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大大咧咧地闖開藥鋪的門,正在算帳的小夥計被嚇得一激靈,忙擡頭看了眼,走上去關門時還一邊不忘疑惑地嘟囔一聲,“哪兒來那麼大的風,怎麼把門都給吹開了。”
正在整理醫書的薛恆迴轉過身來,她從他的眼裡看到的卻不是詫異,而是一片瞭然,面對她皺着的一張臉,他只隱秘地做了個口型——“姑娘進來說話。”
她心裡暗自盤算着他房裡頭大抵還來不及準備什麼厲害的法器,便一梗脖子,施施然隨他進去,頗有幾分視死如歸的壯烈。進了後門的藥房,她叉着腰,索性開門見山,“嗨,薛恆,你那天在後院看到的是我,可我不是花染,也不是花堇。”
他面不改色地用廢棄的藥匙柄將裡頭的燭光剔亮些,“我知道。”
“那你知道嗎,我可是鬼啊。”她看不過去他這副什麼事都瞭然於胸的神態,硬是陰森森地壓下了好幾個聲調,恨不得使個什麼法術,把自己變成一隻蓬頭垢面面目猙獰的長舌鬼,好好唬這病怏怏的男人一下才過癮。
“我知道,”令她失望的是,他也只是雲淡風輕地低頭,一邊整理着焙乾了的藥材,她似乎還瞄到他嘴邊噙着的一份淡笑,“別忘了,在下雖比不上祖先聖手,但好歹也是個大夫,診脈這行當大抵還是精通的。”
她一愣,這纔想起那天晚上在她故意伸手探他命脈之時,他也順勢扣住了她的手腕。想到這裡,她突然失笑,原來開始時,大家都留了一手,她還以爲他是個對她容貌一片癡心的登徒浪子,卻沒想到他並非那麼簡單。轉念過來,她又狐疑,“那你還向花堇提親?”難不成這也是個套?
“若不這樣,姑娘今日會來嗎?”他做出了一副苦相,委委屈屈,“明日退親,可要被花掌櫃記恨一場了,這代價好不划算。”
“你算計我?!”猜想被證實了,她反而更加忿忿。
他拱手,淺笑,“彼此彼此。”
鑑於薛恆笑起來時左邊臉頰那個嵌着的深深酒窩太過勾引人,她揮揮手決定不追究。
第二日,薛恆果然向花家提出了退親,理由是“久病纏身,不敢拖累貴千金”。花堇倒是一如既往地瀟灑磊落,不以爲意,反而還因爲此而輕鬆了許多,整日都哼着歌兒打轉,歡快得像只飛出籠子的小鳥兒。倒是把最是重顏面的
花掌櫃氣得吹鬍子瞪眼睛,把薛恆好一陣臭罵,等罵夠之後才順順氣一揮手讓他去了。
她守在門口,叼着根草梗等他出來。
“親也退了,在下也被罵了,姑娘可否告知在下真實身份了呢?”
她歪着頭想了想,最終還是決定耍無賴,“再過一段日子,我就告訴你。”等她報完仇。
“賠了夫人又折兵,”方纔被斥得灰頭土臉的他摸摸鼻子,“好虧本的生意。”
她“呸”得一聲吐了嚼在嘴中的草梗,樂不可支。
此後的時光他們相處得很是和諧,薛恆再不提起她真實身份的事,她也意會地不曾與他相告,只暗暗算着接下來的日子還有多長。
似乎很快了。她暗自想着,如果他能等下去,如果他能等下去。
她偶爾也不請自來地來藥鋪轉悠一趟,薛恆便放下手中的事開門歡迎,時而還能聽到藥鋪裡的小夥計小丁嘟囔一句“怎麼最近的風都這麼邪性”,又認命地前去關她一腳踢開的門。她心情正好,瞧着這小夥計苦大仇深的一張臉倒也覺得可愛,只是每每想上去搭話他便回房添了件衣裳,說是外頭豔陽高照,怎麼裡頭卻感覺愈來愈冷了。
她笑得花枝亂顫,薛恆便無奈地搖搖頭,順便幫忙撥正了她頭上的一枝冰玉釵。那枝釵子是薛恆送她的,說是玉爲寒性,正好對應她的體質。是的,他說的就是體質,她總是覺得“體質”這個詞用在一隻鬼上說什麼都覺得詭異,然而一向溫吞吞的他卻是固執地要爲她戴上。
她心裡猜想着大約跟摺子戲裡演的一樣,人家孃親留給兒子,說是日後要給媳婦兒戴上什麼的,便也欣然笑應了。
她本來就是要嫁給他的。她篤定。
說來也奇怪,以前一向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薛恆似乎每次都算好她來的日期一樣,每每她來時都“恰好”在場,面對她的詢問時薛恆也只不過風輕雲淡地說一句“大抵是心有靈犀罷”。
她嗤之以鼻。誰不知道他只是每日都守在家中等她而已。
陰壽十六歲那年,她的成年禮是在家中肆意地縱了場大火,火勢綿延,一下便吞噬了花家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萬貫家財,而她隱匿在牆角看着自己親手導演的這場好戲,順手推了她剛逃出生天的妹妹花堇一把,倒下的火柱恰好刮擦上
了花堇的面頰,瞬間就灼傷了一大片地方,滋滋的皮肉燎傷聲合着花堇的痛呼聲刺耳而詭異。她卻是莫名的興奮,面對着花堇不可置信的眼神,只在火光瀲灩中笑着對她說,“花家的女兒,只能有我一個。”
其實她並不稀罕當什麼唯一的“花家的女兒”,只是想靠這種方式來彰顯自己並非那麼掉價的孤魂野鬼,然而她親愛的胞妹顯然聽不懂她開的玩笑,只瞪大着一雙與她同樣美麗靈動的眼睛失神地看着她,口中不住慼慼唸叨着“長姐、長姐……”
僅這一句,她便知道花堇是誤會了。長姐?誰是她見鬼的長姐!
但她並不打算解釋,她之前從未知曉原來人類的眼睛裡可以一時間變換如此多的情緒,從驚愕、困惑、痛苦,再到徹骨的仇恨,僅僅只是一瞬間的事情。火勢撩天,她居高臨下地打量着左臉一片血肉模糊的花堇,原本打算再推她一把直接來個乾淨利落,卻在盯着花堇那熟悉的眉眼半晌後決定離去,在轉身的一霎那,便忍不住得意地笑出聲來。
不是突然善心大發憶起什麼血脈情分,而是因爲當看到花堇望向她的眼神那一刻,她便已經明曉,她的復仇已然成功了。從今日開始,她這個好妹妹將跟她一樣,以仇恨和鮮血矇蔽靈魂和心,不,甚至比她還要可悲,因爲她起碼很清楚地明白自己恨的是誰,而花堇……恐怕一輩子都再也不會知道了。
既是如此,留她一條命,何樂而不爲?
大火之後,她果然兌現諾言地出現在薛恆面前,大大方方地承認道,“我是花琦,花家夭折的第二個孩子,當然,現在是遊魂,要做的是就是報仇,現在突然又有了個新目標,就是嫁給你。”
薛恆顯然愣了一下,便也笑應了。
因了那句“復仇”,他們隨花家遷徙到朝花鎮。
遷徙到朝花鎮的那一夜,也是他們的洞房花燭夜,她精心打扮,紅妝妖嬈,薛恆卻因爲長期跟她相處過於親密,陰氣侵體而昏迷過去。她不以爲意地在他蒼冷的嘴邊印下一吻,陪他度過了沒有肌膚之親的洞房。從此夜夜都是如此,白天她拈花把酒,他研究藥譜,晚上他昏睡,她便在一邊守候他至天明。
她雖然是隻鬼,還是隻好看的嫵媚的豔鬼,卻不通人事,便也覺得這樣的夫妻生活甚是不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