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那天她敬我的酒裡頭隱隱的藥香,我心已微微瞭然,待反應過來之後禁不住渾身一震,也不顧躲在一邊兒竊聽了,只急急忙忙掀開簾子,衝到邱五晏身邊去,指着癱軟在他懷裡的虞香草,有些不可置信,“她……她死了?”
“只是昏迷,”他早已懷抱住了倒下的虞香草,此時蹙着眉心,沉聲應道,“我封了她的血脈,暫時死不了。”又與我道,“阿若,你扶她去房裡休息,等會兒到暗房裡頭找我便是,我有話跟你交待。”
事到如今,縱使之前與虞香草有再多的嫌隙,也統統拋到了腦後,我牢牢地扶住了她沉軟而了無生機的臂膀,斂眉應下,“是。”
邱五晏便是疲憊地擺了擺手,一搖一晃地走了。
待扶虞香草躺好後,我急急喚了小黑代爲先看着她的情況,便腳步匆匆地去暗房裡頭尋了邱五晏去。
暗房裡頭依舊燃着那盞幽幽的長明燈,而邱五晏正埋頭伏在桌面上,眼前擺放着一大堆雜亂的藥草。我走進時本心有餘悸地屏了鼻息,生怕那株古怪的銀鴆花再把我弄得暈頭轉向,進去後方纔看到已然被那勞什子天蠶絲布給蓋上了,方纔放心地呼了一口氣,轉而有些擔心地喚道,“邱五晏……”
他應聲擡起頭來,眼角是一片乾澀,並沒有想象中的半分淚跡,只朝我明朗地笑笑,再不復前幾日的陰霾籠罩,淡淡地對我道,“我打算換血。”明明是這般重要的決定,語氣卻輕鬆得像是在說今天做什麼飯菜一般。
“換血?!”我震驚。
“是。”他的十指如飛,在桌上擺放的一片雜亂的藥草裡頭飛快地穿梭着,直教人覺着一片眼花繚亂,“換下她身子裡頭的毒血,再用藥草調理,她便能繼續活下去。”
我的喉音有些澀啞,乾巴巴得難聽,“可是這樣你會死。”
“嗯,大抵來說是這樣的,”邱五晏微微彎起嘴角,很是沒心沒肺地笑起來,又將幾個包好的藥紙包遞與我手中,“所以之後的日子裡,就麻煩阿若你照顧她了,哎,別瞪我,並不需要你如何端茶送水一把屎一把尿的養着,只要把這些熬好給她送去即可,一天一包,約莫五日便能恢復平常,那時候你儘可以揮着雞毛撣子趕她走,便不用與她兩看相厭了。”
這廝這時候居然還有心情貧!我想如往常一般沒大沒小地叉腰破口大罵他死狐狸,然而張了張口,卻自己先哽咽了三分,只撇過頭不語,也不去接。
他似乎猜到了我心中所想,只伸手颳了刮我的鼻尖,“傻丫頭,別哭啊,說來你不是老早就盼望着我死了嗎,平日裡一個‘死狐狸’‘死狐狸’地叫得沒個正形兒,怎麼,這時候先心疼了?捨不得我死了?哎呀哎呀,淚花花都出來了,好丟人,這要傳到外頭,你還要你這自封的女俠名號麼?”
“這不一樣!”我難受地搖了搖頭,始終沒有伸手去接他手中的藥紙包,彷彿一伸手,就等同自己判了他的死期一般,只不住地擺着頭,啞着嗓子道,“我想不通。你殺了藥谷谷主虞白是爲了生,爲何現如今爲了他的女兒便甘心死?你是……愛上虞香草了?”
“愛……?說來也談不上愛吧,”他微微一笑,習慣性地微微眯起了一雙狹長的狐狸眼,霎時間只見得到兩條黑乎乎的縫兒,很是顛倒衆生,又伸手摸了摸我的頭,只不明不白地道了句,“有些感情,說不明白的。”
我還想勸上幾句,以求他轉心意,卻聽聞邱五晏舒了一口氣,繼續說道,“阿若,說來你可能覺得過於誇張,但是真的,當我做出這個決定後,我覺着一輩子都沒有如今這麼輕鬆過。都說一命償一命,事到如今,倒也是應該還了。”
我仍是不服,只低聲辯駁道,“那江湖上的那些殺人如麻的大魔頭怎麼沒死?那些表面道貌岸然,背地裡做盡了骯髒事的僞君子怎麼也活得好好的,沒日沒夜的摟着個嬌妻美妾過舒坦日子,怎麼偏偏犧牲你一個不疼不癢沒羞沒臊的小人物,這算什麼?”
他卻是笑了,“人各有命,這是她的命,也是……我的命。”他似乎並不想再多說,話音剛落,便只強行把那幾個小巧的紙包塞入我的手中,明明份量不算得上充實,拿在手上卻仿若有千斤重。我知曉他是心意已決,咬着下脣點了點頭,走出了門去。
回到虞香草房裡,小黑正在裡頭守着,我拉過了他的衣角,低聲問道,“她怎麼樣了?”
縱使是出了這般大的亂子,他也沒說什麼話,面上也沒有什麼驚訝的表情,只給了我一個眼色,示意我自己去看,我走近時才瞧得她已然清醒了大半,只不過因爲被邱五晏暫時封了血脈,所以還不能動彈,但已然能說話,見到我的第一句話便是語氣虛弱地問道,“他是要爲我換血嗎?”
倒是猜得通透。
我點了點頭,心裡五味雜陳。
未曾想到的是,虞香草一雙幽黑異常的眸子直直看向我,只能算得上是清麗的蒼白臉龐上突如其來地綻開一抹甜美異常的笑意,嗓音清脆,如琴音般泠泠作響,彷彿還是當年天真可愛的豆蔻少女一般,然而口中緩緩吐露的卻是極無情的話語,如同剛開刃的鋒利匕首一般,輕輕的一橫一撇都傷人,“我一點兒也不難過,這是他欠我的。”
不知爲什麼,知道了真相後,我反而不生氣了,只耐心地爲她倒了杯茶,送與她脣邊,盡力使用最平靜的語氣道,“何必呢,你在這裡跟我倔,邱五晏也聽不到,我也不會佩服你。你便是在這裡罵了他十八輩兒祖宗,也單單只是你一人兒的事,旁人兒更是無從過問。你若想一心知道真相,好,那我便告訴你,他前頭兒爲了自己活下去而殺了你的爹爹
,如今爲了你活下去而毀了自己,便是這樣子,簡單得很,還有甚麼好問的嗎?”
給她喂下了幾口溫水,我重重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盞到一邊的案几上頭,也揚着臉對她嘿嘿笑,學着邱五晏沒心沒肺的模樣,“虞香草,即使你沒有讓我死,我還是想告兒你,那天晚上,我是真想要了你的命的,現在,也一樣。邱狐狸現在大抵是去焚香沐浴,準備換血事宜了,你若是給我把刀兒,我趁着這空檔現在就敢刺進去。”
說實話,我還真怕在一旁兒默不作聲喝茶的小黑會延續往常配合的作風,風輕雲淡地抽出要中的刀遞給我。我雖然有這殺心,但確實沒這膽子直接血濺當場,何況又是邱五晏死心眼兒要保護的姑娘。說來說去也不過只是看着她無所謂強裝鎮定的模樣來氣兒,故意做着惡模樣撂幾句狠話而矣。
幸好,那廝只是在一邊兒很有眼力見兒地一口一口啜飲着茶,古井無波的眸子裡一片平靜,倒是安定的很。
虞香草的臉色依舊蒼白,口中吐露的話語細弱,微如蚊吟,我心中負着氣,本不予理會,卻見她的口型似乎是重複了一次又一次,這才放下了手中捧着的茶杯,側耳,“你在說什麼?”
她喉間的音色破碎,然而三番四次拼湊,倒也聽了個明白,“枕下……錦囊……香……焚上……”
我泄了氣焰,無可奈何地依言自她枕頭底下摸了一陣,果真摸出個素色的香囊出來,裡頭硬梆梆的,打開看卻是一塊煉製好的香料,嗅了嗅,卻也不是雞舌香的味道。我放在手心裡頭,打量了一番,不禁凝眉,“難不成又是甚麼溺水幻境,或者烈火幻境,懸崖幻境之類的玩意兒?”
看神色她似乎想要搖頭,但礙於身子不能動彈,只乞求一般地眨了眨眼睛。
我一時拿不定主意,只轉頭向小黑看去,想要請他做決定,或許是我的目光太過赤裸裸,他終於放下了手中如同他初戀小情人一般眷戀的茶杯,朝我微微頷首,便當作是同意了。
不知爲何,見他點頭,我也稍微放下心來,彷彿一切的不安都被平復,只慢吞吞地打開了一邊兒的香鼎,放入香塊,簌簌地在其下燃起火來。
隨着一縷幽微的香氣夾雜着一線白煙藉着風勢扶搖直上,我隱約覺得腦袋有些昏沉,眼前的事物也迷迷離離地重了影兒,我心裡正暗惱着怎麼又着了虞香草的道兒,便徹底眼前一黑,“咚”一聲地悶頭栽倒了下去。
我只道大抵將要遇見的又是什麼折磨人的玩意兒,然而沒想到的是待迷濛在眼前的黑霧終於一點點褪去後,眼前鋪展而開的卻是一片蔥蘢的綠意,許多我連見都未曾見過的鮮豔花草在我身邊環繞着,不遠處還有一彎泉眼,汩汩地從外流出清澈的水來,叮噹的好聽,眼前陌生的一切都似乎是傳說中的世外桃源一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