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大開,裡外都擠滿了擁擠的人羣,絕大部分都是武都城中的百姓,還有一部分沒有守備任務的軍士也魂雜在人羣之中,所有人都分成了兩批,睜大眼睛看着城牆兩側所貼出的告示,告示很簡單,只有一張張世俊的畫像,畫像下簡單寫着:奉天令,武都城太守張世俊午時處斬。
所有人都不明白,就在前些日子還高高在上的武都城太守張世俊,如怎會變成階下之囚,馬上就會成爲一個斷頭鬼。
我站在城樓之上,身後是緊閉的樓閣,卦衣鎖在不遠處的箭垛下打着盹,一副永遠都睡不醒的模樣,而尤幽情緊跟在我身後,隨時注視着周圍那些巡邏的軍士。
“不用這麼緊張,東南西北四‘門’的守備軍士都換成了遠寧的手下,不會有任何意外。”
我安慰身邊這個比歲數大些,卻還總是像個丫頭模樣的‘女’人。
尤幽情笑笑沒說話,雙手很自然地垂在兩旁,看似漫不經心,但我知道她可以抓住周圍任何的東西充當武器。
遠寧擔心張世俊那些親信兵變,本想率兵圍了親信在城內的大營,卻被我阻止。有句話叫樹倒猢猻散,張世俊這個領頭被擒,下面的人羣龍無首,對我們也沒有任何威脅,況且今日處斬張世俊本就是做給城中百姓和守軍看的,如同一部正要上臺的大戲一般,只不過這部戲真的會死人。
“對了,前天夜裡,真是要多謝你了。”我對尤幽情說。
“什麼?”尤幽情擡眼看着我,“什麼多謝?”
我笑道:“若不是你隨機應變,恐怕事情不會進展得那樣順利,任何計策都會有出意外的時候,最終決定成敗的還是執行的人。”
“我不過是臨時做了一些調整。”尤幽情淡淡地說,臉上又浮現出那種讓其他人都討厭的笑容。
我看着城樓下那些吵鬧的人羣,還有告示下不停用手阻擋他們上前的軍士,也不知道怎麼,忽然說:“賈鞠,一定很後悔沒有將你帶走,而把你留在我身邊了。”
“作爲一枚棋子,有沒有用,就看是握在誰的手中,握在你手中,是因爲我對你有用。”
尤幽情的話語中帶着一種冷淡,甚至還有一絲絕望,但我很清楚她那絲絕望是爲了什麼。我還記得在政變前幾天的那個早晨,我和她在那間黑屋外的一番對話,其實我們都是渴望被保護的人,所用的方式也都一樣,不過我想她比我更不能保護自己,因爲她總是爲了某些自己永遠都抓不到的東西而不斷妥協,就連那種不知道從哪兒鑽出來的信任她都會使勁抓住不放,拽在手中,任其拖着自己四下游走。
我從袖口中掏出那把扇子,在眼前展開:“如果硬要說是一枚棋子,你是我從賈鞠的棋盒中偷來的。”
“不。”尤幽情搖頭道,“棋子本就是死物,要握在‘操’控者的手中才會變得有靈‘性’,但我永遠都是一個死物,很多年前我就死了,我活着,只是爲了一個目的。”
“什麼目的?”
“能不說嗎?如果你讓我說,我會說,但我現在求你不要讓我講出來。”尤幽情淡淡地說,我忽然想起張生告訴我,永遠不要將那個殺手的事告訴給她,隱約覺得這其中肯定有什麼聯繫。
“好,不講。”
我們兩人有陷入了沉默之中,此時我看到監斬官帶着仵作、冥食官騎馬來到城樓下,監斬官擡頭看着我,我衝他點點頭,隨後那三人緩緩走上城樓,步伐都幾乎一致。
“你,還想着她嗎?”尤幽情突然問。
“誰?”我轉過頭看她。
尤幽情看着遠方:“那個在宮中和你同‘牀’共寢,清清白白四年的‘女’人。”
我笑笑:“爲何你不直接說是苔伊,不用繞圈子說謎語。”
“是,你還想着她,對吧?”
“我說不是,你信嗎?”
尤幽情忽然笑道:“我說我信你的話,你信嗎?”
說完,我們倆都笑出聲來,笑罷又陷入了沉默之中,最終沉默還是被監斬官三人所打破。監斬官帶着仵作和冥食官來到我跟前,拱手施禮道:“大人,時候差不多了。”
我點點頭,擡手示意身後不遠處兩名看守樓閣大‘門’的軍士開‘門’,軍士將兩扇‘門’打開,陽光照進昏暗的樓閣之中,能清楚看見在裡面只穿着裡衣的張世俊。
張世俊跪在一張半桌前,雙手放在雙膝上,頭髮散落在肩膀上,眼神暗淡無光。
我見過這種眼神,但凡是要心中明白自己將死,絕對沒有挽回餘地的犯人,都會有這種眼神。
監斬官對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我搖頭,示意他進去就可。
監斬官走進樓閣之內,站在張世俊跟前,隨後仵作上前,查看了張世俊一番後對監斬官說:“死犯張世俊驗明正身,可行冥禮。”
行冥禮是大滝一項轉針對死刑犯的禮儀,說是禮儀其實不恰當,只是爲了讓將死之人,在處斬前舒服一些罷了。冥食官走到張世俊跟前,半跪在他跟前,掏出一把馬骨所製成的梳子,輕輕地梳理着他的頭髮,嘴裡唸叨:“不回頭,不回頭。”
張世俊笑笑道:“就算你不說,我也回不了……”
冥食官沒理他,又象徵‘性’地給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雪白的裡衣,從旁邊的食盒之中端出一些酒菜擺在他面前的半桌上,隨後退到一邊。
張世俊盯着桌子上很豐富的酒菜,擡起頭看着我,很久後纔開口道:“謀臣大人,留下些時間讓我們獨處如何?我有話對你一個人說。”
監斬官回頭看着我,我默默地點點頭,走見樓閣之內,監斬官、仵作和冥食官退出,順手將‘門’帶上。
‘門’關上後,樓閣內頓時暗了下來,我走到張世俊面前的半桌前,席地而坐,隨後道:“你說吧。”
屋頂縫隙中微弱的光線照‘射’下來,如同一根根的鋼針刺下,那股弱光中隱約能看見剛纔我走動揚起的灰塵,還有張世俊面部那一道道皺紋。
“想不到,我臨死前還有這種禮遇,我還以爲你會帶我去荒郊野外,隨隨便便就殺了,然後扔在山崗之上喂那些豺狼野狗。”張世俊苦笑道。
我搖頭:“不會,你始終是朝中所任的武都城太守,雖然大滝已亡……”
“是吧?昨夜我才恍然大悟,其實你一開始到這裡來,便謀劃好了一切,想盡辦法除掉我取而代之,在這豎起你的一支大旗,如同宋一方、焚皇那些人一樣。”
我還是搖頭:“你錯了,我本來沒有任何打算,你的死都是自找的,如果我當初勸說你開倉放糧,你應許了,或許如今你依舊是那個萬人敬仰的太守大人。”
“不,不,不。”張世俊連說了三個不字,“無論如何,我都會死在你手上的,我說過昨夜自己就想明白了,只是我倒黴,竟然撞到你手上了,其實從遠寧棄我而去之時,我就意識到自己完了。”
我又搖頭:“你又錯了,是你棄遠寧而去,你棄武都城中的百姓和軍士所去,不是他們棄你,你還是不明白。”
張世俊低下頭:“是你不明白,雖然你是謀臣,但你畢竟涉世不深,不懂什麼叫官場,什麼叫政鬥,如果你是我,未必就是個青天,未必就是個清廉之官。”
“張世俊,我在宮中多年,官場之事比你更爲透徹,況且你爲官如何至少不會時時都擔憂自己的‘性’命不保,可我會,我在宮中每日所過的日子都是拼命想法子如何活下去,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的奢求。”
“活下去……”張世俊喃喃道。
“對,活下去,我實話告訴你,我根本不信這天下爲官者不貪,只不過分大貪和小貪,大貪者手中權力肯定比小貪要大,這是事實,不過還有一種貪官就算被朝廷查出,處斬之事都會有百姓寫萬民書求情,你知道爲何嗎?”
張世俊笑道:“還有這等事?我還是第一次聽過貪官處斬,百姓求情。”
我點頭:“並不稀罕,只因爲他雖然貪,可是他明白兩件事對自己重要,其一是百姓,其二是親信。你兩點都沒有佔到。”
張世俊擡頭眯着眼望着我:“什麼意思?”
“他貪,可他爲百姓謀生,辦事,讓百姓安生能夠吃飽飯。他貪,可他不忘爲自己賣命的親信,貪腐五兩銀子,都會分給下面親信四兩,自己只餘一兩。佔到這兩點的貪官,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貪字已經和他無法沾邊了。”
張世俊哈哈大笑,笑罷點頭道:“明白了,你所說的就是所謂的清官吧。”
“錯了,這世上已沒有清官了,如嚴格按照律法來斷,天下的監獄都無法裝滿貪官。”
我說完起身,看着依舊低着頭的張世俊:“時候差不多了,你該上路了,如果真有來世,希望你在喝下孟婆湯之後,也不要忘了我剛纔那一番話,來世做個讓百姓安生的人,即便還是個貪官。”
我轉身離開,走到大‘門’前,我聽到張世俊所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今日我終於明白爲何說謀臣既能安定天下,又可毀滅天下,無憾了。”
是吧,無憾了……
張世俊被兩名軍士押下城樓,我跟在他的身後,雖然張世俊‘挺’直了後備,可雙腳還是止不住的發抖。其實誰都怕死,即便是看透生死的人都是一樣,死後會去什麼地方?我想大概有些人知道吧,但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因爲沒有死去的人再回來告訴其他人,自己去了什麼地方,那裡是否和人間一樣充滿喜怒哀樂,酸甜苦辣,又或者那裡只有無盡的快樂和永遠都不會失去的幸福。
新搭建起來的斷頭臺上,張世俊雙膝跪地,低垂着頭,雙手微微發抖。
我走上斷頭臺,身後跟着監斬官和卦衣,我沒有用武都城內的劊子手,而是讓卦衣充當了這一角‘色’,只因爲那本就是軒部的職責,不過這一次是光明正大,不會再躲在‘陰’暗的角落中伺機下手。
斷頭臺的兩側,各有兩架馬車,一車上裝滿了糧草,一車之上裝滿了箱子。
那些箱子裡面都是從官倉地牢之中所取出來的金銀珠寶。
要當衆說一番鼓舞人心,目的是振奮士氣的話了,這是我第一次吧,我輕輕搖搖頭上前幾步,站在張世俊身後。
但突然……此時,我不想說那些所謂鼓舞人心,振奮士氣的表面廢話,我擡眼看着卦衣,很想讓他看到我面具下的笑容。
我對着斷頭下週圍的衆人拱手施禮後,大聲道:“不瞞各位我是亡朝大滝的謀臣之首不過,如今大滝已亡,所以在場的各位,也都不再是大滝的子民了”
我張開說完第一句話,人羣中頓時嘈雜起來,監斬官和周圍看押的軍士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此時騎馬趕來的遠寧也站在人羣之外,長大嘴巴望着我。
“我還要告訴各位,反字軍不日就會兵臨城下”
人羣中頓時沸騰起來,我聽到身旁張世俊的冷笑,我斜眼看了看他,又繼續說道:“我相信,在場的各位之中,有不少人甚至很期盼反字軍的到來,這些人當中一部分是因爲相信反字軍能讓天下黎民百姓過上好日子,殺盡人人痛恨的貪官”
我說到這頓了頓,等沸騰的人聲略微降了降,又繼續說:“還有一部分,比其他人更明事理,他們加入反字軍,爲的是一己‘私’利,因爲反字軍一到,攻下武都,便可光明正大,打着正義的旗號燒殺搶掠,大發橫財”
人羣漸漸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一人身上,好了,我想開場白可以結束了,下面進入正題吧。
“大滝爲何而亡?只因爲天下百姓整日提心吊膽,賣兒賣‘女’,甚至將自己的妻子典當都吃不飽飯,這又是爲何?只因爲大滝未亡前,天下貪腐之官員多如螞蝗,就如同這張世俊一般”
我說完,伸手指着我左手一側的馬車:“在這馬車之上所堆放的糧草,只是他‘私’自扣押下的官糧之中一部分,而他扣下這些官糧只是爲了賣給反字軍,換取他全家大小的‘性’命而城中百姓生死可全然不顧”
我說完後,靜等在場所有人的反應,果然如我所料,人羣在短時間的寂靜之後又沸騰了起來,大家都衝着張世俊指指點點,卦衣等明白我在撒謊的人臉上的表情比剛纔還驚訝。此時張世俊也扭過頭來看着我,張嘴叫罵,卻叫不出聲來……
冥食官裡面的食物,我已經吩咐張生下了‘藥’,不過我這個謊言有什麼關係?他不管是賣給誰,都已經出賣了全城的百姓,意義上是一樣的,不過我是爲了‘激’勵士氣,另外還是爲了那步計劃的最後一步,當場將這個謊言告訴衆人,隨後這個謊言會隨風慢慢的傳到納昆草原焚皇的耳中。
“反字軍爲何要這些糧草?只因爲他們已經沒有糧食了,反字軍的口號是讓天下百姓都過上安生日子,可如今想必大家都清楚,除了反字軍的豎旗的建州之外,其他他們攻下的各州各城都如同死地,再無人種田,都紛紛拿起了兵器和他們一樣燒殺搶掠,試想,不過一兩年,大家吃什麼?草嗎?還是泥土”
我又伸手指着自己右側的馬車,旁邊的軍士立刻將那些箱子打開,‘露’出裡面的金銀,下面的人羣立刻傳來陣陣驚歎聲。
“這些箱子裡面的金條,單單只是一根,我想是有些百姓一輩子都掙不到的,即便是搭上自己全家大小的‘性’命這些都是張世俊多年來搜刮你們的民脂民膏,也是準備送給反字軍,用來換自己身價‘性’命的銀錢且我手中也已有了反字軍宋一方親筆寫給張世俊的保命書”
我送袖筒裡拿出一張昨夜我僞造好的保命書,高舉在半空中,給下面的人看。
連我都沒有見過宋一方的筆跡,更何況下面這些人,我甚至可以講這所謂的保命書遞下去,讓在場所有人傳閱,是否全信不重要了,重要的有沒有這個東西,即便是僞造的。
張世俊想要掙扎,但除了腦袋之外,身體各部位都沒有辦法動彈,看來‘藥’效已經發揮了全部的作用。
我將保命書扔進人羣之中,頓時‘激’起了一陣瘋搶的人‘浪’,我靜靜地看着那些爭先去搶那保命書看的人,深吸了一口氣。
我又高聲道:“我想,如果此時站在斷頭臺上的人是宋一方,他定會大手一揮,告訴你們,這些糧食和金銀都是你們的,然後盡數發放給你們”
我說完,下面所有人動作都僵住,用一種很期待的眼神看着我,不少人已經開始往裝有金銀和糧草的馬車前擁擠,頓時人羣‘亂’成一片。
“但是我不會那樣做”
魂‘亂’的人羣又停住了,所有人又都看着我。
“你到底想做什麼?”我聽到卦衣在一旁低聲問道。
我沒有回答他的話,依然大聲對下面的人說:“這些金銀和糧草,是用來守城的……即便是我現在將這些糧草和金銀都給了你們,反字軍來了,你們依然會遭受屠殺,糧食和金銀只會成爲你們被殺的最好理由因爲張世俊已經將你們全部出賣,而這些糧草和金銀都是守城的將士在遠寧將軍的帶領下,拼了‘性’命搶回來的”
我說到這,大手一揮,指着在人羣之後的騎在戰馬之上的遠寧,所有人都順着我的手指看向了遠寧。
大將領兵,要的就是百姓和麾下軍士的信任,還有更多的期待。遠寧,現在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你的軍威,爲了麾下軍士的士氣,並不是想將你推到風尖‘浪’口,我只是一個謀臣,而你是一個武將,武將永遠都會站在最前沿揮動軍旗,而謀臣只是站在你背後的人,僅此而已。
“我想,斬張世俊一人並不會絕了你們的怨氣,但這只是開始”我高聲說道,“如果還有人只是想來這乞討一些糧食和銀錢,那麼……請回吧,這些糧草和銀錢都是用來守城的,守護武都,大家纔會有真正的安生日子,不用再提心吊膽。”
我說到這,對卦衣喊道:“時刻到斬”
話音剛落,卦衣手起刀落,張世俊人頭落地,在斷頭臺上滾了幾圈,停了下來,眼睛瞪得很大,依然怒視我。
我指着張世俊的人頭道:“遠寧將軍已傳令守城全體將士,滋擾百姓者,違法‘亂’紀者,下場如同張世俊一樣”
我說完,轉身走下斷頭臺,徑直上了城樓之上,進入樓閣之中,這一過程中,我根本沒有回頭去看一眼,一直到我聽到城樓之下百姓的憤怒的呼喊聲,我才‘露’出了笑容。
‘亂’世之中,一車糧草,一車金銀,不足以收買人心。既然如此,爲何要散糧錢於百姓?不管是達官貴人,又或者普通庶人百姓,即便是死,都想死得有尊嚴,與其在戰‘亂’之中餓死,或者手無寸鐵被人殺死,不如拿起手中的武器,拼死一戰,就算死了,也不會含恨,這纔是‘亂’世中的如何收買人心的真理。
軍糧有了,銀錢有了,修固城牆的民夫如今也有了,守城的軍隊人數也會比從前多出數倍,這招險棋,終於走完了倒數第二步,還有一步,便能圓滿,不過我想這個計謀要想圓滿,恐怕會很難吧?
納昆焚皇,會上鉤嗎?機率只有半成,但這半成卻不是能影響戰局勝敗的關鍵,即便是納昆虎賁騎兵臨反字軍老巢建州城下,也只能解武都城一時之困,要讓他們知難而退,遠離武都城下,只能讓他們懼怕。
今夜,恐怕又是一個不眠之夜吧。
張世俊,以你一人之死,可以救下千人,也算是行善積德,黃泉路上,就算無人陪伴,你也不會感覺到孤獨,因爲還有百姓憤怒的吶喊與你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