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華珺的手機宛若寒冬裡的大門,一打開就有無數片雪花撲面而來。
原定的採訪,中止;談好的舞臺,取消;預約的雜誌拍攝,延遲。
再傻的人都能看出這一波突發性打擊絕非偶然,百分百是有備而來。
“……好,我知道了,感謝。期待以後合作。”
最後一家聯繫好的訪談也打來電話,柳華珺不動聲色地吸了口氣,微笑以對。
藝人對媒體的態度也是業內不成文的規矩,除非涉及到忍無可忍的底線,否則對面再怎麼放肆都只能咬牙嚥了,打點錢財以示友好,防着他們日後懷恨在心。
這年頭,幹娛樂媒體的向來都是套到消息再坐等兩頭收錢,譬如A明星私下把B明星的把柄交到了報社,這時“資深”的記者並不會因爲A給了錢就及時曝光,反而會通過別的渠道告知B“你的醜聞在這裡”,最後看哪邊給得多來決定這個黑料是爆還是不爆,從中賺一大筆。
但若是B這位藝人之前得罪過這家媒體,或A一下子給的錢實在太多了,那麼報社就壓根不會去暗示B,不就是醜聞黑料嗎?直接給你捅出去,推廣熱搜營銷號小作文都安排上,你們要是想壓消息,那就掏錢。要是真要硬剛,好啊,給你們公關部開工資去吧,我們這種娛記又有什麼大罪呢。
更多時候,這種所謂的“料”並不見得就是真的,這就是爲什麼有些明星在自己一無所知的情況下突然被曝光,只能儘快着手做澄清處理。
深諳此中門道的柳華珺喉頭蠕動了下,強行把這口氣嚥下,再次打起電話。
她從業這些年,媒體老朋友還是有不少的。
“喂?李哥嗎,喔,沒事兒,我就是今天工作突然閒了,找你聊聊天。”
柳華珺笑着開頭。
兩人一言一語聊了幾句沒營養的話,對面也是老油條了,早聽出她的暗示,輕輕咳嗽一聲,含糊其辭道:
“……呦,可不是嘛,我那一對兒女,當哥哥的最近拿了班上第一,還拿了獎狀呢,我老婆看着開心,想給閨女也報個名,說是參加演講比賽,不然白浪費給她報的這個口才班了,我當時就沒同意!
“你說說,一個學校裡孩子那麼多,大家都是帶孩子的家長,風頭全給我家孩子出了,其他人家誰心裡不有點芥蒂呢,得將心比心,是不是?”
柳華珺哈哈笑了兩聲:
“哎呦,還是您當父母時間長,有經驗。行,我就是來取取經,我們家小寬才幾歲,讓他多玩兩年,不急着培養,怪累的。”
“這就對了嘛!”李哥苦口婆心道,“華珺啊,孩子呀,慢慢長,可別着急。”
他緩慢而凝重地咬出四個字來:“別、太、貪、啦。”
“好,好,謝謝李哥。”
柳華珺的笑容要維持不住了,寒暄着掛斷電話。
砰!
她一拳打在辦公桌上,指節上傳來的痛意並沒有減輕衝上頭頂的憤怒。
“行,真行。”
柳華珺齒間吐出幾個字來。
《偶像新生代2》的變故何止是因爲“不是灰”現場嗆聲、公開諷刺過度半開麥?
根本原因是她們過於出衆。
一羣練習生,素人出身的能力從負數開始算,有點基礎的唱0.5加舞0.3勉強到個0.8分綜合實力就不錯了,可“不是灰”一來就是唱跳雙一,加起來直接到2,哪怕壓了三分力都起碼有1.5,硬生生強出人家節目好幾個點,這還能留下?
主辦方可沒這麼傻。自己舉辦的選秀節目,花費了幾個月組出一支聚滿了粉絲真金白銀的女團,結果還沒到成團出道夜就被一個空降團從頭到尾碾壓了,要是把“不是灰”完完整整地放出來,這節目還做不做了?
在這之外還有更多深水,《偶像新生代2》不過是個信號而已。
媒體人老李已經明示給柳華珺了,龍國內娛偶像團市場攏共就這麼點,你們“千色”從六月下旬開始風風火火勢如破竹,出道專輯還沒發呢會員註冊已經突破三四十萬,現在又搞出個女團來,怎麼,真想這塊大蛋糕全被你們楊柳娛樂吃了?
哪有這種好事!
“千色”勢頭正火,剜走了那麼多粉絲流量,還吸入了各個年齡層的支持者消費者,這幫人本就漸漸坐不住,此時一見楊柳娛樂竟還有第二個團,當時沒攔住“千色”,現在我還攔不住你一個“不是灰”麼?
民衆看不見的地方,幾大娛樂公司聯手強壓。
柳華珺氣極反笑。
當年璨華娛樂的羅凌十五歲出道,是國內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少年偶像,一人開先河,那時星鋒、星羅等幾家公司聯合出手,無數初戀粉趕赴京城支持他的個人首場演唱會,卻經歷了機票無故退改、酒店訂空等預料不到的意外,即便是成功抵達,也有近百位出租司機、網約車拒絕接單,粉絲茫然問起,得到的回答是:
“不行啊,聽說那個地方在搞邪教活動,這我們可不敢送,姑娘你找別人吧。”
最後,大批量粉絲過不去,滯留機場車站,一步步換乘甚至徒步走到會場的人也累得中暑,璨華娛樂不得不叫停演唱會,羅凌本人親自出鏡錄視頻鞠躬道歉,滿眼都是血絲。
那之後,幾十萬姐姐粉媽媽粉在心疼和叛逆心理的作用下狂買專輯怒刷銷量,羅凌逆風翻盤。
也是那之後,璨華的老闆意識到“原來賣慘虐粉能讓她們更加忠誠,掏錢掏得乾脆利落無怨無悔”。
自此,龍國的流量時代來臨了,璨華娛樂成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也成爲了市場龍頭。
那時的它不過也是一個二線公司,和現在的楊柳娛樂沒什麼兩樣。
現在璨華靠着羅凌吸金撈錢熬過來了,熬成了國內頂級娛樂公司,就來和那幾個老流氓一起重複當年的故事了。
羅凌出道四年,最慘的那兩年裡楊柳娛樂可從來沒動過手,他們有餘雪琪,有岑易,不會去爲難一個還沒成年的孩子,甚至岑易還提攜過他,在一部口碑相當不錯的電視劇裡兩人有過合作。
但是圈裡不講這個。
這世上的規則不是平等一換一。
屠龍者終成惡龍的道理大抵如此,這些公司可不會想着“當年我也是這樣過來的所以此時我共情、我不會出手”,他們只是利益爲先,到了高處就像曾經別人踩他們那樣繼續踩下一個倒黴蛋了。
柳華珺按着太陽穴,閉眼做了幾個深呼吸。
要怎麼辦?
依着李哥的勸說,讓“不是灰”再等幾年?
“千色”那羣孩子肯定不會同意的,他們一定要等“不是灰”一起九人出道,柳華珺能感覺到那份堅決和執拗。
那,勸勸“千色”?
他們的出道專輯MV拍攝已經安排上了,出道演唱會的場地也在聯繫預訂中。無論如何是不能再等着“不是灰”了。
可真能勸得動嗎……
又或許,和“不是灰”談談?然後讓她們去勸“千色”?
柳華珺設想了好幾種可能, 每一種都越想越來氣。
她疲憊又難受地搖搖頭,特殊的手機提示音傳來,她劃開屏幕,點開“千色”剛剛更新的團動態。
五根火柴,從上到下,齊刷刷的一排。
火苗在黑夜裡發着光。
又是一聲提示音,團動態裡出現了語音條。
柳華珺點開,五個大男孩近乎大吼的歌聲傳來:
“我!和!我!最!後!的!倔!強!
“握!緊!雙!手!絕!對!不!放!
“下!一!站!是!不!是!天!堂!
“就!算!失!望!——
“不!能!絕!望!!!”
這一瞬間,她和門外“不是灰”的泣音完全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