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錯綜複雜的衚衕裡,傅老爹老態龍鍾的身影蹣跚地走進一間大門半掩的小茶莊。就在他踏進門坎的同時,一個嬌小身影立即從屋內咚咚咚地跑出來,“爹,爹,成嗎?成嗎?大少爺答應了嗎?”
十一歲的傅沐芸一雙圓亮眸子熠熠發光的看着與她相依爲命的父親。
傅老爹疲憊地搖搖頭,見女兒的眼眸頓時一黯,他沉沉的吸了口氣,強顏歡笑,“沒關係,爹再想辦法,爹先去休息一會兒,你乖啊。”
傅沐芸難過的看着父親沉重的背影往屋裡走,再回過身,看着乏人問津、空蕩蕩的店鋪,眼眶一紅,真的不行了嗎?
可是爹答應了她早逝的娘,一定會將這間他們胼手胝足、從無到有的店面一代一代的傳承下去。
她抿緊了脣,突然拿了把椅凳,站上去後伸長手在排放了一整排的茶葉罐裡拿了一罐,再跳下椅凳,快步跑出去。
此時,天空開始飄起了毛毛細雨,她擡頭看着烏雲密佈的天空,將懷裡的茶葉罐揣得更緊,纖細身影愈跑愈快,穿過大街小巷,跑得氣喘吁吁的,終於看到了號稱京城第一茶莊的“薛家茶莊”。
這家大鋪子氣勢宏偉、門庭若市,她喘着氣兒,抱着茶葉罐,穿梭在客人間,好不容易見到一名眼熟的小廝,她連忙上前,“柯大哥,請你帶我見見薛少爺,好不?”
柯元一見到她,臉色大驚,“小沐芸,你怎麼跑來了?哎呀,你別忙了,就連你爹薛少爺也不見啊!”
“求求你幫幫我,讓我見上一面就好!”她突然噗通的跪地磕頭。
她的動作立即引起店裡客人好奇的目光,嚇得柯元驚惶的將她急拉起身後,就推着她匆匆往外頭走,還不忘壓低聲音勸着,“你就別鬧了,何況,薛少爺——”
話語未歇,鋪子側門倒先響起一陣馬蹄聲,兩人直覺的將目光移過去,就見到一輛馬車喀啦喀啦的行駛出來,柯元指着馬車,“你瞧,薛少爺要出遠門了……”
想也沒想的,傅沐芸急急拉着裙襬,快步追過去。
“薛少爺!”她拼命拍打馬車,情急大喊,“薛少爺,沐芸求你放過我爹吧!薛少爺!”她邊追邊拍打,一個不小心,腳踩到裙襬,整個人摔跌在地上,同一時間,馬車也緊急的停下來,因爲她這一趴跌,竟然整個人往車底下摔,只差那麼一點點,她的頭跟手就要讓車後輪給輾過了!
熙來攘往的路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嚇到驚呼不已,個個呆若木雞。
但傅沐芸很快爬起身,不顧膝蓋、手肘都受傷流血,蒼白着一張小臉,急急的跑到馬車前。
“小姑娘你不要命啦!俺的壽命被你嚇去了一大半,快走開!”駕車的老漢氣呼呼的揮舞着拳頭趕她。
但她不理,不顧馬車簾子仍是拉上的,緊緊抱着手上被退貨的茶,對着車內大喊,“薛少爺,你喝喝看這罐茶吧,薛家這麼多年來一直跟我們傅家有合作往來,我爹也固定在交貨,你不能說不要就不要啊……”
“你說的傅家是茶商傅仁?他在三個月前所送來的茶葉,不管是質量、數量都出問題,才被本少爺列爲拒絕往來戶,你爹沒跟你說清楚?”
驀地,一個年輕但冷然的嗓音從馬車簾內傳了出來。
大少爺說話了!傅沐芸又驚又喜,連忙解釋,“有有有,我爹說得清楚,但是,是供貨的茶農欺瞞了我爹,把上等的茶葉偷換——”
“如果每一家供應給我薛家的茶商在出了問題後,都有理由,皆可原諒,那麼,薛家京城第一茶莊的招牌早就拆了。”
她稚嫩的臉上刷地一白,仍不肯死心,“可是,我爹就犯了一次錯啊,而大少爺毫不留情的撤換了茶商,現在再也沒人願意買我家的茶了,我家的茶賣不出去,我爹只能外出打零工,他已經一把年紀——”
“如果做生意還得考慮人情,那我乾脆開家救濟院算了!本少爺時間寶貴,同你說這麼多,已是我最大的仁慈,快走開!”
一聽大少爺的聲音帶火了,杵在一旁的柯元硬是將她拉到一旁,“小沐芸,別再鬧了……”
被揪住手臂的傅沐芸仍掙扎大叫,“我不是鬧啊!大少爺,我求求你了,再買我家的茶吧,再給我們一次機會,我爹快撐不下去了,求求你啊,薛大少爺!”
但馬車再度往前行,此時一陣強風突然吹來,打飛了車簾,在濛濛細雨中,她對上了一雙深邃狂傲的黑眸,那眼神透着凜光,令她的心不自覺泛起冰寒。
薛東堯與她的視線有瞬間的交集,那是一雙天真又倔強的美麗淚眼,帶着憤怒與控訴,他也注意到她那張稚嫩但粉妝玉琢的臉蛋,長大後,肯定是個美人胚子。
風落,簾子也隨之落下,馬車答答走遠,她才從怔忡間回神,氣急敗壞的追上前去。
不遠處,一家廟宇前的戲臺上正唱着以七夕爲主軸的京劇,臺上的旦角婉轉唱着織女與牛郎的喜與悲,戲曲動人心絃,訴說兩人隔着星河、仙凡異路、遙遙相望的堅貞情愛,傅沐芸仍沒命的跑着、追着,眼睜睜的看着馬車穿過圍着戲臺子觀戲的羣衆,漸行漸遠了。
可惡!她爲什麼只有一雙腿兒呢她氣喘吁吁,淚眼汪汪的跪跌在地上,她幫不了爹,怎麼辦呢?她再也忍不住的大哭起來。
不一會兒,有人扶她起來,有人嘆氣,也有人認出她是傅仁之女,出言安慰,說着天之驕子薛東堯自小即才華出衆,養成狂傲、跋扈的個性,這一次,薛老爺讓二十三歲的他接掌部分家業,他爲力求表現,對所有的供貨茶商都一樣的嚴格,要求完美,在他眼裡,是容不下一點錯誤的,被撤換的茶商不只她爹……
“雨愈下愈大了,快回家吧。”
“果真是七夕,每年都下雨……”
隨着雨勢加大,她身旁的人一一轉身離開,但她孤寂的小小身子仍然佇立不動,一滴滴淚水順着七夕雨滑下她白皙無瑕的臉龐。
生平第一回,十一歲的傅沐芸嚐到了憎恨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