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後……
東陸,商地大漠,殤人古城,外圍壕溝。
一聲鷹鳴過後,空中出現了一隻老鷹,老鷹在不遠處的高空盤旋着,時而飛到我們的頭頂,時而又飛回去。原本蹲在壕溝裡面一言不發的卦衣,突然起身向跳出那條壕溝,拔‘腿’向遠處跑去,跑了一陣之後又停下,回頭看着在我們,目光從我們幾人身上一一滑過,最終停留在了坐在一塊土堆之上的綠薨臉上。
綠薨面無表情,看了看那頭鷹,又低下頭去,將自己的面具重新戴好,從始到終一句話不說。
“出大事了。”張生輕聲道,嘴‘脣’微微發抖。
在我身旁的尤幽情也握緊了自己雙手,將頭側向了一邊。、
幾天前,我們從城內逃出來時,竟然發現整個殤人古城內都已經成爲了那種三頭蛇的巢‘穴’,不知道是不是因爲這個理由殤人才決定從這座城中遷徙,建起了今天幾乎是成爲了東陸所有工匠手藝人聖地的千機城。
那些三頭蛇一直追趕我們,我們三人一路狂奔,連狗馬和行李都沒有顧得上,逃出古城外之後,竟發現那些怪物追出城之後便不敢上前,似乎有什麼顧忌一般,最終還是張生在城外已經廢棄的壕溝之中發現了大量的硫磺,可以說壕溝內側幾乎都被硫磺所鋪滿,蛇懼怕那些東西,只能望而卻步。我想,這大概是殤人離開古城前,爲了困住在古城內的三頭蛇,故意設下的陷阱。
幾天以來,大漠之中一直都是狂風不斷,我們失去了行李,身上所帶的飲水也不夠支撐五天之用,但要在沙風暴之中步行前往千機城完全就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能在壕溝之中躲避,待風沙過後才繼續前進。
風沙停止的時候,那隻鷹也出現了,鷹出現的同時,一直有些昏昏‘玉’睡的卦衣剎那間便清醒了,好像是什麼人突然給了他一耳光,讓他意識到有什麼事情即將發生一樣。
在卦衣起身躍出壕溝的那一剎那,我聽見他低語道:“糟了。”
“糟了?什麼是糟了?”卦衣離去之後,我低聲問尤幽情。
尤幽情臉‘色’比那日見到三頭蛇的時候還要蒼白,搖搖頭,沒有做聲,張生在一旁道:“這是軒部的喪鷹,每次有大事發生的時候,就會有人放出這種傳遞消息的鷹,這種鷹會告知周圍軒部的人……”
張生說到這,深吸一口氣。
我問:“什麼?”
“出事了,大事,有人死了,而且不止一個,大多數這隻鷹代表着任務失敗,行動失敗便意味着任務執行的刺客折損大半以上。”
“折損大半……”我重複了一遍這四個字,終於明白卦衣剛纔爲何會有那樣的舉動。
想到這,我趕緊追上正在向前方走的卦衣。卦衣跟着那頭飛在半空中的老鷹向大漠之中行走過去,我緊跟其後,一句話也沒有說,不知道是炎熱的關係,還是我眼‘花’,總覺得卦衣的整個後背好像如一隻野獸一樣弓了起來,還在微微發抖。
走了一刻之後,老鷹終於沒有在向前飛,停留在某個位置盤旋起來,嘶鳴聲不斷,異常悽慘,最終老鷹落到一座沙丘的另外一面。卦衣跑上沙丘,我也爬了上去,在沙丘下面,看見一個被渾身被燒得如黑炭模樣的人艱難地在沙地上爬行。當那人看見卦衣之後,臉上竟然浮現出了笑容,我只是覺得那是笑容,因爲他的臉,除了還能分清楚眼睛之外,其他五官已經扭曲成爲了一團黑‘色’。
卦衣跪了下去,跪在了那人的跟前,緩緩向那個人伸出手去,此時尤幽情、張生兩人也趕了過來,看到這一幕,尤幽情和張生也愣住了。
大漠之風停了,在這一刻停止住了,空氣似乎都凝結了一般,在場所有人都沒有說話,連那隻喪鷹都停止了嘶鳴,落在了那人的後背上,整個身子臥了下去,將頭埋進了自己的翅膀裡面。
“你們……先走……”卦衣斷斷續續間終於吐出了四個字。
我們誰也沒有動,卦衣將那人扶了起來,那人看着卦衣的臉,張開嘴說:“統領,我……”
“喝口水。”卦衣低着頭將自己腰間的水壺解下,遞給他。
那人將水壺撥開,繼續說:“我們……”
“先喝口水,喝口水……”
卦衣一直重複着“喝口水”,聲音在顫抖。
那人終於張開嘴,讓卦衣往他嘴裡灌了幾口水。
喝完之後,卦衣點點頭,將水壺放在一旁,坐在一旁,低着頭,那人又要說話,卦衣低頭道:“你們幫個忙好嗎?”
我沒做聲,等他繼續說下去,那人張開的嘴還沒有合攏,但我已經感覺到此人的生命已經幾乎從他身體之中流盡,只剩下唯一一絲氣息。
“幫個忙好嗎?拜託。”
卦衣又說,依然低着頭:“你們過來,按住我……”
我們三人不約而同地走到卦衣身邊,將他團團圍住,雖然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基本上可以推斷出來,應該是那批卦衣聚集在泉眼城中的刺客出了事,就如張生所說,折損大半。
我們圍住了卦衣之後,卦衣深吸一口氣,身子開始發抖,聲音顫抖道:“說吧。”
“我們在泉眼城……被伏擊了……除了我和阿四……沒有人……逃出來……都……死了……”那人說完跪在地上,給卦衣磕頭道,“屬下無能……沒能保住大家的‘性’命……請……統領……責罰……萬死……不足以……謝罪……還……請……”
說到這,那人頭向前方一點,整個身子趴在了沙地之上,再也沒有任何氣息。
……
寂靜……
寂靜之後沒有,大漠之上也沒有任何人發出聲音,只是卦衣突然站了起來,卻被張生一把按住,隨後尤幽情又上前將他撲倒,張生按住卦衣的雙肩,尤幽情按住他的腰部,我愣了一會兒才上前按住了他的雙‘腿’。
卦衣掙扎着,臉上帶着一種駭人的表情,雙眼中的淚水止不住地向外流出,嘴‘脣’已經被牙齒咬破,鮮血順着嘴‘脣’流了出來,淌進了大漠之中的沙地之中,瞬間便和沙土魂在了一起,沒了顏‘色’。
從始到終,卦衣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但我能感覺到他的吶喊和悲傷的哭聲在體內上下流竄,從頭部到‘胸’腔,又到腹部,最後傳到‘腿’部,有一股你能夠‘摸’的着的氣流在體內‘亂’竄。
我忍不住道:“你喊出來吧,喊出來……要舒服一些。”
卦衣咬住嘴‘脣’,這才發出“嗚嗚”的聲音,但依然沒有喊出來,還在拼命地掙扎着,我們三人死命地壓住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我按住卦衣的同時,從我們幾人身體的縫隙之中,看到遠處有一個人影正在慢慢靠近這裡,是綠薨。綠薨戴着那張夜叉的面具,一陣風沙過後,在綠薨的身後出現了兩個穿着避風衣戴着面具刺客打扮的兩人,三人都盯着我們這個方向,就那樣一直站着,一動未動。
在遠處,貪狼抱着自己的雙臂靜靜地看着,也不知道是在看綠薨三人,又或者是在看着我們。
活生生的悲劇。
人的悲傷往往分成兩種,一種是目睹,一種是耳聞,無論是哪一種,都會讓人傷心‘玉’絕,但往往耳聞卻不能親眼目睹的人心中有一種永遠的遺憾,那便是沒有見到寧自己傷心‘玉’絕已經死去的親人最後一面。人永遠都沒有辦法滿足的,在沒有親眼見到時候,總是在心裡愧疚爲何不能見到親人死前最後一面,留下一輩子的傷痛,但如果能夠親眼目睹親人之死,那麼心裡那道傷口更深更重,永遠都流着鮮血,傷口無法癒合。這時候,又會抱怨老天,爲何要讓他們離自己而去?爲何不帶走他們的時候,一同帶走自己。
其實,死去的人是最幸福的,他們已經沒有思想,無法懷念,無法感覺到活着之人每日思念他們的那種傷痛之情。
許久,我們三人終於感覺不到卦衣身體在掙扎之後,將他鬆開,蹲坐在一旁,盯着這個突然之間就失去同伴、屬下的軒部第四代統領,就算他沒有了那把黑皮龍牙刀,可這裡的人,乃至於全東陸活着的、死去的軒部刺客都依舊當他是軒部的統領,沒有二心,不認二人。
卦衣躺在大漠之上,瞪大眼睛盯着天空,好像是與老天在對話,詢問着爲何會發生這樣的事情,而那具在大漠之中強撐着身體走了幾天,終於跟隨喪鷹找到卦衣,告知實情的刺客屍體就在他的旁邊。卦衣一隻手搭在那具屍體的‘胸’口,嘴巴一張一合,好像是在和他說着什麼,但又聽不見他的語音聲。
這一刻,整個世界是無聲的,我自己連風聲都沒有聽見,甚至覺察不到自己的心跳。
我能體會到此刻卦衣的心情,這與我在武都城戰役結束之後,看到的,聽到的,感受的完全一樣。
《潛夫論.巫列》——凡人吉凶,以行爲主,以命爲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