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開始在傅家的生活的那段時間可能是傅清禾人生中最平靜的一段時光了。不會被人欺負,不用擔心寒冷飢餓,一切會帶來煩惱的因素都不存在了…不過,事實真的是這樣嗎?
愈是平靜的湖面,往往愈隱藏着最兇惡的危險。
傅清禾生活上需要的所有東西父親都會給她,他也對她說過需要什麼就跟老管家說。但是,她最需要的東西,父親卻吝嗇於給她絲毫。貫穿那些寂寥的日子,傅清禾在小小的窗子內偷偷瞭望,父親慈愛地撫摸着傅清裳的頭髮,臉上流露出的那種神情,是她無法擁有的東西。
漂亮的衣服,精美的禮物,這些那些,都無法填滿心靈上的空缺。她真正需要的是親情,是親人的關懷。但那些血緣上明明有着親人定義的人給不起這些,反而沒有血緣關係的人卻給了她最需要的安全感和歸屬感。
傅清禾知道,她是要回去的。她要見堯堯,這裡不是她的歸屬地,她不能在這裡。她一心想着回到她的堯堯身邊,可是卻沒有提前預想過,她的堯堯要是不歡迎她,她該怎麼辦。
於是,傅清禾剛到傅家一個月,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她趁着父親帶着傅清裳去遊樂園玩的時候,偷偷逃出了傅家別墅,去找堯堯。
跑出那扇大鐵門的瞬間,傅清禾的雙眼盈滿了淚水。她想念堯堯,非常想念。除了這份迫切的想念,還有來自心底的恐懼。她害怕自己就這樣在傅家長大,那將是截然不同的成長,是沒有堯堯陪伴的一段路。
沒有堯堯的未來,將是什麼樣子,光想象就讓她心裡升起無端的恐懼。她還小,以爲沒有了眼前依靠的人,世界就會毀於一旦。在遙遠時光的另一端,長大後的她看着兒時的自己,是如何的苦笑。她十歲的時候最害怕的事情,終究是成爲了事實。
在她這一生中,樑漠堯不是陪伴她最久的,卻是最重要的人。
她成長的路上,終究是沒有他。一路跌跌撞撞,一路辛酸苦辣,無從訴說,無從慨嘆。
離開了傅家所在的居住區,傅清禾就傻眼了。眼前陌生的景色,讓她無所適從,就像一隻迷路的小鹿,亂闖亂撞。雖然在這裡居住了一月之久,她還是沒有習慣。就好像現在她生活在一堆雪白的兔子中間,而只有她是一隻灰溜溜的刺蝟一樣。
孤兒院在城郊,她記得,離市裡稍遠的位置。
堯堯就在那裡。
傅清禾對樑漠堯的重視與依賴是他們彼此都沒有預料到的。所以,在樑漠堯見到滿頭大汗,呼吸節奏亂了套的傅清禾的時候,着實被驚到了。
他已經把她這個人從自己的生活裡劃出去了。因爲她被人接走的時候,他就知道,從那天起,他們將過上截然不同的生活,不會再有交集。但是,他可沒想到這個傢伙會回來找他。
樑漠堯真的很不理解爲什麼傅清禾會回來找他。這個孤兒院那麼值得留戀嗎?這裡面的小孩都迫切地希望被人收養好立刻離開這個地方。但是她卻跑回來?這個傢伙果然是不同與常人,果然是個笨蛋啊。
“你…腦子出問題了嗎?”樑漠堯愣了足足有三秒鐘之後,立刻換上了一張冷臉。那副表情讓傅清禾的心一顫,堯堯之前不會用這種眼神看她的。
“堯堯……我……我其實叫傅清禾吶,是不是很好聽啊……”
傅清禾看着那張熟悉的面孔,眼眶中噙着淚水,她壓抑着自己的顫抖,不讓聲音聽起來很奇怪。她希望堯堯能叫出她的名字,叫出“清禾”。
樑漠堯的個子比傅清禾要高那麼一些,他看着她,眼神裡有着她看不懂的冷漠。那個眼神,是傅清禾之後日子裡暗自神傷的回憶,也是她之後不敢輕易主動觸及堯堯的原因。
她害怕被他討厭,這比離開他還讓她痛苦。
“還有什麼要說的嗎?”樑漠堯擡腳踢開地上的石子,十分不耐煩。“沒有的話就快點走,這裡已經不是你該待的地方了。”
“爲什麼……堯堯……”
傅清禾本想撲過去,但是他全身散發的氣息讓她不敢靠近。
“爲什麼??這裡是孤兒院!!你又不是孤兒,來這裡做什麼??”樑漠堯突然轉過頭,雙眼冒火般,大聲地對傅清禾吼道。“怎麼?特意回來可憐我麼??”
他步步逼近,她步步後退。
傅清禾知道的,堯堯最討厭被別人可憐。因爲他一直認爲同情是最虛僞的感情。
他居然認爲她特意回來是爲了可憐他嘲諷他,他怎麼可以這麼認爲。
“不是的。”
她不再後退,她不是這樣想的,所以沒有理由心虛。
“呵,別說了,”他冷笑,那精緻的面容雖然一如既往的賞心悅目,可此刻卻讓傅清禾的背後陡然生出寒意。“只是,我不想見到你了,而已。”
只是,我不想見到你了,而已……
僅此而已。
可也就是這一句“而已”,猶如當頭一棒,將傅清禾眼前的景物搞個天旋地轉,什麼都看不見了,什麼也都聽不見了,世界只剩下這一句話。
我不想見到你了。
淚水沒有肆虐,她忍住了。她記得,曾經答應過樑漠堯不會再流淚的。做不到永遠不流淚,至少要做到在他面前不流淚。
“哭有什麼用?失去的東西會回來嗎?你想要的東西就會得到嗎?所以,你,以後不要再讓我看見你哭,一滴都不可以!不然,我會想揍你。”
樑漠堯討厭看她哭,因爲他不會安慰人,除了在她哭得天花亂墜的時候吼她外他不知道該做什麼。所以她被迫答應了他,再也不會流淚的。
不過,這是她此生承諾得最離譜的事情。因爲她這一生,多半的淚水都是爲了這個少年流下的。
“不見我,堯堯會覺得快樂嗎?”
“會。”
沒有了跟屁蟲,他會覺得輕鬆很多。
“會幸福嗎?”
“會!”
樑漠堯提高了音調,他的耐心已經到了極限,連一秒都不想待下去。
“那麼,堯堯……再見。”
傅清禾真的沒有再說什麼,就這樣轉身,連哭泣的狼狽樣子都沒有讓樑漠堯看見。
她如此灑脫,樑漠堯都沒想到。她之前不是一直像牛皮糖一樣纏着他嗎?她不是一直軟弱地只會躲在他身後嗎?她不是一直嚷着要永遠粘着他嗎?居然……就這樣離開了?
他默默地望着她離去的背影,記憶卻沒有爲此停歇。他故意不記得這一天,故意不記得傅清禾放棄對他執着。反正,她已經成爲他人生的過客,他又何必爲她留下深刻記憶。
人生的戲弄就在於,你越想忘記的事情越無法忘記。
傅清禾雖然離開了,事情卻沒有這樣結束,樑漠堯以爲這件事會被自己輕描淡寫地蓋過,可是他小看了傅清禾對自己的影響。
有那麼一個人,那樣突兀地闖進你的生活,打亂了你的所有節奏,又如此突兀地退出你的生活,不給你任何喘息的時間,要有怎樣的沉穩,才能做到坦然自若?
本來陽光和煦的天空慢慢被烏雲瀰漫,然後開始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天氣變壞,又被樑漠堯趕走,傅清禾理論上是應該立刻回到傅家的庇護下,躲在溫暖的房子裡避雨的。
樑漠堯站在雨中,黑髮沾溼貼在臉頰,他微揚起頭,看着暗藍的天空。下雨的時候,人們一般都會打着傘,然後,便看不見頭頂那個被雨水氤氳了的天幕,猶如一塊被水藍色顏料塗滿的畫布漂浮着,美得朦朧。
他不知道,此時有一個人也和他一樣沒有打傘,發呆地仰望着同一片天空,並且,在不久之後,她將此時眼中所見之景凝固在一章白色的畫紙之上,並書上一句話:
給我摯愛的堯堯,想與你仰望同一片天空。
樑漠堯看到這幅畫的時候,已經是很久很久之後了……久到,他都忘記了這一天發生的事情。
第二天,在樑漠堯午睡的時候,孤兒院的阿姨急匆匆地趕來,很粗魯地搖醒他。
“樑漠堯,傅清禾有沒有回來找過你??她的父親已經派人找了她一夜了!”
他尚未清醒,意識混沌,但是這句話闖入耳中,他像被潑了盆冷水,猛地睜開雙眼。
她沒有回家嗎?昨天的雨下的那麼大!那個笨蛋居然沒有回去!?
樑漠堯握緊了雙拳,心情差到了極點。傅清禾這個傢伙,絕對是他這輩子遇見的,最最最蠢的人!沒有之一!
沒有理會焦急詢問的阿姨,樑漠堯起身奔出了孤兒院。
昨天晚上她是怎麼度過的?淋了那麼大的雨,她身體的免疫力本來就不好,總是感冒發燒的,還沒有歇腳的地方,她不會就這樣凍死或者病死在哪個街角了吧?
樑漠堯腦子裡飛快地閃過各種各樣的奇怪念頭,他都被自己嚇到了。要冷靜,傅清禾也不是小嬰兒,哪會淋一場雨在外面待一晚就死掉?在孤兒院的生活至少會讓她比嬌生慣養的大小姐有耐力。如果真的那麼軟弱,還很不如就這麼死掉了,不然以後要怎麼在這個世界活下去。
樑漠堯咬牙切齒地想,在心裡還罵着傅清禾這個笨蛋。
不想見她,不等於想讓她死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