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樂還未來得及多想,只見她手中的棍已然藉着他的力道,而後如靈蛇般順杆而上,以棍尖當胸悶擊而去,伴着一聲風輕雲淡的輕笑,“將軍可不要再晃了神,您若是一定要讓着我,我便也這麼受下,然而本公主可當不了這好人!”
蘇樂反身錯步,以棍梢一擋,跟着她的進攻進退而變,始終使自身避離她棍尖圈擊的範圍內,轉而反手將手中棍一路滑到離她棍尖約一尺內的一截棍梢上,欲再次剋制住,然而她也已然早有防備,往前一步錯開了位置,反架其上,正巧結成了生死棍的局面。
兩棍交叉,互不相讓,她的棍架在其上,爲可自由靈活攻敵的生棍,而他被壓制其下,則爲死棍,唯有防守之力,伺對方發出攻勢時,纔有機會順勢反攻,否則便要落入任人宰割的境地。
他心裡清明,她此舉分明是要逼自己主動出手。
果不其然,眼前的女子下一瞬便發起了攻勢,依舊是不留情面的直取命門。蘇樂心中一凜,居然陡生出幾分與強者過招的喜悅來,終於灑脫地放棄了一味的防守,也隨之展開攻勢,以硬碰硬地撞了上去。
兩強相撞間嚓出一陣刺耳的聲響,以韌性出名的白蠟杆竟然“喀吧”一聲齊齊折斷,丟落在地上,各人手裡都只餘了半截。
姜雪芍面上的震驚僅延續了一瞬,便立刻以斷棍當短棍所用繼續向他攻來。
藉着她鬆懈的那一瞬,蘇樂已然飛快地掃了一圈附近。方纔那場混戰,早已把御花園周圍的花花草草都砸了個七七八八,地上皆是已踐踏成稀泥的花瓣,也未見眼前這位長樂公主面上有些許心疼之色,然而他意外地發現,她似乎對這片雪色芍藥卻很是在意,那怕身形移動再快,也幾乎半寸都未曾踩到過那片花田。
心念一轉,他心中抱着幾分試探的意味,聚力攻去,使得她往芍藥花田處愈來愈近,棍風颯颯,凌厲異常。果不其然,她愈接近那片芍藥花田,手腳便愈發放不開,侷促慌亂之下已然被他步步逼到最後一寸。
蘇樂微微彎脣,反轉過手中棍尖銳的斷面,直直朝她裸露出的白皙脖頸中刺去,心裡默默盤算着他們之間的距離。她只需往後一步,便能躲開他的攻擊,轉守爲攻。
然而她斂眉一霎之下,身子卻是不動了。
雖然起先也曾想過這樣的情況,但真正見到她如此,蘇樂還是難掩驚訝之意。眼看着在棍尖刺入她脖頸前的一瞬間,她居然從容地閉上了眼睛,似乎已然準備就死,依稀看見如蝶翅般的墨色眼睫微顫。
蘇樂飛快地收了勢,同時心中還有幾分微微的惱怒,連他自己也不知這股情緒到底從何而來,不自覺心裡的話已然蹦出口,“公主當真是愛花如命,爲了保住這幾朵花,連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不要了?”話剛出口,連他自己也覺得有幾分詫異,他向來都並非那般沉不住氣的人,今日……卻是失態了。
她緩緩地睜開眼來,轉而朝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輕巧道,“我方纔在賭,賭你會不會真的對我下手,這樣又可以保住花,又可以保住命。而且現在看來,我是賭贏了。”
“……”他失語。
姜雪芍咯咯笑過一陣後,往前一步正欲與他說些什麼,然而卻好巧不巧地猜到了方纔丟落在地上的另一截斷棍,一個“我”字還未說出,腳下一絆,人已然不受控制地向後仰去。
她底盤本就有些不穩,此時腳下更是絲毫使不上力氣,姜雪芍這回倒是真正地閉緊了眼睛,然而意想中的疼痛卻遲遲都沒有傳來,她這才覺得腰間隱隱有些發熱,隱隱可以感覺出五指的方位,而身子似乎被人拉進了一個寬厚的胸膛之中。
見她睜開眼睛,似是無礙了,蘇樂將她扶正之後,這才斂眉低聲道,“臣方纔一時情急,有失禮冒犯之處,望公主見諒。”
“無妨。”她彆扭地從他溫暖而緊實的懷中滑出身子來,正了正身形,眼底飛快地劃過一絲不自在,隨即別過臉去,整了整有些散亂的雲鬢,淡淡說道,“本公主這場比試是輸了,那柄方天畫戟便予了將軍。”
他面上卻沒有任何表情,“臣雖贏,卻勝之不武,故不能接受公主之惠,望公主見諒。”
“真沒見過你這般固執的,”她本來也有些鬱郁,然而此時卻禁不住被他面上的一派嚴肅引得“噗嗤”一聲輕笑出聲來,使得整個人都靈動了十分,只見她隨即拍手樂道,“有了,那這場便算是咱們平局,本公主照樣把這柄方天畫戟贈與你,而將軍你下次征戰之時,便也定要砍下一百個人頭來還我,怎樣?”
雖只是個一時隨口立下的賭約,然而他面色卻極爲認真,抱拳毅然應道,“臣……定不辜負公主重望。”
她面上驀地一愣,繼而如掩飾什麼異樣一般,迅速地轉身欲離去。
“公主——”他一時間有些失神,腦子還未反應過來,卻已然先行喚出了聲。
見聞她前行的腳步乍止,回首看他。迴轉過身來時,火紅色的織錦裙裾掃過地面,旋轉如花。
蘇樂一時暗惱自己的莽撞出言,然而對上她黑亮的眸子,終究還是開了口問道,“公主您……不懼怕臣的眼睛?”雖現下是太平盛世,民風淳樸開放,並未把天生異眸的他歸納至妖孽一流,然而在旁人眼中,他卻也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異類。
她似乎沒有想到他會突然道出此言,勾勒濃麗的眉尖若蹙,託着下巴認真地端詳了他許久,在他心裡以爲她思量這麼久時間是要醞釀出多麼感天動地的勸慰之言時,只聽聞她很是平靜地開口,煞有其事一般下了結論——“雖不如我們常人黑髮黑眸好看,倒也別有一番特色,當然,更重要的是,獨一無二。”
待她細碎卻輕快的腳步聲漸遠,他低下頭去,握緊拳頭,又緩緩鬆開,如此反覆幾次後,禁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
來。
幾乎是同一時間,不遠處的假山後驟然傳來一聲悶響,似乎是什麼東西擊到了假山石。
“誰人在那!?”蘇樂下意識地以爲是哪個好嚼舌根的宵小之輩在偷看,然而凌厲地一瞥眼過去,卻意外地見到了一個宮中熟人。
當今二皇子,姜玉。
姜玉雖然貴爲皇子,卻是庶出,母妃也不甚當今國主寵愛,故平日裡並未多用心管教,擺明了要養出一個紈絝皇子來,好有心無力謀奪太子寶座。然而這姜玉雖然也順着他們意,拼命往着那歪篷子裡頭扎,但倒是與朝裡幾戶世家子弟也聯絡上了幾分感情。而蘇樂,便是從小與他一道兒習武長大的,關係自然是比旁人都要親厚幾分。
未等他打招呼,姜玉已然先行從假山背後走出了身來,轉過頭微微瞟了一眼姜雪芍所離去的方向,話裡意味不明,“蘇兄似乎與皇姐關係很是要好。”
“二皇子此言差矣,”蘇樂不疑有他,想到方纔的情景,只不自覺爽朗地笑起來,“我與長樂公主也不過初次見面。”
“原是如此。”姜玉的眸色本就比常人要稍暗些,此時微低下眼去,便愈發顯得鬱沉,帶着幾分陰戾的氣息,“蘇兄如何一進了廟堂之中便與玉生分了?此時只有你我二人在,只需直喚玉名便是,我們之間……無需那般客氣。”
蘇樂一怔,隱隱覺得眼前人的話語似乎透露出幾分與往日不同的古怪,半晌只微愣着答道,“姜弟哪來的話。”
姜玉便是涼薄一笑,不再糾結於這個問題,轉而話鋒一轉,“蘇兄覺得這宮中如何?”
“宮中繁花似錦,華美錦繡,可謂人間天庭,然而我卻更愛邊關塞北的十月飛雪。”
姜玉的眸光不易覺察地又暗了幾分,“那蘇兄的意思,是不願留在宮中咯?”
“自然,”蘇樂眸中的光芒明亮,“男兒志在四方,定然不會獨困於一地。”
“玉方纔見皇姐面上籠着幾分喜意,對蘇兄似乎很是傾心……”他刻意停頓了一下,陰柔的語氣此時愈發尖銳起來,“皇姐向來最得父皇寵愛,若是她向父皇求了蘇兄你巴巴地守在公主府裡頭當駙馬,又該如何!?”
他只愣了一瞬,隱隱覺得姜玉今日有些不對勁,然而隨即便笑出來,“想來玉弟還不知道,我已然受封了驃騎將軍,若是長樂公主真的傾心於我,也應當是我迎娶公主入將軍府纔對。”
“……原是玉多慮了,”姜玉閉了閉眼,深陷進去的眼窩掠過一絲陰冷,隨即拱手告辭道,“玉方纔身子不適,胡言亂語讓蘇兄見笑了,便先行一步。”最後一個字音還未來得及落下,他便甩袖離去了。
蘇樂眼尖的發現姜玉背過身後的手背儼然是一片淤了的血紅,似乎是撞到了什麼東西所致,“姜弟你的手……”
他離去的腳步只略微一凝滯,隨即頭也不回地陰沉道,“無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