幸午夜沒有提起昨晚的事情。她甚至還抱有僥倖心理,認爲午夜一覺醒來忘了那回事。
這當然是她的妄想,以她喝得半醉的程度尚且記得,何況他這個始終清醒的人。午夜選擇了沉默,他希望她同樣把那一吻當作意外,儘管他們吻得熱烈而投入。
遇龍河相當漂亮,宛如一條玉帶穿過兩岸青山翠谷。停泊竹筏的碼頭,一羣賣花姑娘圍着旅行者推銷花環。喬以真也被兩個小女孩圍住,無論她怎樣堅決說不要,人家就是卯足了勁非要她買一個花環戴在頭上不可。
午夜一直站在遠處袖手旁觀,眼睜睜看着喬以真最後逃不過被迫買了一個花環。他完全可以伸出援手,只要拖着她徑直往前走,直接上竹筏就行了。可他偏偏多了一點心眼,不想被她當成理所當然的依賴。
源自於衝動的親吻,沒有特殊含義。
喬以真與另外幾個買了花環的女同事嘻嘻哈哈互相打趣對方像村姑,目光不經意掃到午夜身上,發現他正望向自己這邊。她的臉頰慢慢發燙,趕緊掉轉目光假裝欣賞兩岸風光。
她想不通哪根神經突然短路令她勇氣大增主動獻吻,奉獻的對象還是此前口口聲聲咬定“不可能”的男人,這不是意外還能算什麼?
即便那深深的一吻中包含有淺淺的幾分喜歡,喬以真也說服自己打消了綺念。
他不愛她,她不會再自作多情了。
蘇茂昌教會喬以真一件事,那就是寧可錯過也不要搶在男人之前表明心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