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陸,江中,雲集城。
兩天兩夜。
我從未和賈鞠對坐這樣久過,更離奇的是,我並未在賈鞠的臉上看到一絲疲倦之意,相反覺得他‘精’神有些振奮。在這兩天兩夜之間,我們喝了數壺所謂的北陸雪芽,‘花’了不少銀子,吃下的沒有果蔬魚‘肉’,只有麪餅和饅頭。賈鞠說,油葷酒水會讓人的頭腦變得遲鈍,如果你要‘精’心思考一件事,你的身體需要的只是有“飽”的感覺,而不能覺得徹底的舒適,因爲一旦舒適過後,帶來的便是疲倦。
我將在千機城所聽到的一切,全盤告知給了賈鞠,一開始賈鞠顯得有些吃驚,漸漸地臉上那種吃驚的神‘色’褪去,興奮的表情浮現了出來。這兩天兩夜,和從前相反的是,我說得多,他問得少,但幾乎每一個問題都一針見血,直接點明瞭要害,但能從他詢問的問題中推斷出,他最爲擔心的還是在建州城的天啓軍。
一支自己親手建立起來的軍隊,就如同自己的子嗣一般重要,領兵的將領和軍師都深知其中的道理。如果一支軍隊被擊垮,重新再建立起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賈鞠將一臉驚訝的小二招呼過來,命他再去換上一壺新茶。
待新茶提上來之後,賈鞠掏出碎銀扔給那小二,隨後對我說:“人都會改變,對嗎?”
的確,人都會改變,自從我告訴賈鞠關於皓月國大軍即將入侵的消息之後,賈鞠身上就產生了些微妙的變化。每個人體內都有一種自信,賈鞠也不例外,他身上的那種自信大大超乎了旁人的想象,但我深信皓月國大軍一事給他帶來了不小的觸動。
“我現在突然明白了那句很簡單的話。”賈鞠又說。
我問:“什麼?”
“天外有天,山外有山。”賈鞠喝了一口杯中的茶,眉頭不再皺起,似乎已經適應了那種味道,“各方勢力都口稱要一統天下,但這個天下到底包含什麼?其實只有東陸這塊土地,誰都沒有去想過在東陸之外還有什麼地方,我們的思維在這個地方便停滯不前,天佑宗便是鑽了這樣一個空子,等我們都明白過來的時候,晚了。”
“不晚。”我搖搖頭,“還不晚,你回到北陸後想盡辦法阻止剩下的天啓軍調離北陸,將冰海守死,我想天啓軍在自己熟悉的雪地上作戰,應該不會吃虧。”
賈鞠深吸了一口氣,緩慢地搖着自己的頭:“謀臣,你可知道我最佩服你什麼嗎?”
“不知。”我並沒有想過自己竟有賈鞠佩服的地方。
“你很單純,這是我唯一敬佩你的地方,但你的單純卻是阻礙你實現目標的最大障礙。在你身在武都城時,心就已經飛到了千機城,你單純的認爲只要查清自己的身世,從此之後你再也沒有可以牽掛的事物,可以大展拳腳去拯救這個千瘡百孔的天下。”賈鞠說到這停頓了一下,又說,“可你是否想過,你的身世和這個天下是否有關聯?也許你一展拳腳拯救這個天下的同時,也會逐漸明白身世的真相?”
賈鞠的話讓我渾身一震,本來有些疲倦的身體突然感覺被注入了一股莫名的力量。他話中的意思竟與白甫跟我說的相似,換言之,賈鞠、白甫都知道我身世的謎底,只是基於某種理由沒有辦法透‘露’,可即便如此,爲何賈鞠從前想要處心積慮的除掉我?
賈鞠見我沒有說話,笑了笑,又給我倒上一杯茶道:“你過於糾結的是自己的身世,而忽略了周遭的一切,你有沒有想過,因爲你的自‘私’有可能導致身邊的人陷入絕境,甚至是丟掉自身的‘性’命?”
我點頭默認了賈鞠的話,也許這就叫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雖然我也知道因爲自己的魯莽已經帶來了無法挽回的惡果,剎那間我又回想起在商地大漠,那個撲倒在大漠之中,哭得撕心裂肺的卦衣,還有武都城下那些堆積如山的屍體,這些都是我一意孤行的惡果。
賈鞠的手按住了我的肩膀:“謀臣,不要讓你的單純和倔強害死了自己,還害死了你周遭的人,眼下你最重要的是要選擇一條自己應該走的路,這是一個機會,如果失去這個機會,你將會失去所有。”
“路?什麼路?”我很是‘迷’茫,其實在我的心中,從未真正地去思考過這個問題。因爲選擇一條屬於自己的路,對於我來說過於沉重,我總是在腦子中建立一個新的信念,隨着時間的推移去打破,接着又重新建立,回頭去看的時候發現身後只是一片廢墟。
賈鞠笑道:“你是選擇一條謀臣之路?還是君主之路?”
“謀臣之路是什麼?君主之路又是什麼?”我依舊如從前一樣向賈鞠提問,我十分懷念這種感覺,一種無比親切的感覺。
賈鞠依舊帶着笑,不知爲何,我看着他臉上的那種笑,覺得有些傷感。曾幾何時,他總是將自己所知道的一切毫不保留地告訴我,教我謀臣之道、處事之道、生存之道……我寧願自己對他的回憶就停留在政變之前。
“‘陰’陽之說你可知道?我曾經教過你。民間百姓,部分覺得‘陰’代表‘女’‘性’,陽代表男‘性’,其實不然。謀臣與君主分屬‘陰’陽兩面,卻不能平行,無法結合,更沒有辦法對等。選擇謀臣之路的人,便是選擇了一輩子都呆在君主的影子當中出謀劃策,永沒有出頭之日,因爲一個謀臣一旦想要出頭,下場只有一個字——死。一個優秀的謀臣,最好的結果便是明哲保身,壽終就寢,不會被棄屍荒野,更不可能被君主加以莫須有的罪名處死,你可以做到否?”賈鞠問我,問完之後又道,“我沒有辦法做到,否則的話也不可能這麼狼狽地從天啓軍中逃出來。”
我尋思了片刻,又問:“那君主之道呢?”
“再簡單不過,那就是隨時做好自己下一刻就會被人給殺死的準備,明白否?”賈鞠笑道,“不管是在平安之世,亦或者‘亂’世,都是一樣,沒有任何區別,就如曾經在騰龍殿上,天義帝所說的那句話,衆人皆知伴君如伴虎,卻不知持國如騎虎。”
賈鞠說完,我點點頭,隨後再次陷入沉默,這種情形在這兩天兩夜之內已經發生了數次,每一次最終都是賈鞠來打破最終的僵局,我想這次也一樣。
許久後,賈鞠如我預料中一樣,終於開口說:“我和你之間的對話,並沒有任何‘陰’謀,相信你也看出,我時日不多,也許明天就會倒地不起,有句老話叫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相信我,最後相信我一次,我不會害你,只是想最後幫你一次。”
良久,我離開椅子起身拱手道:“師父……”
這兩個字對我和賈鞠來說,同樣沉重,可賈鞠似乎根本不願意接受。
賈鞠只是揮揮手:“不要再叫我師父,我這個罪人沒有辦法成爲任何人的師父,況且你已經多次超出了我的計算之外,你很優秀,我只是不想你在這‘亂’世之中被埋沒了,千里馬再好,失了伯樂,它也只能終日被魯莽的車伕鞭打,最後鬱鬱而終。”
賈鞠說到這,眼神中竟有一絲落寞。
我重新落座,說:“我本應去北陸找你,協助你一同去防守冰海沿線,抵抗皓月國大軍的入侵,但卻在雲集城不期而遇,我想幹脆就隨你一同前往北陸好了。”
“不可”賈鞠立刻拒絕了我,“事情遠沒有你想象中那麼簡單,如果單單只是如此,你那位聰明的摯友不可能算計不到天佑宗下一步的計劃。”
“天佑宗下一步的計劃?”我思考了一番,想起麝鼠曾經‘交’給我的那地圖,於是狂奔上樓,找到地圖後,又急忙奔了回來,將地圖展開在桌面之上。
賈鞠看着地圖,笑着搖搖頭:“你竟然有這種東西,可以稱得上神器了,要知道我領兵打仗多年,都沒有如此‘精’準的地圖,早知道有這種東西,我一定費盡心機從你手上給搶過來,說不定天啓軍如今已經打到了鎮龍關下……”
賈鞠說到這,臉上表情一變,我同時也意識到一個嚴峻的問題——天佑宗如何才能說服廖荒將北陸境內六成以上的軍力調動至江中?
只有一個辦法:利用廖荒的野心
賈鞠的手指在地圖上慢慢地移動,從佳通關外的建州城慢慢移向江中內陸,在鎮龍關周邊繞了一圈之後,最終手指停留在了武都城上面,隨後擡頭看着我。
賈鞠的臉‘色’有些發青,慢慢地坐回了椅子上,盯着地圖上的武都城道:“如今武都城被蜀南軍所佔,而廖荒也一向不同意我所提出的步步蠶食的主張,想要一口殲滅虎賁騎的主力,讓焚皇在短時間內無法翻身,我告訴過他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但他不聽,偏偏要一意孤行,現如今,天啓軍如那個叫天輔的傢伙所預料的一樣,順利地拿下了建州城和周邊城池。這樣一來,天輔以後所說的任何話,廖荒都會深信不疑,好計。”
我忙問:“武都城被蜀南軍所佔,和天輔眼下的計劃有何關聯?”
賈鞠將手又移動到了龍途京城之上,說:“看遠一點,如今天佑宗已經控制了京城,還扶持了一個傀儡皇帝,而反之一名天佑宗的‘門’主又在天啓軍中,如果你是天佑宗的那個大‘門’主,你會怎麼做?”
大概是兩天兩夜未睡的關係,我腦子一時間沒有轉過來,竟問道:“做什麼?”
賈鞠挽起袖子,用手在北陸上面畫了一個圈道:“如果促使廖荒調動北陸境內大部分軍力到江中?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表面上沒有任何破綻的辦法”
“勤王?”我腦子中突然蹦出這兩個字,但隨之又覺得廖荒根本就屬於反賊,怎會前去勤王?況且蜀南軍也並未發兵攻打京城。
賈鞠點頭道:“你說對了一半,他們採用的辦法雖然不是勤王,但與勤王卻類似,計中計,連環套,這個計劃在廖荒出兵佳通關奇襲虎賁騎便已經開始了。”
我的目光在地圖上游‘蕩’了片刻後,終於明白賈鞠所說的意思:“天佑宗利用天啓軍作爲棋子,同時牽制住三方勢力”
“對”賈鞠指着地圖上的建州城道,“第一步是先讓廖荒奇襲建州城中的納昆軍,因爲天啓軍善於雪戰,如果不在寒冬結束之前發動奇襲,那麼天啓軍便失去最大的優勢,在這一點的推動下,廖荒不得不採取天輔的策略,從而導致兩個結果。第一,就算天啓軍勝,在面對強大的虎賁騎面前,也佔不了多少便宜,加上建州城內百姓怨聲載道,天啓軍要安撫民心,必須拿出軍糧給予安撫,這樣一來,等於是兩敗俱傷第二爲了防止納昆軍在冬季結束之後反攻,廖荒必定會調動北陸境內的後備兵力駐紮在建州城內”
我點頭:“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天佑宗宣佈扶持的新皇登基,天佑宗名正言順地成爲了大滝皇朝的聖教,也便是國教,這樣一來在天啓軍中的天輔身份就不僅僅是軍師將軍那麼簡單了,天輔可以利用這一點,對廖荒謊稱這是天佑宗早年就設定下來的計劃,爲的就是徹底推翻大滝皇朝,斬草除根,隨之再yin*天啓軍出兵攻打龍途京城,這樣一來,天啓軍就不得不分兵兩面,一面要密切留意納昆軍的反擊,另外一面則要征伐龍途京城,在這個時候,兵力就會顯得更加不足,天輔便趁機向廖荒提出再次增兵的要求。”
“不不不。”賈鞠雙手放在地圖上,合上雙眼,“不對,不要忘記了,鎮龍關前還有武都城,況且天佑宗已經控制龍途京城,天輔提出發兵攻打,廖荒肯定不會相信,他並不傻,再者京城內已經有了天佑宗自己的皇立聖教鐵甲團,如果要剷草除根,還不需要天啓軍出動。”
我的目光依然停留在地圖上“武都城”三個字上面,許久後,我說:“我們應該站在天佑宗大‘門’主的角度來思考,如果是你我,爲了將北陸中的天啓軍調離,用什麼計謀纔是最快最便捷最能讓廖荒相信的?”
“蜀南軍”賈鞠將自己的茶杯放在地圖上“武都城”三個字上面,“一葉遮目不見泰山,既是連環套,要牽制三方勢力,就必須要將蜀南軍拉入戰火之中。如果我是大‘門’主,我一定會以新皇的名義,封廖荒爲異姓王,隨後打着聯盟的旗號進攻在武都城中的蜀南軍。”
“可是,你剛纔說過廖荒並不傻,不會輕易相信天佑宗這個盟友。”
賈鞠又重新坐下,眉頭緊鎖:“的確,廖荒並不是那麼容易相信人,除非是自己親眼所見,心中權衡過,否則不會相信天輔的話,就如在佳通關內一樣,我相信如果不是在寒冬,他也不會貿然發兵攻打納昆軍。”
“等下,我們忽略了一件事,雖然天佑宗建立了皇立聖教鐵甲團,但並沒有因此而廢除鐵甲衛。在天下人皆知此事的前提下天輔告訴廖荒,天佑宗雖然控制了京城,但並不代表着統領鐵甲衛的將領就完全臣服於他們,爲了達到將大滝皇朝從前所有舊部都徹底剷除的目的,他們設計讓鐵甲衛以剷除反賊的名義攻打武都城的蜀南軍,等鐵甲衛與蜀南軍兩敗俱傷之時,天啓軍再前往坐收漁翁之利,同時擊敗兩方……如果天輔用這種理由去說服廖荒,廖荒相信的機率會有幾成?”我擡眼看着賈鞠,如果是我,我也會使用相同的計謀。
賈鞠思考了片刻後,‘露’出笑容:“的確,就算我是廖荒,即便我不會完全相信,但一定會心動,但兵臨城下之時,勝敗如何,就沒有辦法再計算了,總之他們的目的是先削弱納昆軍的實力,同時削弱一部分天啓軍的實力,在天啓軍發兵攻打武都城之時,還會調動北陸境內的後備軍力,當然那時候廖荒會以兵力足夠對付兩敗俱傷的鐵甲衛和蜀南軍爲由拒絕增兵。如果我是天輔,我會告訴他,爲了防止蜀南境內的蜀南軍發兵救援,需要一支奇兵佔領蜀南與江中的關口,這樣一來,廖荒便會被說服,隨之調動北陸剩下的兵源,因爲廖荒在那時會認爲,建州城駐紮有天啓軍以對抗納昆軍的反攻,而北陸的增兵駐紮在了蜀南與江中的關卡,這天下再不會有人會去攻擊北陸境內。”
“這樣一來,天佑宗的這個連環計便徹底成功了,幾次戰役下來,三方勢力必定損兵折將,還爲皓月國大軍入侵北陸騰開了大片的地方,即時在北陸境內剩下的天啓軍兵力也沒有辦法對抗皓月國大軍。”我伸手將放在“武都城”三個字上面的茶杯拿開。
“皓月國大軍進攻北陸之後,還能夠與他們對抗的三方勢力均已元氣大傷,他們便可不費吹灰之力在佔領北陸之後,以北陸作爲後方,再揮軍直下江中,一口氣打到龍途京城,再與天佑宗的皇立聖教鐵甲團會和”
賈鞠說完,搖了搖茶壺,裡面已經聽不見有水聲,隨後他又放下,‘摸’着自己的額頭道:“只是我想不明白一點。”
“什麼?”我問。
賈鞠擡眼看着我:“天佑宗難道不擔心皓月國大軍在殺到龍途京城之後,違反當初的盟約將他們也一併剷除乾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