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溫怒火中燒,臉上的肥肉微微顫動,喝問道:“老子辛苦趕來,他們居然要走,還是偷偷走,拿我當猴子耍嗎?是可忍,孰不可忍!”
雖然堅定地站在父親一邊,樓磯還是忍不住提醒一句,“湘東王已經聽說父親的計劃……”
樓溫怒視,樓磯立刻閉嘴。
樓溫慢慢冷靜下來,“不對啊,我只對你說過計劃,怎麼會傳到湘東王耳中?”
樓磯嚇了一跳,急忙道:“還有郭時風,大將軍別忘了他。那是一個兩面三刀的無恥小人,最不可信任。”
“你當時爲什麼沒提醒我一聲?”
“啊?”樓磯不敢指責父親,只得道:“是孩兒一時大意。”
“殺,殺,全都殺了。”
“怎麼個……殺法?”
“不能讓他們逃走,一個也不行……給我找人來,管長齡這些老傢伙不中用,他們早沒有了當年的銳氣,只有段礪可以,叫他來。再叫上孫剪,他爹老邁,他還有幾分勇猛。”
“就這兩位?七哥他們要不要叫來?”
樓溫搖頭,“你那些兄弟都是廢物,只有十七最像我的兒子……好吧,你也有三分像,快去叫人。”
樓磯紅着臉退下,不敢抱怨父親,心裡卻更恨吳王。
段礪是樓溫的老部下,年輕時心裡就只有一個念頭——聽從大將軍的命令,勇往直前——年紀大了以後,念頭越發牢固,像一條忠誠的老犬,即便生命垂危只剩下一口氣,也要攔在主人面前,向外人狂吠。
“大將軍,要攻城嗎?天黑之前,我一定登上城頭,將那個不肖子捉來!”段礪越老聲音越是響亮。
樓溫按按耳孔,“站到一邊去,待會再說。”
孫剪的父親也是大將軍麾下老將,他從十多歲就投身行伍,視大將軍如父,比對自己的父親還要敬重,進帳先跪拜,走過來道:“大將軍有何吩咐?”
樓溫看着段礪、孫剪、樓磯三人,緩緩道:“曾經有人勸我造反,那時候我舉臂一揮,皇帝就能歸我樓家,可我當時拒絕了,爲什麼?因爲我是天成大將,先帝於我有再造之恩,奪張氏的天下,我於心不忍。”
對面三人同時點頭。
“可現在不同了。”樓溫加重語氣,“我心不負天成張氏,天成張氏卻要負我,幾次想要害我性命,我都忍辱負重。我帶兵在外,張氏在後方自亂陣腳,我也不說什麼。湘東王邀我來奪東都,我以爲張氏子孫終於開竅,誰想到他們竟然賊心不死,又要置我於死地,奪我帶來的將士。”
段礪、孫剪二人義憤填膺,你一言我一語爲大將軍叫冤,手握刀柄,這就要去找湘東王拼命。
樓溫道:“不能再忍了,張氏自尋死路,我已無愧於先帝在天之靈。”
“無愧!大將軍不欠張氏。”孫剪兩排牙齒咬得咯咯直響,令站在旁邊的樓磯慚愧不已,他是親兒子,都沒表現得這麼在意。
“怎麼辦?這就動手嗎?大將軍一聲令下,我親手去砍下湘東王的腦袋。”段礪道。
樓溫覺得還不夠,又道:“我是被迫無奈,不得不奮起反抗,非是爲我自己和樓家兒孫,而是爲了全軍將士。湘東王託身冀州,我死不要緊,你們卻要受冀州人的欺負。王鐵眉邊鄙之人,向來與我不睦,誰跟我越久,誰就越受他忌憚。”
“我去殺王鐵眉!”孫剪請命,“冀州將士一個不留!”
“冀州突騎天下馳名,不如先殺王鐵眉,他的部下若肯投降,可以暫時放他們一馬,收爲己用。”樓磯勸道,看父親一眼,“可以利用冀州兵馬攻打鄴城,久除後患。”
“樓驍騎妙計。”段礪讚道。
樓溫覺得差不多了,“你二人這就去行事,能帶的人都帶上,我親自率軍隨後,給你們壓陣。”
二將拱手告辭。
樓磯道:“不需要假裝冀州兵譁變了?”
“用不着,我算是想開了,玩那些花招幹嘛?天下羣雄蜂起,我還裝什麼忠臣?殺他娘!”樓溫豪氣陡升,恍然又回到年輕時。
“大將軍說得對。郭時風怎麼辦?”
“你去將他抓來,我要問個清楚……問個屁?你去將他的腦袋砍下來,帶來讓我看看。”
“與吳王的談判呢?”
“有吳兵俘虜在手,我就不信他敢翻臉。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再派誰去談判都一個樣。”
“是。”樓磯願意執行這項任務,匆匆出去。
樓溫坐了一會,大聲喚進衛兵,“去叫我的兒孫過來,還有管將軍、孫將軍、華將軍。”
衛兵跟隨大將軍已久,軍中雖有同姓人,他不用細問就知道三位將軍是指哪個。
樓家兒孫與諸將陸續到來,擠滿了帳篷,樓溫掃視一圈,大聲道:“我已得到確切消息,湘東王與王鐵眉今晚要發動兵變,盡誅樓家人與我的舊部,諸位一個也逃不掉!”
有人不相信,但不敢提出置疑,更多的人無論信否,都表現得極爲憤怒,叫嚷着要先下手。
樓溫趁機下令,命諸將帶兵列陣,兒孫守衛營帳,他要掃除軍中奸臣。
樓溫說動手就動手,當他猶豫的時候,就是不想做,當他想做的時候,絕不猶豫,率性而爲,甚至懶得制定詳細計劃。
他坐在帳中等候消息,親信衛兵與兒孫守衛內外。
樓磯回來得最早,匆匆進帳,穿過衆兄弟子侄,直接來到大將軍面前。
“人頭呢?”樓溫嚴厲地問,沒看到郭時風的腦袋。
“郭時風騎馬出營,我已派人去追他。”
“誰又泄露消息?我剛冒出念頭他就知道了?”樓溫既憤怒,又覺得不可思議。
“肯定是孫雅鹿泄密,他從湘東王那裡聽說消息之後,有所察覺,所以通知郭時風。”
“那湘東王呢?”
話音剛落,一名士兵跑進來,在門口大聲道:“啓秉大將軍,孫剪孫將軍派我過來,他說湘東王逃亡,他已帶人去追。”
樓溫大聲咒罵,埋怨部下行動不夠快,指責湘東王等人忘恩負義。
帳內衆人誰也不敢開口。
片刻過後,總算有好消息傳來。
老將軍段礪大步進帳,喘着粗氣,擡起手臂,亮出剛被割下還在滴血的頭顱。
王鐵眉沒有得到提醒,段礪闖進帳時,他毫無防備,身邊連個親信都沒有。
“不愧是我麾下的第一猛將。冀州將士作何表態?”
段礪搖頭,“不知道,反正我進出的時候,沒人攔我。”
“帶王鐵眉的人頭去巡營,宣告衆人,我只殺王鐵眉,與旁人無關。”
“遵命。”段礪提頭要走,樓溫補充道:“叫上管長齡,他比你會說話。”
消息接連傳來,初聞主帥被殺,冀州軍將士頗爲慌亂,很快被鎮壓下去。
雖有管長齡陪同,段礪還是殺死十幾名不肯立刻屈服的冀州將領。
追趕逃亡者卻不順利,樓磯派出去的人和孫剪先後回營,帶來同樣的消息:“他們逃向東都,投靠吳王去了。”
樓溫大怒,痛罵十七子,衝動之下,甚至要下令攻城,樓磯等人紛紛開口,勸大將軍暫忍一時。
樓溫也知道,此時攻城極難成功,於是再召諸將進帳,“湘東王進城投奔那個小子去了,所以說,他請咱們過來,根本就沒安好心,聲稱引叛軍出城,其實要將咱們送到叛軍手中。”
衆將再無懷疑,真以爲冀州人與叛軍勾結,紛紛叫嚷着要報仇。
樓溫趁勢道:“仇一定要報,但不是現在,我軍極缺糧草,久攻東都不下,軍心必亂,何況諸位的家眷皆在城中,我不能拿他們冒險。所以我決定,明天一早發兵去鄴城,鄴城若是識趣,肯供應糧草,咱們不妨效忠,若是仍信奸臣之言,以爲咱們不該殺王鐵眉,咱們也不必客氣,奪城奪糧,虧欠的軍餉一齊補齊!”
衆人歡呼,樓溫道:“吳王終歸是我兒子,父子相殘,讓天下人看笑話,那個小子也不願與我刀兵相見,三日之內,他必然交出湘東王,從此善待城中士民,等我奪下鄴城,冀、洛兩州合爲一家。”
樓溫的話沒有任何依據,還是得到陣陣歡呼,縱有人不信,也不敢質疑。
安撫衆將之後,樓溫向樓磯道:“你即刻進城,告訴那個小子,我用數千吳兵俘虜換湘東王、郭時風、孫雅鹿三人,明天就退兵,他若同意,東都歸他,鄴城歸我,大家還有機會成爲一家人,他若不同意……”樓溫咬咬牙,“逼人不可太過,他若在此時落井下石,老子只好與他拼死一戰,他即便守住東都,也是殘城一座。”
“孩兒明白,這就出發。”樓磯沒能殺死郭時風,急於再立一功,於是告退,叫上親隨,騎馬奔向東都。
天色已暗,營中倒還安靜,冀州人默認了大將軍的地位,城裡卻遲遲沒有消息傳出來,令樓溫心急如焚。
“他究竟在想什麼?這麼好的交易,他沒理由不同意。”樓溫看向帳中諸子,越看越不順眼,擡高聲音道:“你們這幫沒用的傢伙,就知道吃老子、用老子,關鍵的時候,一點用處沒有。”
罵了一會,樓溫心緒稍平,偏有一名士兵進來火上燒油,“啓秉大將軍,冀州人皆服,唯有一處,不許我們進入……”
“攻城不行,難道連自家營地你們也打不下來?”
“能打,但是要等大將軍的命令,那裡是……那裡是太后住的地方。”
樓溫一愣,“對啊,太后還在。”樓溫費力地站起身,目光異樣,“對太后不可用強,我要親自去一趟。”
樓家兒孫互使眼色,暗暗憋笑,都明白大將軍在想什麼,就算天塌下來,也擋不住大將軍的放縱之心。
對樓溫來說,天成張氏已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