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那日鬆回來的一個男學生沉默得厲害,坐在炕頭上捧着羊奶不說話也不動彈,直到宋希過去給人把脈的時候才擠出幾個字:“我是東北哈市的。”
宋希給人把脈的動作頓了頓,也沉默了。那邊雪更大,天更冷,到現在通訊和交通都沒恢復。至於那邊情況如何,誰知道呢!
另一個男學生要輕鬆許多。他是南方軍管區的,通訊恢復之後就和家裡聯繫上了,雖然日子很艱難,最起碼家裡人都還活着,他也還活着。就像林桐,一個宿舍住了那麼久,無聲無息就死了。死後被學校收殮了屍體,家人連最後一面都見不到,甚至能不能拿到骨灰都不知道。
那日鬆導師的女兒一直木呆呆的,據說是一家人都死了,應該是受刺激過重精神上出了點問題。
那日鬆看着小師妹,難過極了:“老師死在家裡,被他帶的研究生叫開門帶着人給害了。晶晶親眼看着老師死在面前,從那之後就不會說話了。”
宋希給人把脈的手抖了一下。研究生不同於普通班級學生,是要導師手把手教導的,授業恩師,怎麼下得去手!有劉金寶這樣得了教授指點爲報答恩師欠下一屁股債不得不寫賣身契的,也有那帶着外人上門害了恩師身家性命的。高校研究生,受了那麼多年高等教育,是災年造成的人性泯滅還是天生的人性墮落?
宋希再也呆不下去,給幾人把過脈就回家了,回到家裡的時候還有些愣愣的。
穆允崢說:“到現在爲止,張家溝子死了六個人,趙家溝子三個,每個村子都有,有老人,也有年輕人。”
糖糕補充:“小學那邊也死了一個南方人。”
宋希只覺得渾身發冷。他的身邊,他看不到的地方,死亡正在一點點逼近,被死亡籠罩的人羣甚至毫無招架之力。
整個陰曆二月宋希都在忙着出診,阿古拉家四個,附近村子再加上縣裡,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都不是什麼大毛病,重感冒和凍傷最多。不難治,這種常見病的藥材家裡也備了很多。只是這次宋希卻不打算免費了。出診費可免,藥材還是要的。要的也不多,抓一副藥三五斤糧食,比不上外面藥價,卻也有了些收入,家裡的糧食也一天天多了起來。
經過一個月的調養,那日鬆幾個臉色紅潤了起來,人也有了精神。
烏力罕牽着兩頭小母牛給宋希送了過來,說:“阿爸說家裡養不起了,給你養,當我哥他們的藥費。”
宋希嘆口氣,把那兩頭才揣了崽的小母牛交給糖糕,摸摸烏力罕腦袋,問:“你家裡那三個,你哥怎麼打算?”以阿古拉家的條件,養那三個人就養不了牲畜。可牧民對牲畜的感情又豈是好割捨的!
烏力罕一直看着那兩頭母牛被牽進內院再也看不到纔回過頭來,說:“我哥的兩個同學,說是通車以後就回家,晶晶以後住在我們家。”
宋希沉默着拍了拍烏力罕。
穆允崢從後院抓了一隻雞,撿了十多個雞蛋,摘了半籃子菜,遞給烏力罕:“給你哥補身。”
烏力罕咬了咬嘴脣,低着頭接了過去。他們家已經佔了醫生太多好處,養不起的牛也送到醫生家裡給人添加負累當醫藥費。救命之恩,豈是兩頭牛還得清的!他知道不該再拿醫生家的東西,可是哥哥真的需要吃些好東西補一補。還有晶晶,那麼小就不會說話了。
後院牛圈裡,糖糕圍着那兩頭牛轉了兩圈,轉頭對他爸說:“爸,我現在學醫真的來不及嗎?”輕輕鬆鬆賺了兩頭牛還讓人感激慚愧,男神生來就是讓人嫉妒的!
唐叔一臉淡定拿梳子幫新來的兩頭牛梳毛,瞥一眼兒子,目光十分鄙視。從小到大語文從沒考過及格的人有臉說學醫!牀前明月光都背了好幾天才記住的人背得會醫書嗎!
糖糕捂着胸口後退兩步——他又被親爹嫌棄了!再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被爹媽遺棄的!
穆允崢站在羊圈外面看一眼自家蠢戰友,叫上唐叔一起過去幫宋希煎藥。
老爹跟着隊長離開牛圈以後,糖糕嘆口氣,沉默着喂牛餵羊打掃牛圈羊圈,牛糞羊糞都清出去堆在院子外面等暖和以後積肥。
進入陰曆三月陽曆四月,氣溫開始慢慢回升了。整個冬天一直徘徊在零下三十多度四十多度的溫度終於升到了零下二十來度。
宋希覺得那兩個住人的溫室可以清出來了。
村長帶着兩個兒子去說的。
當天就有好多人過來接了老人孩子回家了。
宋希沒過去,穆允崢過去看了看,回來的時候拿了許多東西。那是住溫室的人家給的謝禮,什麼都有,糧食,雞蛋,布料,針線活。
第二天中午宋希過去看了看,發現幾乎所有人都把行李捲了起來零碎東西也收拾了起來準備回家了。
只除了最裡面一個鋪位上的李景文。
李景文已經八十多了,是住在溫室裡面年紀最大的一個。村裡這個歲數的老人不少,住進來的卻只有這一個。那些老人覺得自己年紀大了,有今天沒明天的,怕死在溫室裡給人添晦氣,堅持不肯過來。
李景文盤腿坐在自己鋪位上,嘴裡叼着一個空菸袋,耷拉着眼皮子,對周圍收拾東西準備回家的人看都不看一眼,過來幫他搬東西回家的孫子也看都不看一眼。
李景文的孫子叫李寶成,比宋希大兩歲,見爺爺死也不肯回家,又急又氣,偏又拿那個犯渾犯倔的老人沒辦法,看到宋希過去,尷尬得不行,臉一下子就紅了。
宋希腦袋裡瞬間跳出明晃晃三個大字:釘子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