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好幾天,胤禛寸步不離斯傑潘的病榻。
斯傑潘渾身都是傷,醫生留下的藥物,有些是去腐生肌的,沾到傷口上,會激起火燎般的疼痛。
然而斯傑潘始終一聲不吭。
他在當夜就醒過來了,然而醒過來之後,只是一言不發,眼睛瞪着虛空,任憑他人扳動自己的身體。
糟糕,這難道也是要得抑鬱症的趨勢?胤禛暗想,斯傑潘,你可不能有事啊!
於是他守在一旁,輕言細語和斯傑潘說,他已經威脅了九阿哥,往後,九阿哥再不敢找他的麻煩了,只要斯傑潘呆在雍王府裡,誰也不會來傷害他。
“這都怪我。”胤禛啞聲說,“這兩天也不知在想什麼,竟然連你沒回來都沒留意到,要是我早一點趕過去,你還不至於吃這麼大虧。”
在他這麼說之後,過了一會兒,胤禛忽然聽見,斯傑潘用嘶啞的嗓音說:“這……不怪王爺。”
總算聽見他開口說話,而且開口第一句竟然是這,胤禛不由心裡一酸,差點落下淚來!
“是我自己……太弱。”斯傑潘喘了口氣,他嘶聲道,“輕易就讓人逮了去,被人折磨,連還手之力都沒有。”
胤禛彎腰幫他把被子掖了掖,這才安慰道:“這不怪你,斯傑潘,他是阿哥,你是一介平民,你鬥不過他的。不過往後不用擔心,有我在,我是再不會讓你出這種事了!”
身上的傷,終究一天天好起來,換藥的時候,斯傑潘也不用兩三個人從旁幫忙了,在他能坐起身來之後,胤禛還是忍不住去問了他,關於弘晸的事。
“老九說,那孩子揹着個小包袱,說要跟你一塊兒翻牆走?斯傑潘,這是怎麼回事?”
斯傑潘低着頭,半天,才輕聲說:“其實,我也不知道。那天我翻進院牆後,沒走兩步,就看見了那個男孩。他也看見了我……不知爲什麼,他說他認識我。被他這麼一說,我也覺得他似乎有點眼熟。他問我,是從哪裡來,我說我從雍王府來,他說,那是我四伯家。他幫把普.京找到,又和我說,他一點兒也不想呆在這個家裡,也不想見他這個阿瑪,他想跟着我來雍王府,我說好呀,我帶你走……”
胤禛現在有點懷疑,雖然洗腦機關啓動,確實滌盪了所有人的記憶,但是對兒童記憶的損害,可能沒有大人那麼嚴重,至少,弘晸竟然還保留了對副本的厭惡,以及對雍王府的嚮往。
雖然這對那孩子而言,真不是什麼值得慶幸的事。這一趟斯傑潘吃了大虧,後來胤禛打聽到,弘晸也捱了打,又是好幾天沒起來牀。
斯傑潘重傷初愈,胤禛再不敢讓他輕易出門,只好言相勸,讓他在家歇着,實在憋得慌要出去透氣,那也一定得有人跟着。
這次的打擊,終究給斯傑潘帶來了一些改變,原先他雖然懵懂,但始終還是抱有希望的,雖然不記得自己的來歷,但他總覺得,早晚這事兒會水落石出。
然而,這次被救回來以後,他的情緒一落千丈,以前那燦爛的笑容,胤禛再沒見過,更多的時間,斯傑潘只坐在窗下發呆,一動不動,像塊石頭。
胤禛非常痛心,可是他也沒什麼辦法。能改善斯傑潘精神狀態的東西和人,他手頭一樣都沒有,斯傑潘根本就不該呆在這個世界,他在這兒,尋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他是個多餘的存在,一步走錯了的棋,那一頭金髮讓他在哪兒都顯得礙眼,連那些最低等的奴僕都不如。
這樣的命運,對斯傑潘而言本身就是折磨。胤禛卻萬萬沒想到,更大的打擊,接踵而至。
那天胤禛正在家中陪着斯傑潘閒坐,忽聽高無庸說,九阿哥府裡來了人。
“是說,給王爺您送來一份厚禮。”
胤禛一愣:“厚禮?”
“一個這麼長的木頭盒子。”高無庸比劃着,“看着不大。而且送禮的人就是九阿哥府裡的管家吳十七,他放下東西就走了,奴才喊都沒喊住。”
胤禛皺眉:“東西在哪兒呢?”
“還放在前廳呢。”
胤禛起身:“我去看看。”
斯傑潘也想跟着,胤禛想了想,總覺不妥,他按住斯傑潘:“你先不要過來,等我看了之後,再來和你說。”
他跟着高無庸來到前廳,那四四方方的檀木盒子,正放在前廳桌上。看上去,似乎裡面真的裝了什麼貴重東西。
胤禛拿起盒子,顛了顛,有點重,約莫七八斤的樣子。
正這時,他忽然發現,拿盒子的手指上,沾了血跡!
胤禛心中一慌!
他飛快打開盒子,裡面的東西露出來,胤禛竟嚇得一聲大叫!
盒子跌翻在地上,裡面裝着的東西也跌出來,是一隻被剝了皮的貓。
貓頭的皮毛還留着,胤禛認得出,那貓正是普/京!
一陣噁心噴涌而出!
胤禛捂着嘴,差點要吐,轉頭一看,卻見斯傑潘呆愣愣站在前廳廊檐下,眼神直勾勾盯着普/京的屍體!
胤禛這下慌了神!
他快步撲上去,一把抱住斯傑潘,用手捂住他的眼睛:“別看!斯傑潘!別看!高無庸!高無庸!快把這東西收拾走!快呀!”
他聲嘶力竭的叫聲,在下一秒,被一個更加慘厲的叫喊掩蓋。
那是斯傑潘的慘叫。
他叫得如此淒厲,彷彿被尖刀直直捅進心窩!
胤禛緊緊抱住斯傑潘,他還試圖安慰:“只是一隻貓!斯傑潘,那只是一隻貓!”
但是,一點用都沒有。
斯傑潘一個勁兒叫,像受傷的狼,那慘嚎驚得樹上的鳥都飛了起來,無論胤禛怎麼安慰都停不下來,胤禛的手上因爲拿過盒子,沾上了貓屍體的血,此刻又去捂斯傑潘的眼睛,血跡抹到他臉上,那樣子看起來,更加的血腥可怖!
斯傑潘足足叫了一刻鐘,一直叫到嗓子全啞了,力氣也耗盡了,他才停下來——也仍舊在咻咻的喘息,渾身發着抖。
胤禛的眼淚也涌出來了,想起那隻貓的遭遇,他更難過。死貓已經被高無庸他們收拾了,奴僕們又打來一盆熱水,胤禛洗乾淨了手,又給斯傑潘擦乾淨臉上的血跡。
他這才啞聲道:“斯傑潘,貓已經死了……只是一隻貓罷了,別再想了。”
斯傑潘彷彿完全沒聽見他的話,眼睛瞪着虛空,眨也不眨,動也不動。
胤禛沒法,只好讓高無庸他們把他扶着先回房間去。
他自己拿着毛巾,坐在那兒,忽然,無聲落下淚來。
普/京就這麼被人給殺了,他和九阿哥從小毛球那麼一點兒,一天天養大的貓,他從那個世界帶來的僅有的紀念品,又消失了一個。
錐心刺骨的疼痛,讓胤禛不由伏下身去,瑟瑟抱住頭。
他快堅持不下去了,在這個孤獨的,沒有任何人理解他的大清,他一個人,帶着一無所知的斯傑潘艱難跋涉,茫茫前路看不到盡頭……
“從今往後,再沒人能理解你,你成了人羣中的怪物,高高在上的怪物,你只能膽戰心驚掩飾自己的不正常,你將成爲最孤獨的……”
原來,這竟然就是他命運的讖語。
這一次打擊,別說斯傑潘,就連胤禛自己,都接連好幾天沒能緩過勁來。
按照過去,九阿哥如此惡毒,竟敢這樣對付他,那胤禛說什麼都要報復,他根本不會浪費時間坐在家裡落淚,只會在第一時間召集幕僚,滿腔憤怒的商討復仇對策。
然而這一次,胤禛卻辦不到了,就好像普/京的死,也給了他重重一擊,把他的脊樑骨給敲碎了。
這不是再報復回去那麼簡單。
他所喪失的,也不僅僅是一隻心愛的貓。胤禛失去的是再一次逃出去的希望,就好像普/京的屍體擺在面前,是命運對他的嘲諷:你看,這就是你的命。
還掙扎麼?不要費勁了吧。
胤禛前所未有的消沉了下去。他再度放棄上朝,也不見客人,每天除了照料斯傑潘的病情,幾乎不和任何人說話。
是的,斯傑潘病了,他大病了一場。
病情來得兇險,請來兩個太醫,都皺眉搖頭,胤禛急得不行,高無庸試探着問,要不要準備棺材“衝一衝”,把胤禛氣得揍他。
每日每夜,胤禛陪在斯傑潘的病榻跟前,他不斷祈禱,希望上蒼能手下留情,幫他留住這最後一個,貓已經死了,斯傑潘如果再步其後塵,胤禛覺得自己簡直沒法活下去。
那一晚,約莫到後半夜了,胤禛守着斯傑潘正昏昏欲睡,卻忽然感覺到動靜,一擡頭,斯傑潘竟然睜開了眼睛。胤禛心中一喜,慌忙起身彎腰道:“怎麼樣?好些了嗎?”
斯傑潘緩慢轉動眼珠,他那無機質的藍眼睛,似乎費了一番力氣,纔有了一點人類的氣息,也才認出胤禛是誰。
“王……爺……”
他的聲音嘶啞得沒法聽,不像是人發出的,胤禛趕緊按住他:“行了別多禮了,是哪兒還有不舒服?還是想喝水?”
斯傑潘呆呆看着他,彷彿難以理解胤禛的話。
胤禛輕輕嘆了口氣,他把手擱在斯傑潘滾燙的額頭上,低聲道:“別想了,噩夢都過去了,斯傑潘,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他的意思是勸慰,反正貓死了不能復活,但胤禛自己也覺得這勸慰虛弱無力,他說到最後,自己也微微哽咽。
斯傑潘被他這話說得,似乎是記起了之前發生的事,他臉上緩緩出現了神情,某種難以描述的、扭曲詭譎的神情。
然後,胤禛聽見金髮的洋人輕聲說:“我恨他。”
胤禛呆坐在那兒,他覺得渾身都在發僵!
“我恨他……我要殺了他!”
胤禛的心,像驚濤駭浪裡顛簸的小舟。
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竟然能從斯傑潘的嘴裡聽見這樣的句子!
只是簡單一句話,但裡面所包含的,是深不可測、不死不休的怨毒。
好半天,胤禛才擡手輕撫斯傑潘的額頭,低聲道:“太晚了,先別想這些,睡吧……”
斯傑潘發生了改變。
這絕不是什麼好事情,這是令胤禛驚懼的變化,如果可能,他真想把一切恢復到從前,不讓斯傑潘遭受這麼大的罪,不管花多大代價。
然而命運不由他來把控,不管他多麼不願意看見,那個充滿愛和寬容的斯傑潘已經消失了。
……如果讓真正的九阿哥看見這一幕,他會是什麼心情?
最後,斯傑潘的病情還是王府裡的幕僚幫忙,胤禛又花了重金,這才延請到了一位江湖上的名醫,據說那人最擅長疑難雜症。
雖然胤禛如今已經不怎麼信任中醫了,但除了中醫他也找不到別的醫生。
請來的那位名醫說,斯傑潘這是“心內鬱結”,傷的是情性,胤禛想,廢話!
名醫雖然滿口廢話,下的藥卻挺靈,他將太醫的方子略改了改,加了幾味重藥,一劑藥服下去,斯傑潘始終不退的高燒終於消退了。
胤禛大喜過望,重重賞賜了那醫生,接下來,醫生又對藥方做了微調,增加了溫補的藥物。
斯傑潘的病情,一天天好起來,胤禛總算是鬆了口氣。
也是因爲那醫生住在雍王府,成天守着斯傑潘,觀察他的病情,倆人一來二去的,竟然成了至交。
偶爾,胤禛過去探望,會聽見他二人交談,那醫生頗爲精通黃老之術,於是就拿老莊的那套開導斯傑潘。胤禛在一旁聽着,就忍不住心裡苦笑:和一個搞胚胎的外國人講什麼老莊?他哪裡聽得懂?
但是,學老莊之道總比學法家墨家好很多,哪怕聽不懂,能讓斯傑潘把充滿仇恨的心胸放寬一些,胤禛覺得,那也是好事情。
然而斯傑潘卻彷彿十分認真,將醫生的勸告聽了進去。他不再一個勁兒死鑽牛角尖,也慢慢振作起來。
等到痊癒,能稍稍下牀活動了,斯傑潘就找到胤禛說,他打算學習。
“學習?學……什麼?”胤禛愕然望着他,心想你都拿了倆博士學位了,還不夠啊?
再說,他這兒連小學課本都沒有。
“學什麼都行。”斯傑潘認真地說,“弘時他們學什麼,我就跟着學什麼。”
胤禛遲疑地望着他:“你是說,你想學四書五經?”
斯傑潘點點頭。
胤禛大爲吃驚!
“你學那些做什麼?那玩意兒一點用都沒有……”
“有用的。”斯傑潘堅定地說,“王爺,我不想再做個廢物了。”
胤禛苦笑道:“斯傑潘,你不是廢物,你也不用學那些東西,你就在王府裡呆着,衣食住行有我呢。奴僕們我都吩咐過了,他們不敢對你怎樣的。”
“可是,我不願意。”斯傑潘望着他,他那雙藍眼睛顯得異常堅定,“王爺,我不願做個廢物,這大清需要什麼樣的人,雍王府需要什麼樣的人,我就要成爲什麼樣的人。唯有如此,我纔不會一天天的頹喪下去,最終變成爛泥一灘。”
他說完,又加了一句:“就算不讓八阿哥九阿哥他們笑話,我也不能再像從前那樣過日子了!”
看他如此意志堅定,胤禛也沒法,只好請了兩個鴻學大儒,專門教斯傑潘念古書。
那倆鴻儒名氣都挺大,原本聽說雍親王請他們做西席,還十分高興,以爲教的是小世子,結果沒想到,是教一個來歷不明的洋人,這下倆人就都不大痛快了。
然而人家王爺都已經把他們請來了,禮金也給了,又是禮賢下士親自上門請的,倆人也不好說不幹就不幹,於是就私底下想了個辦法,決定權且應付着教這洋人幾日,等過幾天,再一同去和胤禛說,就說洋人天生不可教化,腦子頑愚,他們當不了這人的老師,還請雍親王收回成命,另請高明。
主意是打好了,然而讓這兩位沒想到的是,這個金髮的洋學生卻十分之認真,讀書習字,決不敷衍拖拉,功課佈置得再多,第二天來看,寫得整整齊齊呈給你。要背的文章,過一夜就背給你聽,並且一個字不錯。
這下,兩個老師也沒話說了。
斯傑潘的認真,打動了他們,最終倆人放棄了辭職的念頭,轉而一心一意教起他來。
關於斯傑潘學四書五經這件事,胤禛始終覺得怪怪的,雖然不贊成,但是,就如那個治好斯傑潘的醫生說的,他得給斯傑潘一點事情做,得讓他感受到人生的意義所在,否則斯傑潘可能真的會一病不起,從此沉淪下去。
哪怕填補一下他人生的空白,不讓他每天胡思亂想、去尋仇報復,胤禛覺得那也是有必要的。
因此,胤禛完全是以給斯傑潘請心理醫生的心態,給他請的那兩位宿儒,而且選中了他們,也並非爲了他們學識有多麼淵博,而是因爲此二人“脾氣出名的好、耐性佳、善於體貼人”。
……那倆老頭恐怕一輩子也沒想到,自己竟然擔當了弗洛伊德、榮格這類人的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