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礎覺得自己想得太多,於是不再觀注甘招的表現,也不再理睬牛天女的哀求,一心舞棒,口中亂念,實在想不起詞,就將背熟的名實之學文章用上,故意含糊不清,令外人聽不懂。
寧王不停地派人回來,請求傳令退兵,兩名大法師劉九轉、邢八極輪流應答,一味的鼓勵,就是不肯同意。
甘招的衛兵將牛天女拖走,送到附近的城門樓裡關押,遠遠地還能傳來她的哭叫、哀求與詛咒。
徐礎有些煩躁,很快又硬起心腸,這是大權之爭,他若是一直被困在高臺上,必死無疑,輪到自己佔據上風,也只能心狠手辣。
薛金搖說他不如寧抱關心狠手辣,徐礎決心證明她是錯的。
遠遠望去,寧軍仍與官兵苦戰不休,沒露出明顯的下風,但是騰挪的餘地正在減少。
甘招開口道:“再過不久,寧王想退兵也退不了。”
旁邊還有衛兵,徐礎沒有吱聲。
甘招揮手,讓衛兵離開,小聲道:“吳王大計將成,寧王已可無路可走,他若退兵,軍心必亂,他若投降,必遭官兵殺害,身敗名裂。吳王從此就是義軍真正的首領。”
徐礎怪聲怪氣地說:“甘招,你心裡只有吳王,沒有祖王嗎?”
甘招一愣,不明白吳王對自己假裝什麼,很快露出敬意,拱手道:“吳王乃祖王弟子、女婿、衣鉢繼承者,今日又借他的肉身降世,兩王不分彼此,我所謂的吳王,正是祖王。”
“這邊無事,甘招,帶你的兵去南城支援,告訴樑王,今日力戰,他與殺死薛家人的降世軍皆得免罪,如藏一兵之私,罪孽深重,再無救贖之機。”
“吳王……祖王一個人在這裡安全嗎?不如留下……”
“去,立刻就去!”徐礎高聲道,讓遠處的蜀將、蜀兵也能聽到,“今日之戰,無人可以置身事外,需人人努力,奮勇殺敵,方可得彌勒佛祖的佑護。”
“戰!”蜀軍多是降世軍,此前已有一大批出城支援金聖女,剩下的數百人這時也高聲請戰。
甘招又是一愣,立刻明白吳王爲何要堅持裝神弄鬼,這一招帶來的利益太多、太大,任何人都不會放棄,不會輕易露出馬腳。
甘招躬身後退,叫上衛兵,下城直奔南去,他的人不多,所謂支援只是名義,實際上是要向吳王表露忠心,更重要的是去勸說樑王全力出戰。
城牆上剩下的人不多,法師們全力誦經,聲嘶力竭,毀掉嗓子也在所不惜,要用這樣的方式贏得神佛的青睞。
城下又有寧王使者馳來,望一眼城上施法的“祖王”與法師,長嘆一聲,調頭就走,沒走多遠又回來,仰頭向上道:“我等秉承佛旨,與官兵力戰,寧死不降,請祖王保佑,送我等死後昇天。我叫呂小聖,我爹呂老亨,我弟弟呂小神,全家信奉彌勒,幾年前就已入教,望祖王記得。”
使者再次驅馬離開,沒有回頭。
徐礎仍在裝模作樣地施法,心裡感覺卻不好,他不後悔設計陷害寧抱關,這是兩王之爭,有勝有敗,誰也怨不得誰,可寧抱關手下的騎兵,大多沒有參與戰鬥,今天只是陪着寧王送死。
法師們卻興奮不已,劉九轉激動地說:“祖王降世,軍心振奮,降世軍從未有過如此的士氣。我與諸位法師也請參戰,望祖王恩准。”
光是嘶啞嗓子,已不足以表達法師們的虔誠,他們也要拿起兵器,其中的一半人超過五十歲,這時卻有着與年輕人一樣的熱情。
徐礎正要開口,城內專來一陣嘈雜,唐爲天跑去查看,轉身道:“祖王,外面來了許多百姓,不知在嚷些什麼。”
宋星裁氣喘吁吁地登樓,撲通跪在地上,對“祖王”比對吳王更加恭敬,“祖王,百姓前來觀瞻神形,還要出城殺敵。”
這次招神降世過於成功,徐礎自己也有點心虛,還是走到內側,向下望去。
宋星裁起身,向城下的大批百姓喊道:“祖王在此,神棒可除爾等罪孽!”
來這裡的百姓多是降世軍家眷,聞言立刻跪下,黑壓壓一片,高聲禱告者有之,痛哭流涕者有之,薛六甲活着的時候,從未得到過這樣的效忠。
不分男女老幼,這些人全要出城參戰,沒有兵器,手裡拿着木棍、菜刀一類的東西。
“我們上過戰場,請祖王派我們出城!”
“我願昇天,求祖王開恩,送我昇天。”
“我也要昇天,不要在人間受苦。”
……
羣情激昂,宋星裁再也忍受不住,又跪下道:“祖王,吳王不在,我替他做主,願率本部吳兵,隨百姓一同出城與官兵決戰,若有萬一,皆願昇天!”
“你們不是降世軍……”徐礎不想讓吳兵出城。
宋星裁連連磕頭,“我等追隨吳王,求祖王看在吳王面上,收我等入教。”
等不及的百姓已經衝向城門,搶着要出去,更多的人則望着“祖王”,等他頒佈佛旨。
徐礎舉棒,緩緩掃過半圈,高聲道:“爾等罪孽,今日盡除,殺敵昇天,來世皆生福地。”
所有人都將這句話當成出城的命令,鬨然而起,守門的士兵立刻打開城門,自己先跑出去。
吳兵、法師、百姓……城內的人全衝出城門,奔向他們此前躲都躲不及的戰場。
徐礎身邊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連唐爲天也沒影了,他只保護吳王,以爲祖王法力強大,不需要他留下來,於是也跟着隊伍出城。
大好局勢似乎要失控,徐礎卻無能爲力。
麻煩的是,人都跑光了,城門無法關閉,“祖王”也不能親自動手關門,只得就這麼讓城門敞開着。
不久之後,又有一批人跑來北城軍營,不等“祖王”下令,先去佔據城門,帶頭數人登城,見到“祖王”立而不跪,目露狐疑。
曹神洗在宮中聽到傳言,親自出來查看,眼見城裡的降世軍家眷彼此傳信,一撥接一撥地陷入顛狂狀態,當街痛哭,跪地磕頭不止,直到額頭流血,一個勁兒自責,一有人號召,立刻成羣結隊地要向“祖王”請戰。
曹神洗召集手下的一羣老吏、老宦,跑來北城,先佔城門,再登城來見“祖王”。
眼前的人明明就是吳王徐礎,神情有些古怪,曹神洗還是能認出來,上下打量幾眼,“吳王……”
“這裡只有吳王之軀,沒有吳王之魂,我乃祖王降世,保護東都,擊退外敵。你們……與我無緣,立刻退下,唯有曹神洗可以留下。”
老人更易迷信,見過百姓的狂態之後,他們心裡已信了七八分,“祖王”一開口,數人立刻躬身離去,留曹神洗一個人。
曹神洗上前幾步,想說什麼,又不知該說什麼。
“我是徐礎。”
曹神洗重重地鬆了口氣,到了他這個歲數,真不知道該怎麼與神佛打交道,“這是……這都是你弄出來的?”
“說來話長。曹將軍是來給鄴城官兵開門的?”
曹神洗的確有這個想法,原本沒抱太大希望,沒想到了城門這裡,居然只有吳王一人守衛,他帶領的一羣老傢伙,反而成爲城門主人。
他走到牆邊向外望去,沒有立刻回答。
“曹將軍不妨再等一陣,待勝負顯露之後,再做決定。”
曹神洗冷笑一聲,“我帶兵這麼多年,還看不出勝負嗎?義軍的確不怕死,可若是不怕死就能打勝仗,還要平時的操練做什麼?義軍必敗,頂多再堅持半個時辰。他們這種打法,看上去氣勢不輸,但是傷亡極大,一旦被官兵完全包圍,死得更快。”
曹神洗看向徐礎,“反正吳王要歸順,現在正是最佳時機。”
徐礎看一眼手中的棍棒,那些老吏、老宦看樣子有點害怕“祖王”,他所要解決的只有曹神洗一人而已。
曹神洗手裡沒有兵器,看到吳王神情不對,後退兩步,“是否歸順鄴城,吳王自己決定,我不參與。至於城門,我先派人守着,官兵若來,我不阻攔,官兵不來,我也不請。我所奉之主乃是移駕江東的皇帝,不是鄴城的太皇太后與兩王。”
徐礎稍稍放下心來,微微一笑,“多謝曹將軍。”
徐礎沒作任何僞裝,曹神洗反覺陌生,欲言又止,嘆息一聲,讓到一邊。
徐礎總算可以休息一下,專心觀望城外戰況。
城內百姓已經加入戰場,殺聲震天,官兵卻被有被嚇退,放開口子,放叛軍進入包圍。
雖然看不清楚,徐礎能想象那裡的慘烈景象,心中忽生不忍,一想到曹神洗就在身邊旁觀,不願扭頭露出怯意,於是堅持看下去。
曹神洗慢慢道:“吳王這樣可以得到大權,卻爭不到天下。”
“天成皇帝張息爭奪天下的時候,不會這樣做嗎?”徐礎冷冷地問。
“先帝會,可能更加殘忍,但我以爲吳王要做與張氏不同的皇帝。”
徐礎被這句話擊中要害,哼哼兩聲,“來不及了,我沒兵出城接迎,外面的人想退也退不回來。我做怎樣的皇帝是以後的事情,現在,我只想贏。”
曹神洗沒說什麼,歲數告訴他,勸諫從來不會有用。
城內下方突然傳來叫聲,“執政!我來了!”
是孟僧倫,他終究放心不下,等戰事稍穩,蜀王又派兵出城支援,他帶領本部將士回城,要來查看真相,一路追蹤來到北城。
徐礎正需要他,快步走到牆邊,突然間猶豫不決,自己該以吳王還是祖王的面目出現?要用這支力量守城,還是做點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