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夕陽徹底沉入半截高山的背後,黑暗似乎覆蓋了這整個城市,可人類的堅韌和生命力,總是在重大災難中得以彰顯。
似乎是刻意等待的訊號,街道的路燈同時亮起,構成了無數的光電,將前方道路的黑暗驅散。這座經歷了整整一個月地震後的城市,在燈光中恢復了一絲熟悉的溫暖。
會場終於抵達,池妍看着眼前的畫面,一時有些失語,會場的周圍是醜陋的鋼筋混凝土和圓滑的岩石,但會場本身,卻和天災紀元之前無異。
燈火通明,五彩斑斕。在這混亂而又嘈雜的殘骸中,人們聚集在一起。
晚宴時間已經開始,一道道菜餚從全開放的露天后廚中傳遞出來,來到每個人面前的桌子上,在燈光的照耀下,氤氳的白霧清晰可見,發散着其誘人的味道。
這樣的晚宴點有很多個,畢竟總不可能整個城市的人聚集在一起吃飯,現在的嶺南市也找不出如此巨大且合適的場地。
抵達會場,根據池妍母親發來的消息,找到座位之後,池妍和父親就加入了晚宴之中。
一桌子的人其實都不認識,但是池妍和她的父親完全沒有對此感到不適,甚至瞬間融入其中。
天災紀元能改變很多,讓人珍惜自己的生命,也珍惜自己周圍的人,東人與東人之間的壁壘,在很早之前就淡化成無。
遠親不如近鄰,這句話在現代的城市中被打破,鄰居之間多半不認識,但是共同在一起攻克危難的經歷,讓大家看着周圍哪怕一句話都沒有說過,但是同爲黑髮黑瞳的同胞,就會自然而然的親切無比。
尤其是池妍的父親,幾乎是當場拿起酒杯,就準備打圈——這座可還有小孩。
衆人的歡笑在池妍父親起身就開始迴盪。
菜品算不上特別豐盛,尤其是對比天災紀元前的話,但是在此時此刻,這裡那些食材新鮮的菜品,就顯得難能可貴了。
跨年晚會在觥籌交錯間展開,歌曲,舞蹈,一切都按照正常的流程展開着,成爲衆人歡慶的背景音。
分會場的節目就現場表演,如果不是分會場的節目,大家就靠舞臺背後巨大的顯示屏來觀看。
池妍甚至在現場看到了幾位在天災紀元前還算紅火的明星真人,其中有一位自己還很喜歡。
當然,現在已經沒什麼感覺了,老一輩不理解追星是正常的,當求生都艱難時,根本沒有人會在意這個,根據馬斯洛的需求理論,在生理需求都無法滿足的時候,其餘任何需求,都需要靠邊站。
池妍現在的心態都已經變成——幾個月前的自己爲什麼要追星?好像的確沒啥意義。
節目還在繼續。
有些時候,這些節目的質量如何,其實並不重要。
比如很多人在除夕夜的時候打開電視,並不是爲了看上面的節目,而是讓節目成爲背景音,營造出熱鬧的氣氛。
大家不一定看節目,或者聊天,或者玩手機,或者打麻將,但是電視一定要開着。
當一場舞蹈結束後,舞臺的燈光突然發出了注目的規律閃爍,音樂也開始切換。
到了這個時間點,真正的晚宴早已結束,桌面上剩下來的,都是些瓜果零食,或者酒水,因此注意到這個變化,以及突然被打破的節奏,衆人們紛紛擡頭,盯着屏幕。
屏幕裡,壹號先生再次出現在衆人的視野裡。
這兩個月的經歷讓池妍下意識的正襟危坐。
這次的節目似乎不太一樣。
她視線看向左下角,節目名字叫做「他們的故事不該籍籍無名」。
……
房屋裡。
一羣人突然闖進住宅之中,忽視了女人的尖叫,直直的包圍了書房。
隨後爲首的警員一腳踹開了房門,門背後,一個東方面孔坐在書桌上,他擡頭和警員對視,隨後深深的嘆了一口氣,可情緒依舊保持着平靜,什麼都沒有說。
像是預料到了如今的場景。
書桌角落有個火爐,此時火勢正旺,在不久之前,不該被警員們發現的機密文件,都已經悉數投入了這火焰的懷抱中。
“蘭德,你藏的真深啊,就是你一直在放東國的人回去?真是狗屎,果然就不該相信你們這種人。”警員開口。
“是我太急了,我不該露出那麼大的馬腳。”名爲蘭德的東人自責的說道。
“我們的部門被伱滲入,可真是恥辱啊!你會爲你的所作所爲,付出慘痛的代價,我們會從你的嘴巴里知道一切,摸出你們在我們這裡所有的人,隨後將你們送到地獄!”警員憤恨的說道。
“你們做不到的,地獄?我們一起下吧!”蘭德推開抽屜,裡面放着一把手槍,他迅速的舉起。
可包圍自己的警員們,每一個都在盯着自己的動作,雖然蘭德的速度很快,但是他們都反應了過來,瞬間,無數的槍口冒出了火光。
“上去救人,我們要活口。”
“生我無法決定,死,我可以控制。”倒在血泊裡的東人擡起頭,笑了起來:“這是最好的結局了。”
天災紀元之際,國家之間的最後體面的面紗也無需留存,劍蝶臥底的審判、囚禁,都成了意義不大的浪費時間行爲。現代的審問手段太多且有效,他不認爲自己能夠憑藉意志力和一個國家的技術進行抗衡。他不希望自己成爲用來鉗制自己祖國的籌碼。
他擡着頭,看着這些從某種角度來說屬於自己同事的人們,吐出一口血沫:“我纔不叫什麼狗屁的蘭德,我叫劉長智。”
“向我的妻子說聲抱歉,我並沒有愛過她。”
“最後,東之民族萬歲。”
……
“他的名號在東國列爲罪犯,爲了保密,即使是內部人員,也大多不知道他的身份。”
“因此,我們對‘蘭德’恨之入骨,我們憎恨這個背叛了祖國的叛徒。”
“可他其實從來沒有背叛,他深愛着這裡,比誰都深愛着這片土地。”
“劉長智是英雄,我想告訴整個東國,告訴所有人,犧牲於他國,數年沒有回家的劉長智,是英雄,是自己放棄求生歸家希望的英雄!”
——劉長智,二十八歲,犧牲於十月二十八日。
……
冰封天。
“斯——冷死了,這個地方真的有這麼重要嗎?”在冰雹咚咚咚的聲響中,兩個士兵在對話。
“這裡的輸送管道不能斷啊,等這個月結束,大家遷移到這裡的時候,想要迅速重啓這裡,就得靠這個呢。”
“我其實知道啦光哥,只是吐槽一下,也沒抱怨的意思,別跟莊連隊說哈,不然又要被罵了。咱們也屬於快要堅持到彼岸了,這個月馬上就要結束了。”
“不說不說,小伍,你也彆強撐了,你看看你手上的凍瘡,都成什麼樣了,說話都不利索了,你先去休息一下吧,我來值崗。”
“哥,你也沒有好到哪裡去吧?”
“我比你好的可不止一點半點,咱倆的身體素質能比?行了,你趕緊先去休息,等下我堅持不住的時候,我叫你來換下我就行了。”
“好,馬上就要春暖花開了,到時候大家都可以重新回到家鄉了。”
“是啊。”
……
“我不該信任我的隊友。他根本就沒有讓我代替他的意思,而是一個人死死的堅持在冰封最前線。”
“是我的孱弱讓他犧牲,讓他春暖花開。”“他在寒冰之災的尾聲中,結爲秋霜,再沒有醒來。”
——陽向光,二十四歲,犧牲於十一月二十六日。
……
地震時。
“報告長官,可以前往附近補給點的道路被地震切斷了,我們短時間內無法靠自己獲取任何物資。”一個士兵正在彙報。
“救援什麼時候能到?”長官詢問。
“指揮部說已經將我們調整到救援最高的優先級,但是救援隊抵達我們這裡,得等地震平息之後才能出發,即使他們會進行三無跳傘進行救援,但預計最快也要一天半之後,甚至更晚。”
三無跳傘指的是無氣象資料、無地面標識、無指揮引導的條件下跳傘,相比正常跳傘而言危險很多。
救援部也已經在竭盡全力了。
“我們手頭的物資還剩下多少。”
“幾乎是……零。我們對地震路線的誤判,導致車輛受損嚴重,上面的物資,被圍困在山裡。”
“一天半……將我們的軍糧以及能量棒分發給和我們困在一起的難民,熬一熬就可以了。”
軍官做出了指示,隨後看向了前方從山坡上滾落鑄成的土牆,冰雹和土塊構成的奇怪形狀。
而此刻,地震還在繼續,這座山還在變得更健壯,也更崎嶇。
軍官搖搖頭說道:“翻過這座‘山’,尋找被掩埋其中的車輛,這實在是太不現實了,沒有這麼做的意義,只是一天半的話,我們可以堅持。”
在生存面前,不吃不喝一天半,還是可以接受的。
“長官!出現了緊急情況!”一個士兵突然來到軍官面前,氣喘吁吁。
“什麼事。”
“被困在這裡的民衆,有一批心臟病患者,現在受到了驚嚇,需要緊急救援,但是藥物和器材,都在裡面的車上,他們隨身攜帶的數量,根本不夠!”士兵因爲氣喘,說話有些斷斷續續。
三秒的思考。
“讓三分之一的人留下來照顧民衆,剩下三分之二,準備一下,跟我進山,我們必須把物資帶出來。”軍官說道。
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
“進山的路上,長官跟我說,「這果然是一件不現實的事情,真是危險啊,但有了意義,所以我們必須要去做,不過你們都要小心一點啊」。”
“可叮囑我們注意安全的人,自己卻最不注意安全,爲什麼總是衝在危險的最前線呢。”
“我們帶着物資回來了,都回來了,不但救下了患者們,還讓大家連一天半的餓都不需要經歷。”
“唯獨長官沒有回來,永遠的留在了山中,成爲了山的一部分。”
——殷遠,三十二歲,犧牲於十二月一日。
……
廢墟中。
“不要害怕,我身上帶着軍用定位器,大部隊很快就會找到我們的。”黑暗沒有光亮的地方,震顫似乎還在繼續,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
“可是我的手好像被石頭穿過去了,好痛,我能感覺到,我一直在流血,血腥味好濃。”一個帶着哭腔的聲音,夾雜着緊張與恐懼的迴應。
“我渾身都動不了,身上的石頭好重,我好像要死了,好害怕。”
“傷口大概是怎麼樣的?致命嗎?”
“好像是一個豁口,在我的右手。”
“我現在手還有點活動的空間,具體位置在哪裡?先止血,止住血就沒有問題了。”
“在這裡。”
“好了,是不是不流了?”
“嗯……”
“舒服點了沒。”
“嗯……”
“不要擔心,不要害怕,剩下的,就交給隊裡的醫生吧,他一定會治好你們身上的傷勢的,他的醫術很好,我親測的。”溫和的聲音繼續安慰道。
“抱歉,你要不是爲了救我,也不會和我一起被埋在這個地方。”能感受到自己不再流血之後,哭腔終於稍微淡化一點,他自責的說道。
“這有什麼好抱歉的,我是士兵,保護民衆是我責任,有點怪我,要是我動作再快一點,說不定我們兩個就不會埋在這裡了。”對方笑着迴應,隨後詢問道:
“肚子餓嗎?我的揹包裡有能量棒,補充點能量,我們兩個也可以堅持的更久一點。”
“……好的,謝謝。”
“不客氣。”
時間緩緩流逝,或許是擔心此時的氣氛過於壓抑,士兵一直在用溫和的聲音說着一些有趣的故事。
“滴滴,滴滴。”終於,幽暗的環境裡響起電子的機械音。
“是救援隊到我們附近,來救我們了,啊,終於得救了。”士兵聲音依舊十分溫和。
“真的嗎?”
“是啊,我都聽到鐵鍬的聲音了,得救啦。”
“鐺鐺,鐺鐺。”
希望的光來了。
……
“可是我不知道,原來不止我在流血。和我埋在一起的士兵,巨石几乎貫穿了他的下半身。原來我一直聞到的血腥味,其實是來自他的身上,我所謂的傷勢,跟他比起來,根本就是小巫見大巫。”
“他明明比我還痛苦,可爲了不讓我進一步感到恐懼,卻一直壓抑着,不僅沒有發出任何的痛苦聲音,還一直在用溫和的聲音安慰我,幫助我。”
“究竟是怎麼樣的人,纔可以在極致痛苦的時候,不露出一點破綻呢。”
“他明明是爲了救我才經歷這些的,可是當我被大家從廢墟中挖出來,看到了他的慘狀的時候,他居然還在安慰我,說沒關係,他沒事的。”
“可他騙了我。”
“他有事。”
——鄭四面,二十三歲,犧牲於十二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