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小黑喬裝混走後,我耐心地算着時辰,一直在黑漆漆的柴房之中獨自待到了下午,這才假借着被王夫人押去茅廁的時候,裝作若無其事一般稍微探了探她的口風。
失意的人嘴上最是鬆,更何況她是婦道人家,我幾乎費不着多大力氣便從王夫人嘴中知道了大概。小黑那邊果然沒有其他的風聲和動靜,定是一切順利了,而王掌櫃夫婦也絲毫未曾對小黑假扮的身份起疑,反而將他奉爲座上賓。
待一切能想到的事情探過後,我也妥帖地放下了十二個心來,專心致志等着明天的到來。
眼見的王夫人一天天以來面貌愈發枯瘦而死氣沉沉,卻彷彿被這件不知該說是喜還是喪的事件,突然給激發了身體裡僅存的活力一般,次日清晨,一早便用雕漆托盤端來了事先預備好的喜服,揚鈴打鼓地開始折騰起來。
我本來便因爲心裡有事,睡得並不安穩,此時聽到這動靜,只無可耐何地睜開睡得迷迷糊糊的眼睛,如一隻扯線木偶一般由着她氣喘吁吁地擺佈,只見映入眼簾的喜服上頭繡着華貴的鳳穿牡丹,並蒂秋蕙繞肩而過襟,看起來很是精緻,只是那王掌櫃夫婦並非是富庶之家,卻能拿出這等大手筆來,僅只是爲了一個死去的兒子,不免令人咂舌。
思及到此,我有氣無力地瞧着擱置在一旁那煞有其事的珠冠繡鞋和紅綾細摺裙,默默地在心裡嘆了口氣。那紅豔豔的緞面與外頭佈置的一片慘白分外不相襯,在這等環境下刻意營造起來的所謂“喜慶”之意,如何都讓人覺得彆扭非常。
未曾想過頭一回穿上這曾夢寐以求過的喜服,卻是要嫁給一個並不喜歡的亡人,怎能讓人心中舒服?
雖然心裡對配合陰親這件事十分嫌惡,然而唯一的幸事是,被整整捆了兩天兩夜的我,終於從那冷冰冰硬梆梆的石磨上被暫時解放出來。我剛下意識地想鬆鬆被禁錮多時的筋骨時,眼角卻無意間瞟到了一邊王夫人投過來的審視眼光。
此時自己顯然還高興太早了,我心中猛地一凜,忙裝作被着幾天以來的清湯寡水餓得虛弱至極了一般,往前一步,便是三個趔趄,差些沒敬業地跌個跟頭去。
這般的姿態倒恰逢了王夫人的心意,在我連扮了一陣子嬌滴滴的弱柳扶風之後,終於感覺到那被她死死盯梢的感覺似乎稍微減弱了些。
我心裡暗喜,面上只不動聲色地任由王夫人冷着一張愁雲遍佈的臉爲我抹了把汗涔涔的臉,簡單盥漱後,便與我換上了喜服。在搭最上方的枇杷盤扣的時候,只聽聞王夫人的口中突然輕輕地“咦”了一聲,眼睛直直地看着我的脖頸處,似乎有些疑惑。
我低頭隨着她的目光瞧去,這才發現我的脖頸上依舊戴着小黑早前贈我的硃色刀穗。自那日收下後,我便串了根繩子,一直掛在脖子上,此時因爲換衣服而被翻出
來,只見下頭的一線線流蘇隨着身子輕擺而簌簌輕搖,雖平凡,卻鮮豔如初。
當時他贈我的原意是以辟邪驅鬼之用,雖然至今未曾成功擋過什麼妖魔鬼怪,然而不知怎麼的,只要瞥眼瞧見,便如看見了小黑一般,踏實而安心。
趁王夫人轉眼到別處時,我暗暗咬了咬牙,輕輕地撫上頸間懸着的刀穗,並得死緊的指間一時間揉亂了其下下垂的流蘇,一如我此時雜亂而忐忑的心境。我蹙着眉頭,只抱着幾分僥倖的念頭,在心裡默默祈禱着。
只願……一切安好。
待一切繁複的裝束終於完畢,正逢吉時,王夫人最後在我篦起的墨發間簪了一朵拿紗堆的白花兒,這才恢復了素昔那副陰氣沉沉的模樣,重新押着我緩緩地走了出去。
沿途中,我不時擡眼張望着,只見那守在王家外頭的一列打手果然已走了大半,我心裡正鬆了口氣時,忽然只覺得手臂上忽然一疼,卻是王夫人那因爲疾速的枯瘦而更顯伶仃的腕骨緊緊地硌着我的手臂。我幾乎想要立即掙開,然而想到之後的計劃,才強迫自己忍耐下去
,只乖順地垂着頭,屏息靜氣,一步步隨她步入佈置好的喜堂。
小王麻子的棺材此時已然移至喜堂的正中央,鴉色的棺材給整個喜堂多了幾分詭譎陰沉的氣息,雖旁邊已然未像前日那般在旁邊堆砌一大堆的冰塊,卻還是令人感覺一陣陣的發冷,從頭到腳,由衷的不舒服。
我忍住由心底而發的恐懼望去,只見得棺材前頭焚着裊繞的尺香和一疊往生錢,上方安置的香案之上擺放着燃着的紅白蠟燭各一對,合着一尊紅木牌位,與其說是喜堂,還不如說是靈堂。
帶着鬼面具的小黑直直地站在喜堂最上頭,披着一領墨色的麻布斗篷。
斗篷寬大,有意無意地遮擋了他與之前那個鬼媒人有異的身形。我一眼望去,只見得他低頭垂手,垂首時散落下的幾縷墨色髮絲恰巧遮擋住了他唯一能露出來的眼睛。
明明我們進來的動靜足夠大,小黑也始終沒有擡眼看我一次。
我裝做若無其事地邁步往前走去,心中總隱隱覺得其中似乎有些蹊蹺,然而後來又暗自忖度着,大抵是小黑他不想被旁人看出甚麼端倪來,便僅飛快地瞥了站在臺上的他一眼,而後也低低地垂下了眼簾去,只當作素不相識的模樣,按部就班地在棺材邊上放置的蒲團前跪下。
隨着禮樂響起,王掌櫃夫婦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跪倒在小王麻子的棺材邊上大聲哭嚎着,似乎積攢了許久的情緒在這一時間發泄一般。我按禮伏下,只偷偷瞧着小黑徐徐向香案上焚上香,又拱腰朝香案上的牌位拜了一禮。
或許是因爲之前已然做過準備,我依稀聽見小黑口中唸唸有詞,雖然看不到他的面貌,但瞧着架勢卻也像模像樣的。我閒下心
思,暗暗猜度着他此時念着的到底是“南無阿彌佗佛”,還是“扁擔長板凳寬”。
好不容易過了這一關,拜堂之前,需鬼媒人親手贈與同心結,這是最後一步驟。
尚不知道小黑何時會出手,我全身都繃緊了,只待他一聲令下,只見他不慌不忙地俯身,爲棺材中穿戴整齊的小王麻子身邊放置好同心結後,便輕巧地轉身,向我緩步走來。
不知爲何,我見他越爲走近,心裡的疑惑就愈發明顯。
我方纔瞧見小黑方纔的一切舉動儼然是熟練自然的,然而他之前匆匆趕來救我,事先應當未猜到王掌櫃夫婦擄我過來是爲了結陰親,應該並未做好主持冥婚的準備啊?況且,就算他的能力再如何神通廣大,總不會連陰親的步驟範疇都事無鉅細吧?又不是江湖百曉生,若是說他單純是胡編亂造,那未免也……太逼真了些。
我低着頭,跪坐在蒲團之上,心裡疑雲繚繞,恍過神來時只見着他徐徐步入我的面前,腳步頓下。
事已至此,唯有選擇繼續。我默默地給自己餵了顆定心丸,然而卻不經意瞧見他足上套着的還是昨日見到的那雙粉底皁靴,正欲移開眼睛時,卻突然發現了其中的異處,剛剛安定下來的心不禁更加惶惑起來。
這雙鞋子昨日看那個真正的鬼媒人穿時分明是簇新的,然而今日見那雪白的鞋邊上卻已然染了許多塵灰,顯然是跑過了不少路所致。可是按照我們商量的計劃,小黑他昨日不是一直都在王掌櫃夫婦家借宿麼,又怎麼會染上這樣多的髒污?
還未來得及再想,那隻手已然不容置疑地遞與了我面前,攤開的掌心上橫放着一隻墨色的同心結。我剛雲裡霧裡地伸出手想去拿,他便順勢將我的手握住了。感覺到有幾分異常之處,我着意擡眼看去,只見握住我那隻手乾乾淨淨,毫無瑕疵。
我總覺得這手隱隱有些眼熟,然而一時又想不起來,雖然手掌差不多大小,但小黑的手大抵沒有人會比我更明白,他的虎口和食指根上一直都有常年握刀所致的粗繭,掌心上更是有勞作時磨的一層薄繭,又怎會如現在眼前看到的這般乾淨明白?
似乎猜想到了什麼,我心裡驀地一驚,如同一時間遭了雷擊一般,急急忙忙地地從眼前人的掌心中抽回手去,只覺得全身連同指尖都在不停地顫抖顫慄,幾乎快要把下脣咬出血來。
感受到王掌櫃夫婦投來的疑惑的目光,我稍微定了定渙亂的心神,轉而撇過頭,避開他們正面的視線,轉而驚疑不定地擡頭看向眼前人那藏匿在鬼面具下的雙眼,雖然被陰影遮蓋了大半,瞧着似乎也有幾分熟悉,然而我心裡卻明白,這並非是屬於他的。
這個鬼麪人……絕對不是小黑!
可是,如果他不是小黑,那如今站在我眼前的這個神秘的男人,又會是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