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她便唰的跳起身來,大力地掀了桌子一把,一邊拉着我玩命地往門外衝去,我還未反應過來便已經被她帶離了數十丈遠,眼瞧着後頭反應遲遲的漢子氣喘如牛地正掄着大粗膀子快要追上來。我閉上眼,絕望地跺了跺腳,趕忙加快了腳步隨桑枝一起沒頭沒腦地狂奔而去。
也不知被她帶着跌跌撞撞地拐了幾個街頭巷尾,只曉得待停下來時身後那羣悲催見兒的漢子們早已不見了蹤影,身邊的桑枝剛剛清醒不久,似乎被又一輪的酒勁上頭了,軟軟地倚着一邊的牆角睡得香甜,恍若不覺此時是如何處境。
我毫不吝嗇地翻了個白眼,看來這廝算是徹底指望不上了。
此時正是月上柳梢頭的時分,我打量了一番周邊的環境,能依稀見得大片大片青灰色的瓦牆,在無燭火映照的深沉夜色下黯淡詭異非常,我搓了搓手臂上接連冒出來的雞皮疙瘩,總覺着一邊空洞洞的巷口會唰的竄出個什麼詭異的東西一般。漸漸地只覺得四周似乎都隱隱有些熟悉,然而等到真正要走了卻又覺着都陌生得緊,只得不停地在原地打着轉轉,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遠處隱隱聽聞有鷺鳥長一聲短一聲的清脆啼鳴,夾雜着刺耳的風聲,呼呼作響,我想到清風白日裡所說的那詭異非常青鷺,只覺得身上又平添了幾分冷意。
方纔喝得那幾碗烈酒此時彷彿在這一瞬間起了作用,宛如一條敏捷而靈動的金環小蛇,在體內尋準了一個時機便迅猛出動,精準地往該昏的位置咬上了一口,剛還清醒着的腦子便一陣混沌,眼皮子也睏倦地緊直往下掉。
我努力掐着自己的手臂以保持清醒,恨不得多長几寸指甲好刺進皮肉深處,一邊無力地想,難道今晚真的得陪着桑枝這廝爛醉街頭了!
心裡隱隱明曉自己再撐不得幾時,我倚着塵土亂揚的泥灰牆慢慢滑落下來,只覺得手腳都不是自己的,軟趴趴得直往下垂,連着膝蓋也要軟下去,正昏昏沉沉地與體內僅有的一些神智抗爭之間,身子乍然落入了一個
冰冷但柔軟的懷抱裡,“阿若?”
是誰?!我努力睜大眼睛也看不清來人,伸出手來狂亂地想要推開,然而迷迷糊糊間卻聽得頭頂上有個清冷的聲音,隨着夜風傳入耳內,字字清晰,“阿若,阿若,我帶你回家。”
不知爲什麼,我乍然安定了下來,再無反抗,任由那人以無比彆扭的姿勢把我搭上背去,心中卻仍是在迷茫着的。
家?在哪兒?樂麋山?
我有氣無力地垂着眼簾,在他背上昏昏沉沉地想着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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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出樂麋山的那年就連我也忘了當時的自己到底是多大的年紀,只有和我在一起廝混的老乞丐們才每年估摸着喚我阿五阿六阿七好來確定我的歲數,被眉娘收留時他們喚我阿九,至如今,約莫是十三。
原來已經那麼久了。
或許是如今的生活過得太過安逸了罷,我甚至已經記不清那兒的山、那兒的水、那兒的天空到底是什麼模樣,只依稀記得那天晚上的一個錦衣華服的少年跳下馬來,在我試圖刺殺他未果後仍安靜地用袖口擦去我臉上的灰跡,擡頭溫言問我,“你還好嗎?”
——大概是這句話,當然也有可能是“你受傷了嗎”“你叫什麼名字”“這裡出了什麼事”之類,總歸他是有跟我說過話的。
他離去似乎有跟我提起過他的名字,然而我只獨獨挑了他策馬揚塵而去時的背影在心底一直掛念着,然而即便是這樣,這分好不容易撿起的印象卻也隨着春去秋來,花開花謝,漸漸淡去。
有時候我難得靜下心來,也會懷疑隱藏在記憶深處裡的這個場景、這個少年甚至是整件事,是否是真實的,還是隻是個繚亂異常的夢,或者是我在極端的困厄恐懼之中無端意淫出來拯救我的英雄。
畢竟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這個天下如此之大。
那一夜突如其來的戰爭過後的一場熊熊大火燒盡了整個樂麋山,也燒乾淨了所有將死未死的族人。而從那以後我便已經流浪在街頭
,哪怕離的位置再近也再沒回去過樂麋山,也再沒見過那個信誓旦旦說要與我一起走的姆媽。或許,她已隨着記憶中的爹爹而去。
以前聽得有幾個熟悉那地方的叫花子們說,那兒已經成了一座名副其實的荒山,再無人問津。偶爾有硬着頭皮不得不從那而過的路人傳出流言說,深夜看到樂麋山山口處有鬼魅躥行,身後不知是火光還是血光烈烈,常聞刀戈碰撞聲,婦孺慘叫聲,不絕於耳。
我時常在想,那是否是我那已成荒郊亡靈的族人們,還在執着地守護着樂麋山這塊在他們的意識裡永恆的淨土。
……
我就這麼軟趴趴地伏在來人的背上胡思亂想着,只覺得身下人的背脊雖然是硬梆梆的,即使隔着一層層漿洗得軟糙的衣袍也還是覺着硌着慌,而且背的姿勢也拗得一點也不舒服,生澀而彆扭。然而他的步伐卻邁得極穩,這裡的小路並不算平潭,他揹着並不算得上輕的我一路走過去,我卻並未感覺受到了半分顛簸。
這個神秘人……大抵是會武功的罷?
雖然不知道那是誰,也隱隱覺得這般輕易地跟人走未免也太過輕佻,但這人的氣息莫名令我覺得妥帖異常,我恍惚間只暗自下定了決心誓要賭上一把,便不再多想,只伸出手稍微摟緊了些不讓自己滑下去,就放心地兩眼一閉,終於沒了意識。
這一場覺似乎睡了許久許久,幾乎要讓我快要錯覺這一輩子都會如這般長眠下去,然而醒來時外頭的天空卻還是黑壓壓的一片,連月光也瞧不分明,顯然還是發生在今晚的事兒。
原來一切不過須臾。
頭還是疼着的,我睏倦地揉着眉心,昏昏沉沉地起身找鞋,一擡頭這才發覺竟已經到了自己的臥房裡,熟悉的裝潢,而桌前擱置的一盞燭臺灼灼生輝,盈了滿室的暖意。
我擰了擰眉,莫非那個神秘人是認識我的?然後恰巧經過,便特地把我送回了靈棲去?
可是這普天之下,又哪有這麼巧的事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