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她乖乖地照着做,但心裡卻想象喝酒般的將一杯杯茶豪邁的倒入口中,那才暢快嘛,但是不行,這杯茶只能一次一口,一口含了許久,還要聽他“唸經”,再喝一口,回想他講的,反覆感受,還說涼茶也別有一番風味,一樣是一次一口,說出感覺。

感覺嗎?她腦袋裡早已一片空白。

“如何?”

她搖頭。

“觀茶色、聞茶香、飲茶味,回甘否?”

她口裡是唾液,早沒茶水了,別說她本來就有根鈍舌頭,這麼多茶品入口,早就混茶了,還能有感覺嗎?

薛東堯等着她說出入口的茶品有何感覺,沒想到,她一句話也形容不出來。

“味道有沒有從舌尖蔓延?還是有澀味?餘味?回甘?”他一次又一次耐着性子的問。

她也一次一次的從緩緩搖頭,到左右用力搖頭,面對他時,表情裝得愧疚,但頭一低時,嬌俏的小臉兒臭得跟糞坑裡的石頭沒兩樣,肚子裡的火也愈冒愈大。

薛東堯何嘗好受?知道有些事急不得,所以,他會讓她先去做別的事,隔日再進行,但是,一天又一天過去,在品茶這門課上,她依舊整個弱到不行。

昨天喝的,今天再給喝,她一樣說得亂七八糟、毫無把握。

“真的沒有感覺?”

“沒有就是沒有,我爹有教過我,誠實爲上策。”說得這麼坦白,是她自知騙不過他的。

薛東堯簡直快要被她氣死了,他覺得她根本無心學習,“爲人是該誠實,但是也該努力——”他提高了聲音。

“我很努力了呀,爺,我真的有慧根嗎?還是那天我鬼附身了,要不,怎麼我隨便亂說都對!”她才覺得莫名其妙好不好?

他臉色轉爲鐵青,忍不住吼道︰“那天是那天,現在我們已經上了半個月的課!”

“但沒有感覺就是沒有感覺,爺要沐芸騙人嗎?”她衝口而出。

“都沒有?這杯是取浙江龍井之味,茶色清香回甘。你真的有舌頭?還是你的腦子裡只裝豆腐腦兒?”他忍不住罵人了。

“對對對,全是泡了茶水的豆腐渣!這樣行嗎?”她氣極了。

“你已妄自菲薄,是決定當一輩子的笨蛋!”

“是爺選了我,代表爺也是個笨蛋嗎?”她氣呼呼的瞪着他。

他是,他的確是!薛東堯氣得額頭青筋暴凸,天知道,他的脾氣已有許久不曾失控了!

“爺如果想換人培訓,沐芸也無話可說!”她霍出去了。

“你放棄,不代表我放棄,我不信你是扶不起的阿斗!”他瞪着她,他不允許自己失敗,自然也不許她退出。

還、還要來啊?她欲哭無淚,這種事不必如此堅持認真嘛,他每天把她操得那麼累,叫她怎麼報仇啊?

或許,傅沐芸已經在報仇了,只是殺人於無形,但她自己倒沒發現這一招,不然,該會聰明利用,讓薛東堯因爲怒火而折幾年壽,或是給活活的氣死。

兩人回到書房,薛東堯教她讀寫有關茶的詩詞。

在他的觀念裡,既要以茶謀利,就要說得一口好茶,歷代詩人做了許多有關茶香的優雅詩句,他要她會背誦、會寫,還要寫得好看。

但她能讀書習字,是父親茶莊生意還穩定時,等到爹爹過世,她努力掙錢求溫飽都來不及,哪有時間讀書練字?因此她寫的字不是像毛毛蟲擠成一團,要不就是墨汁滴滴答答沾了整張紙。

至於背誦,他教的都那麼拗口,她背了上一句,就忘了下一句,背了下一句,就又忘了上一句,有些事情或許真的不能勉強,人更不是完美的,總有幾個弱項,難怪,孔老夫子要提倡“因材施教”。

唉,她的這幾個弱項在她十六歲以前都沒有機會暴露在人前,現在一股腦兒的全在薛東堯的面前顯現出來了。

薛東堯的臉色愈來愈難看,他真的高估她了?

她看出他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害她握着毛筆的手也開始顫抖。

“我、我有努力了,可是——”她不想說自己是糞土之牆啦,但她寫得滿頭大汗,坐到腰痠背痛,真的盡力了啊。

“可是什麼?天生我才必有用這句話看來有待商榷。”湛墨的瞳眸中盡是冷凝,像是失望至極。

他突然起身步出書房。他對她的心不在焉感到惱火,有些東西需要時間來學習,可有的只要肯專心、用心,就能吸收,但她的神魂不知已飛去哪裡,他還浪費時間爲她上什麼課。

她眨巴着大眼,薛東堯真火了?

可是她也很委屈啊,她不是那塊料嘛!傅沐芸可憐兮兮的看着他的背影,他這一火,她的火反而滅了,唉。

她整個人趴在桌上,頭快疼死了,不過……看着某人離去前寫的字,她不得不承認薛東堯是個文武全才,寫得一手好字。

“茶鼎夜烹千古雪,花影晨動九天風”這是元代山水詩人黃鎮成的詩,他信手拈來,寫得蒼勁有力。

另外,他還寫了明代文徵明的詩句“寒燈新茗月同煎,淺甌吹雪試新茶”,這句寫得便龍飛鳳舞,字體截然不同。

再看看她的,唉,墨都透過紙背,黑漆嘛烏地,慘不忍睹。

“辛苦了。”

驀地,溫鈞的嗓音響起。

她嚇得一躍而起,又見到他將目光移到自己寫的鬼畫符上,難堪的趕忙伸手將紙揉成一大團,咻地丟進字紙簍裡。

動作雖是一氣呵成,可偏偏有幾張的墨汁還未乾,這一抓一揪,雙手也弄得髒兮兮的,她急急的又將手搓搓裙子,見溫鈞憋着笑看她,以爲臉上也沾到墨,連忙又抹上了臉……

他看着她的俏臉憋笑,是因爲剛剛他跟爺錯身而過時,看到一張久違多年的鐵青臉孔,他不得不佩服這丫頭激怒人的功夫,然而此刻,見她把自己抹得像花貓臉兒,再也憋不住的哈哈大笑起來。

“溫總管有事嗎?”她沒好氣的問,反正連薛東堯都敢吼了,對大聲訕笑的老總管也不必再裝了。

這麼大聲?她也被逼到極限了吧,他笑,“我來幫爺拿賬冊的。”

“喔。”

瞧她一臉的委屈,他好笑地搖搖頭,委屈的人是爺吧!

“你要用心點,爺爲了教你,很多生意上的宴席邀約都交給幾名大掌櫃代表去了,他告訴我,他目前最重要的事就是教會你所有關於茶的知識,讓你懂得品茶、論茶、賣茶。”

“嘖,他最想的應該是可以光明正大的整我,用力的使喚我吧!”

她沒有多想就迸出話來,但話一出口,馬上就後悔了,因爲溫鈞的臉色變得好嚴肅,顯然她說錯話了。

“爺絕對沒有整你,事實上,他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你身上了。”

“可是,他對我很不一樣,對別人仁慈,對我就嚴峻,我怎麼做都不合他意。”

“你對爺不也一樣?”他臉色一緩。

什麼意思?她困惑搖頭。

“你對其他人總是笑口常開,軟心腸,但對爺,卻總是敬畏……當然,那是表面,暗地裡,也許是把他罵得狗血淋頭吧。”

他講的真準,她嘴硬的說︰“我哪敢,我對他敬畏,是因爲他是主子啊。”

“是嗎,單純是敬畏嗎?你該不會對爺有什麼壞心眼吧?”

她的心漏跳一拍,這老傢伙真的好可怕!

“沒有。”

“不是壞心眼,那就是欲擒故縱,很多女子對自己心儀的對象都會這麼做。”

見鬼了,她喜歡他?就算她不小心看到他**、不小心成了他培訓的對象,不小心天天跟他大眼瞪小眼,也不可能不小心的動了心……吧?

“總之,爺對你這丫頭的期望很高,當然也特別嚴格,你要加油。”他還是很正經的說了一番鼓勵的話。

“我知道了,謝謝總管。”嘴裡這麼說,但她的心仍震驚於剛剛突然發現的事情。

“我去忙了,馥伶格格正在花廳等爺,你就自己在這兒多練習吧。”溫鈞拿了賬冊就離開了。

馥伶格格?誰啊?她突然挺直腰桿,看溫鈞前腳一離開,她後腳也跟着往花廳跑,殊不知,溫鈞停下腳步,回身望着她快步跑往花廳的身影微笑。

傅沐芸一到花廳,就藏身在花窗後方,見到薛東堯正一拐一拐的走到廳前坐下,神情漠然,倒是穿戴滿身珠翠的馥伶格格眼中媚光流轉,不時的瞟向薛東堯。

“馥伶格格,不知今天到府有何指教?”他的語氣禮貌中帶點冰冷。

馥伶格格,這名字怎麼很耳熟?傅沐芸柳眉一皺,是了,她想起來了,難怪覺得耳熟,也覺得討厭,就是翊弘貝勒的妹妹嘛,舅舅是管轄江蘇、安徽、江西的兩江總督,出身真好,頭頂着高如牌樓的紅花髮髻,一襲綾羅長袍,腳蹬高底旗鞋,身材豐滿,整個人嬌滴滴的。

“哪有什麼指教?薛爺真見外,本格格前往京城三個月陪伴父母,心卻留在蘇州,一回來,就直奔你這裡,看看你是否別來無恙耶。”

天啊,馥伶格格撒嬌的嗲聲,令她不由自主的起了雞皮疙瘩,只能猛搓手臂。

“東堯尚好。”他的態度仍是疏離有禮的。

我也很好。傅沐芸在心中嘀咕,眨巴着一雙大眼楮,小心翼翼地從窗櫺間看着兩人的互動。

“我、我爹想爲我指一門皇室婚,可是,我有意中人啊。”馥伶格格帶着怨懟的美眸瞅着他瞧。

哎呀,意中人就是你嘛!連她這個偷窺者都看得出來,薛東堯怎麼面無表情?

真是不解風情,不過……她怎麼有點暗暗竊喜?

“人生苦短,青春有限,格格既然有此好姻緣,請好好把握,別蹉跎光陰。”他仍然平靜。

“你!”馥伶格格臉蛋驀地漲紅,眼中冒出兩簇怒火。

嘖嘖,薛東堯,你可以再刻薄一點沒關係,做人要忠厚啊,對姑娘家說話可別這麼狠,還說人青春有限……傅沐芸無聲一笑,但隨即柳眉一皺,不對啊,她又在開心什麼?

突然,薛東堯灼灼的目光射向躲在窗下的她,她來不及閃躲,與他四目相對。

慘了!慘了!被他發現她混水摸魚了,這下子,肯定對她更兇了!

馥伶格格不知道他爲何直直的看向她後方,困惑的回過頭,這纔看到一名花樣般的年輕女孩,那張嬌憨的小臉可比自己還要嬌豔三分,臉上雖然沾了些墨,但更可看出她沒有擦脂粉的肌膚是吹彈可破。反之,她來找薛東堯之前,可是費盡心思的擦脂抹粉,就連自己都不得不承認,這女孩兒的天生麗質令她嫉妒。

“回書房去,現在。”薛東堯立即沉聲對傅沐芸道。

“是。”她困窘的緩緩起身。

“等等。”他走上前,用袖子輕輕的拭去她臉上的墨。

她眨了眨眼,訝異於他這突如其來的溫柔,就這麼呆呆的任他擦拭。

甭說她訝異,就連薛東堯也震驚自己不假思索的舉動,他急急放下袖子,俊臉羞窘的怒道︰“該做的事沒有一樣做好,弄髒自己倒是很會,快去吧。”

“呃,是……是。”她結結巴巴,心兒怦怦狂跳,急急的轉身就跑了。

小手撫上發燙的臉頰,她哪根筋不對,怎麼沒罵他輕浮,還傻呼呼的讓他爲所欲爲。

馥伶格格眼內冒火,一甩袖子的坐在椅上,“她就是我皇兄看上的丫頭吧!長得倒挺美的,難怪,薛爺不知何時恢復的武功,爲了她倒是不再隱瞞了,看來你們關係——”

他直接打斷她的話,“我們沒有任何關係。薛某是個跛子,配不上金枝玉葉的格格,而且我跟貝勒爺的恩怨難解,我真的不認爲格格該繼續把心留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