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寧都是鼓了很大的勇氣才說出“沒出息”三個字,因爲他實在是沒有辦法將這三個字從自己口中說出來,且還是用來形容自己的。因爲這三個字,遠寧每日吃飯連那個圓桌都沒有辦法上去,只得在偏廳中和自己的孃親坐在一起。
遠家吃飯的規矩很奇怪,但凡是家中長輩所認可有了功名前途,哪怕是未來會有功名前途的人,纔可上正廳的圓桌吃飯,其餘的‘女’輩和小孩兒都只能坐在偏廳之中。雖然遠寧也很喜歡和自己的孃親坐在一塊兒,但每次吃飯之時總是會偷偷地往正廳裡面看,看着正廳上坐着的遠子幹、遠虎和遠豹,心裡無盡的羨慕。
在這個家中,最重要的人總會將這個最小的兒子給忽略,說也奇怪,不管是達官貴人之家,還是民間普通百姓,都是做大的讓着小的,可在這遠家,遠寧這個弟弟總是讓着這兩個哥哥,就連吃什麼東西都一樣。吃水果,父親總是讓遠寧吃最小的,最大的則是給兩個哥哥先吃,就隨同父親出‘門’拜訪他人或者打獵,遠寧總是走在最後,騎着一匹小馬,揹着兩個哥哥的行裝,還如下人一般幫哥哥們拿這拿那伺候着。
遠寧今年已經十六歲了,按照大滝的規矩,年滿十七歲便可以選擇是考取功名或者是從軍。兩位哥哥已經年滿了十七,遠虎只比遠豹大些月份,遠子幹說過,待遠豹也年滿十七,就託人讓兩人從軍,但卻不能從步卒做起,怎麼也要做個副尉,就算做不了副尉,也必須得是個步卒長。
遠家雖然世代從軍都是兵家,但遠寧的祖父卻讓遠子幹從步卒做起,這讓遠子幹從軍之路苦了不少年頭,遠子幹不想自己的兒子再重蹈覆轍。
遠虎和遠豹的願望便是一同從軍,要不做副尉,要不做步卒長,而遠寧十七歲的願望僅僅是能夠去正廳的圓桌之上與父親一同吃飯。
天姿坐在那半響沒說話,忽然眼睛一亮,想起了什麼,對遠寧說:“你不是沒有兵器嗎?我知道什麼地方有!”
遠寧愣愣地看着天姿,半天才說:“你能知道什麼地方有兵器?你懂什麼……”
天姿很不高興:“誰說我不懂了?你們遠家是兵家,我從小就聽爺爺說,就算不會使什麼兵器,難道還不認識嗎?”
遠寧想想也有道理,但也不怎麼相信天姿這個‘女’孩兒能知道什麼兵器,充其量也就是家中庫房之中,放着的那些陳舊兵器鎧甲之類的。
遠寧和天姿從假山‘洞’裡面爬出來,沿着牆邊慢慢地走着,走了一陣,天姿指着前面一處高高立起的草叢道:“鑽進去!”
遠寧看着那草叢,那草叢有自己半人那樣高,似乎旁邊蔓延着的草藤還有些刺,看着就讓人害怕,他搖搖頭:“不去,萬一有蛇怎麼辦?”
天姿擡手就給了遠寧腦袋上一下:“你是大男人怕什麼?我都不怕,你怕!”
天姿說完,自己便俯身鑽了進去,遠寧愣愣地站在那,過了一會兒,天姿從草叢中將頭探出來,向他揮手道:“進來呀!”
遠寧搖搖頭:“我娘說了,不要到處‘亂’走,我又不知道進去是什麼地方。”
天姿有些不耐煩:“你到底進不進來?你不進來,我走了!”
遠寧還是害怕:“不去,我娘說了……”
天姿打斷他的話:“你娘說了,你娘說了,什麼都是你娘說了,你能不能啥時候有點自己的主意?”
即便是天姿這樣說,遠寧還是不願意鑽進去,只是蹲下來輕聲對天姿說:“我們回去吧,去其他地方玩好不好?”
天姿伸出手來,扭住遠寧的衣頸處:“你就一輩子做個沒出息的小少爺吧!縮頭烏龜!”
天姿罵完,轉身鑽進草叢之中,遠寧聽完天姿的話,愣在那半天都沒有回過神來,他沒有想到天姿會如此認真地罵他。遠寧一直認爲天下所有人都可以罵他,但自己的娘和天姿永遠不會,可如今天姿竟然一臉兇狠無比認真地罵他是“沒出息的小少爺”,還加上了“縮頭烏龜”。
遠寧心一橫,咬咬牙,閉上眼睛埋頭就鑽了進去,什麼也不管,就只顧往裡面爬,爬了一陣,撞到一個軟綿綿的東西之上,才聽到天姿哈哈大笑的聲音:“我還以爲你真的走了。”
遠寧擡起頭,看着趴在一旁的天姿,臉‘色’一紅:“你說過不會罵我的。”
天姿無可奈何地搖着頭:“唉,我這輩子怎麼就遇上你了。”
“什麼遇上我了?剛纔那話,我好像聽我娘有些時候也對我爹說過。”
天姿正在往一旁的身子僵住,臉‘色’微微一紅,狠狠道:“閉嘴!你懂什麼!你還是個孩子!”
“我不是孩子,我都十六歲了!”
“閉嘴!”
“你說清楚,剛纔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閉嘴!”
“你說過你不會瞞住我的?對不對?明明就是說過了!”
“閉嘴!”
遠寧依然不依不饒地在天姿耳邊不停地問着,天姿把頭埋在草叢之中終於忍不住了,轉身瞪着遠寧說:“閉嘴!”
遠寧一下就將自己的嘴巴捂住,然後點點頭,天姿這才‘露’出滿意的表情,指着前面不遠處的一個剛好能容得下一人的牆‘洞’說:“就是那兒……”
天姿還未說話,遠寧又捂住嘴巴的手放下,輕聲道:“你說過你不會瞞住我任何事情的對不對?”
天姿深吸一口,拼命忍住,輕聲回答:“對呀對呀,小少爺,咱們現在爬過這個‘洞’……”
誰知道遠寧又打斷她:“那你就告訴我,剛纔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好不好?”
天姿“啊”地叫了一聲,實在受不了,轉過頭對遠寧道:“遠寧少爺,我現在給你兩個選擇,第一閉嘴鑽過這個‘洞’去,第二就是你在這掐死我得了。”
遠寧又捂住自己的嘴巴,天姿搖搖頭自己先爬過了那個‘洞’,遠寧一邊爬還一邊換着手去捂住自己的嘴巴,天姿回頭看到都不知道自己該哭還是該笑。
兩人爬過那個牆‘洞’後,面前出現了一個池塘,池塘之中還有一座四面被圍封起來的竹亭。
池塘竟比遠家後院中的那個還要大幾倍,池塘周圍被高立的竹林所包圍,竹林之中還有一種遠寧不知名的植物,植物的葉子和所開的‘花’竟全是綠‘色’,只有‘花’蕊中心處纔有那麼一丁點的紅‘色’,不細看根本不能發覺。
微風輕輕從遠寧臉上拂過,這才讓他反應過來,他先是俯身去看了看身邊的‘花’,又跑到池塘邊上去看那些盛開的荷‘花’,伸手要去摘卻被天姿叫住。
“遠寧,你忘了來這幹嘛的?”
遠寧回頭,看見天姿一臉怒氣地站在他身後,天姿搖搖頭,跳上旁邊的一艘小船,低聲嘀咕道:“真像個‘女’孩兒,怎麼對這些‘花’呀草呀的感興趣。”
遠寧忙過去,試探了一下,這才閉上眼睛跳上船去,‘摸’了‘摸’小船的船沿,發現都已經非常陳舊,不知道在這放了多少年月。
遠寧看着遠處那竹亭,問天姿:“你什麼時候發現這個地方的呀?”
天姿說:“在還沒認識你之前就發現了。”
遠寧刨根問底:“你是怎麼發現這地方的?”
這地方看來就在遠家的後院之後,遠寧長到十六歲,還以爲這後院之後便是龍途京城的那條金‘玉’內河,沒想到竟有這樣一個地方。
天姿一邊撐船一邊說:“我們這些下人本來就不允許進入後院的,更別說後‘花’園了,有一日晚上,我睡不着,偷偷爬起來趴在窗戶上往外看,卻看到在這個方向的空中有一束白光直‘射’進天空,一會兒便就消失不見,我心裡好奇,本想白天去看個究竟,但一想那是後‘花’園方向,白天下人們不能進去,乾脆就起身偷偷翻牆過去。”
天姿說到這頓了頓,伸手指着那竹亭說:“就是那竹亭裡面發出的光。”
“等等,你還沒說清楚,是怎樣發現那牆‘洞’的?”
“哎呀,你怎麼像個‘女’人一樣,問這問那的,煩人不煩人。”
遠寧又低聲道:“你說過你不會瞞住我什麼事情的……”
天姿差點從船上掉下去:“行了行了,我說,我什麼都告訴你。你說是不是咱們投錯胎了,我該當男人,你應做‘女’人的……”
遠寧乾脆躺在了船上,看着天空,發現這池塘上面的天空似乎要比後‘花’園藍許多,透徹許多。
天姿接着說:“那光一會兒有,一會兒沒有,我翻過後牆順着方向找去,發現後‘花’園那堵高牆之後,心想慘了,那牆那麼高,我爬不過去。”
“誰說你爬不過去?我還沒見有什麼牆你爬不過去呢!”
天姿瞪了一眼遠寧:“傻子!那時候我纔多大?”
“哦,對。”
“我在牆邊走着走着,仰着頭看着那道光,靠近了才發現是銀白‘色’的,我就想會不會是什麼珍寶,要真的是,我就去找到,然後就帶着爺爺離開,再也不用給你們家當下人了!”
遠寧聽完這話,起身問:“你不想呆在我家嗎?”
天姿很認真地點點頭:“那當然,誰願意當下人,成天受氣不說,受了委屈還不能說,只能自己憋着!”
遠寧“哦”了一聲,埋下頭去:“那你是不是以後就會離開我了?”
天姿沒發現遠寧的變化,依然憧憬着:“要是有了錢,不當下人,我也買一座這麼大的宅子,把爹孃爺爺都請進去住,大家住在一起,但是不請下人,因爲下人受委屈,我有了錢也不會讓別人受委屈,我……”
天姿說到這低頭去看,才發現遠寧低着頭一語不發。天姿畢竟是‘女’孩兒,比男孩兒要早熟一些,回想剛纔遠寧那句話,立刻便明白了怎麼回事,只得說:“好啦好啦,我答應你,就算我有了錢,買了大宅子,也不會遠離你,不會離開你好不好?”
遠寧點點頭:“你說話算話?”
天姿一手叉着腰,一手拿着撐杆:“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遠寧伸出手指:“我們拉鉤!”
天姿皺着眉頭:“拉什麼鉤?那是小孩兒玩的,我起誓行不行?我起誓這一輩子不會離開遠寧!”
遠寧也舉起手,學着天姿的模樣:“我遠寧也起誓,一生一世都不離開天姿!”
那時候,遠寧和天姿都忘了,通常有這樣行爲的年輕男‘女’,在民間被稱爲“‘私’定終生”。
很多年後,椒圖將軍帶兵征戰四方之時,每當走到有滿是荷‘花’的地方,他都會停下來,卸下自己的那身銀甲,坐在池塘邊上,像個孩子一樣赤着腳,哼着一曲身邊人都叫不出名字的歌來。
有親近的衛士問他:“將軍,這歌這麼好聽,叫什麼名字?”
椒圖將軍笑笑道:“天姿。”
“天姿?爲什麼叫這名字?”
“雖然歌不是我作的,但這名字卻是我起的。”
“將軍能將這首歌教給我們嗎?”
“不能。”
“將軍,這是爲何呀?”
“你們學不會的,因爲我都是很不容易才學會的。”
快到那竹亭前時,天姿卻哼起了一首歌來,遠寧聽着天姿哼出的歌,覺得歌聲就如從池塘底部慢慢浮起,然後圍繞着自己,閉上眼睛好像能看到微風化成了蜂蝶一般在周圍舞動,雖然如此,但卻有着無盡的憂傷。過後,等天姿哼完,遠寧才睜開眼睛問道:“你剛纔哼的是什麼歌?”
天姿想了想說:“沒有名字,這是我姐姐教我的。”
“你姐姐?我還從未聽你說過你還有姐姐?”
天姿笑笑道:“我姐姐比我大很多,不過很早之前,在我們沒來京城之時便死了。”
遠寧有些詫異:“怎麼死的?”
“被暴民殺死的。”
“暴民?”
“就是那些吃不上飯,反了官府,要去搶糧食的百姓。”
“那他們爲什麼要殺死你姐姐?”
“因爲我姐姐也……去搶糧食呀,被踩死了。”
天姿說得很輕鬆,就如在說一個和自己毫無關係的人一樣,遠寧看着天姿臉上已經沒有了笑容。
遠寧半響又問:“那……那些百姓爲什麼會吃不上飯?”
天姿蹲在船上:“我以前也不知道,後來問爺爺,爺爺告訴我,因爲整個東陸不是這兒打仗,就是那暴‘亂’,官府徵糧徵得緊,很多時候連半顆糧食都不給百姓留下,所以百姓沒有辦法,只能出去搶官府了。”
遠寧此時想到自己父親每每給自己講那些戰場上的故事,忽然覺得心裡有些發堵。
“那官府爲什麼徵糧連一丁點兒糧食都不給百姓留下呢?”
“我怎麼知道,不過爺爺倒是告訴我,有些官府將這些糧食徵回去,也不吃,自己還高價賣出去,不知道‘逼’死了不少人。”
“那這又是爲了什麼?”
“爲了掙錢唄,不要再問我爲什麼了,其實好多我也不懂。”
小船停在池塘裡許久,遠寧和天姿都沒有說話,任池塘上吹過的風將小船慢慢地吹動,微風將天姿的發枝托起,揚在空中飄動着,遠寧忽然伸出手想要抓住,手還未抓到,發枝便又被風給吹散……
天姿笑了,用手颳了刮遠寧的鼻子道:“傻子,幹嘛呢?”
遠寧搖搖頭:“我抓不到你的頭髮,好滑……還有風。”
天姿只是笑,沒說話,覺得眼前這個男孩兒傻得可愛。
遠寧又說:“你能給我再唱一下那首歌嗎?”
“嗯?好……”
……
倦鳥立‘花’枝,守得離去人兒歸。
撲頭飛柳‘花’,枝下人兒鬢髮白。
‘春’意盎然然,繁‘花’脆柳柳,
裹得一身紅‘花’衫,相伴陽風‘春’意寒。
隆前分碎香消散,淡脂含嬌伊人在。
……
天姿唱罷,遠寧又問:“這首歌真的沒有名字麼?”
“嗯。”
遠寧看着天姿道:“那我起個名字?”
“好呀?叫什麼?”
“天姿!”
“什麼?你說呀,叫我名字做什麼?”
“我說這首歌的名字就叫天姿。”
“嗯,不好吧?”
“管他什麼好不好,我說了就算?”
天姿聽遠寧這樣說道,一下笑出聲來,又颳了一下遠寧的鼻子道:“有些霸氣,終於像個男子漢了,好吧,聽你的,就叫‘天姿’!”
天姿撐着船,移到了那竹亭旁邊,自己先跳上去,這才伸出手去將遠寧拉上去,遠寧卻揮揮手道:“我自己來。”
天姿笑道:“真的是男子漢了?”
遠寧爬上竹亭,站在邊緣看着這四周都封着的竹亭,又繞着走了一圈,發現這竹亭周圍都被竹欄和木板死死地封住,根本沒有入口。
遠寧問:“你所說的兵器,該不會說的就是這個吧?”
天姿搖頭:“胡說,這竹亭怎麼能做兵器?你拿得起麼?跟我來!”
天姿說完,順着竹亭旁邊支出去的一處幾下便爬了到了竹亭頂上,遠寧張大嘴巴看着在竹亭頂上的天姿,沒想明白這‘女’孩兒怎麼會爬得上去。
天姿在竹亭頂上對遠寧招招手:“上來呀?剛纔誰說自己是個男子漢!”
遠寧學着天姿的樣子,費了很大的勁才爬了上去,不過只能算爬了一半,因爲剩下的一半是天姿將她拖上去的。
遠寧趴在竹亭的頂上,好不容易纔掌握了平衡,就見天姿揭開竹亭頂上的一塊瓦,指着下面道:“來,看看。”
遠寧俯着身子慢慢地走過去,靠近那揭開瓦片的地方,往裡面一看,卻什麼都沒有看到。
遠寧擡起頭道:“什麼都沒有呀?”
天姿又一巴掌拍他腦袋上:“左右看看!”
遠寧探頭往左一看,竟看到在左邊掛着一個人形的架子,架子之上掛着一幅銀白‘色’的鎧甲,整副鎧甲在昏暗的竹亭內發出耀眼的光芒。
遠寧驚喜地叫道:“魚鱗銀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