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手肘支撐着地面直起了身來,面無表情地朝我點點頭,當作是應了。
剛纔見他那般放聲大笑時只覺得無比羞惱,可是此時見他真的斂了笑去後,我又莫名覺得悵然所失起來,只掩下埋在心底的小心思,邁步準備離去,突然聽聞他在身後說道,“可否帶我再去一次那裡?”
“啊?”我回過身不解地看他,“什麼?”
他面朝着那頭的芍藥花園,下巴微擡。
“那邊?那是眉娘限下的禁地……”我有些爲難,又無可奈何地自顧自點點頭應道,“算了,反正你起先也去過一次了,也不差這一次,只是務必要小心些,不要損了花,那些都是眉娘這些年來一棵棵精心蒐集的,雖然並不算是珍稀的品種,但總歸是一番心血,不好這麼糟蹋。”
幸而小黑沒有不耐我的碎碎念,而是認真地點了點頭,一如既往地言簡意賅,“嗯。”
我取出拴在脖子上的鑰匙,“啪嗒”一聲打開鎖,撥開門閂,“爲什麼會想要去那邊?是因爲也跟眉娘一樣喜歡雪芍藥嗎?”
“不是喜歡,”他誠實地搖了搖頭,淡淡地道了一句,“只是覺得很熟悉,這是唯一熟悉的地方。”
我驚訝,卻不是爲了小黑難得說的長句,而是因爲他的那句“熟悉”,“熟悉?你之前也有見過雪芍花海嗎?在哪兒?”
天下人大多喜歡濃麗的牡丹,嬌豔的桃花,也有甚者喜歡淡雅的菊,清雋的荷,甚至還有不少人鍾愛妖冶的罌粟,卻很少聽人說起喜歡形態並不算是美好的芍藥,何況又是如此小衆的雪芍,我還以爲這隻會是眉娘獨一無二的趣味,從未想過這天底下竟會有人與眉娘有相同的志趣。
他點了點頭,便不再說話,也沒有回答我第二個問題,我也不好多問,只與他並着肩,兀自一把推開了那扇古舊的木門。
今兒個前半夜時月色稀薄黯淡,然而到後半夜時那月亮卻是出奇的圓而碩大,掛在天上宛如一張白璧微瑕的圓盤,映照着整個花園也別樣的亮堂起來。開得爛漫的雪芍花海在月色下隨着輕淺的夜風微微搖擺着,一眼望去皆是一片白茫茫的流光四溢,驚豔絕倫。我擡頭瞅着因月色而明朗無比的天空,自言自語地小聲咕噥了一句,“明明還不是正月十五……”
“這樣的情況每三年便會出現一次,大
概算是精怪之流養精蓄銳的好時候。”
“精怪嗎?”我來不及去數小黑這句話到底有幾個字,心裡只不自覺地想到花家姐妹的慘遇,不禁打了個哆嗦,已有了退意,只轉過頭看他試探性地詢問道,“小黑,那個……不然我們還是先回去吧?我總覺得現在這裡邪乎得緊,你若是喜歡,明日再來瞧瞧也是行的,我保證奉陪……呃,不,保證爲你開門!”
他幽深如古井般的瞳孔裡清晰地倒映出我此刻張牙舞爪的可笑模樣,而他面朝着我啞然失笑,半晌只應聲了一句,“好。”
我心裡暗自嘀咕着這廝今日未免笑得太多了一些,真要懷疑他身子裡頭是否是又換了一個人兒,否則這變化也太過稀奇,放在他的身上怎麼看怎麼怪異。
當然,賞心悅目還是必然的,我打心眼兒裡希望小黑能多笑笑,卻又不那麼希望他真的每天都對人那樣笑,一時間矛盾非常,琢磨得竟似忘了魂兒一般。
他忽然迴轉過身來,“怎麼不走了?”
我大大咧咧地往他身後後指了指,模棱兩可地應道,“有不請自來的客人。”
他警惕地皺了皺眉,身子微側自然地擋在了我的前面,暗自隱匿下袖袍下的一抹冷厲的光,低下頭來只防備地低聲重複了一句,“客人?”
我注意到小黑的手已漸漸摁在腰間懸着的劍柄上,修長的手指緊扣着纏繞在其上的粗陋的麻繩上,骨節微突,似乎瞬息待發,忙朝他擺了擺手,“別,她暫時沒有害人之心。”
小黑的神色冷峻,語氣隱約有些懷疑,“我沒有感覺到她的存在,這……”
“你當然感受不到,這又不是人,雖然很厲害沒錯啦,但是……”我截過他的話茬,戳了戳那頭,理所當然道,“但是,呃,你有見過芍藥花叢裡開出一枝扶桑的嗎?”
明朗的月色下,一片雪白的芍藥花中,屬於扶桑的那一抹硃紅便顯得無比突兀。
他僅僅望了一眼便擰起了眉,“那是……?”
“大抵是隻誤打誤撞的扶桑花精罷,趁着今夜這越遠好日子……”我一邊低聲應着,稍稍蹙了蹙眉,伸出手來,凝神靜氣幻出一抹細小而微弱的流光,正想去探測一番這只不請自來的小花精到底是什麼個來頭,然而還未觸及到花瓣,便只聽到“啪啦”的一聲爆裂聲,幻出的光暈乍
然被彈開,有淡粉色的瘴氣自花蕊間嫋嫋升騰而起,在月色下顯得妖異非常。
我怔神間,還來不及反應就已然被身後人迅速地一把拉了過去,不用猜想定是小黑。然而此刻我卻神遊天外,沒去追究此時是什麼情況,反而開始琢磨起護我在身後的小黑來。
他的懷裡沒有如邱五晏衣裳一般薰得鬱郁沉沉的沉水香味道,沒有煥月袈裟和念珠一齊醞釀出來的檀香拂動,也並非小丁身上衣袍揮散間散發出的微苦藥香,而是帶着屬於皁角和陽光的乾淨氣息。老實說,這股氣味並不如他人那般獨特,也不足以吸引小姑娘們,但卻不知爲什麼,總令人覺着妥帖異常。
我自愣神着,眼前那明顯急急衝我而來的那股淡粉色的瘴氣被小黑如此一攪便撲了個空,在空中忽的裂開,散成一片顏色極淡的薄霧,然而卻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凝結到一起,宛如一條靈動而敏捷的蛇,自花蕊處蜿蜒而上,在空中兀自狂舞扭動着,發出細微的噼裡啪啦的聲響,又似一把遇神殺神遇佛弒佛的利劍,所經之處無不摧花折葉,迴風轉雪,好不悽慘。
“……”
小黑大概是注意到了我此刻悽悽切切的神色,輕輕扳過我的肩來,略有些急促地詢問道,“可是哪裡受了傷?”
“未曾。”我慘笑着拂開他的手,在原地輕巧地轉了個圈兒表示自己無恙,然而眼睛卻死死盯着眼前那株慘遭扶桑花襲擊的無辜雪芍藥,即使不用鏡子也能知曉此時我的面上是一派壯烈的苦大仇深,“只是想到我這個月又要被眉娘扣工錢了,心情略有些惆悵。”
小黑很沒義氣地莞爾。
那廂正忙着積聚的瘴氣顯然欣賞不來我們如此無所謂地嘮嗑態度,咻地一聲飛身而起,如一條柔軟的白練一般彎彎繞成了一圈圈虛妄的環,將我與小黑死死套入環內,如一隻鬆鬆垮垮的巨大的繭一般,又層層收緊,漸漸密集,我幾乎已能聞到自它身上傳來的陣陣甜香,不同於脂粉的濃郁,而是花香的微醺氣息,惹得人鼻子發癢,又昏昏沉沉。
只聽見頭頂上小黑詢問的聲音,“現在應該如何?”
我努力嚥下即將脫口而出的“坐吃等死”,轉而訕笑道,“隨機應變。”雖然這兩個詞的意思差不離,但顯然後者聽起來更爲高深莫測,大抵不至於令他馬上反應過來笑話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