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釋清稍稍彎腰,準備從窗臺跳下來,可一隻手還端着酒杯,一個不穩,向後仰倒,馮菊娘早有準備,立刻伸手接住,抱着她平安落地。
杯中的酒灑在了兩人身上,張釋清笑得直不起腰來,好一會才道:“差一點。多謝馮姐姐的救命之恩。”
“嗯,我可喜歡救人一命了。唉呀,裙子溼了,你這個不省心的小丫頭,隨我去換身衣服。”
張釋清邊搖頭邊後退,“還有一壺酒沒喝完呢,我不走。”
馮菊娘受不得衣服上的溼跡,向徐礎道:“公子能看住小郡主嗎?”
“能。”徐礎將手中的東西放在地上,騰出雙手。
“我快去快回。”馮菊娘匆匆下樓。
“有好酒再帶一壺來!”張釋清大聲提醒,從牆角拿起另一壺酒,在空杯裡倒滿,向徐礎道:“你的杯子呢?”
“我今晚已經喝夠了。”
張釋清搖頭,“你的酒量不止於此,這是你少數幾項優點之一。”
“是嗎?我還有其它優點?”
“加在一起也壓不過你的無趣。”
徐礎上前,稍稍壓低聲音,“聽着……”
張釋清將酒杯遞過來,“今晚的規矩,喝酒之後再說話。”
徐礎接在手中,一飲而盡,張釋清十分滿意,拿過酒杯重新倒滿,“說吧。”
“如果你不願意嫁到塞外……”
“如果?”張釋清打斷道,一仰脖喝光杯中酒。
“你得向歡顏證明和親於事無補,反生禍患,回家之後無論如何也要討好世子婦……”
“我不。”張釋清拒絕得乾脆,還在往杯中倒酒。
徐礎也不爭辯,繼續道:“賀榮部絕非真心和親,你要讓世子婦明白,兩國一旦交戰,你們兩人身處敵國之中,最先遭殃。如此一來,她可能會向你透露一些實話,我會盡可能從賀榮平山那裡……”
張釋清將酒杯遞來,徐礎接到手中,仍是一飲而盡。
“你幹嘛要給我出主意?”張釋清問,乾脆不要酒杯,對着壺嘴喝了一口,然後給徐礎斟酒,只倒多半杯。
“你需要我的幫助。”徐礎正色道,有酒必喝。
“你已經幫過了,你說大勢……”
張釋清正要再喝口酒,徐礎奪過酒壺,仰頭痛飲,喝得涓滴不剩,但是灑出不少,胸前溼了一大片,然後:“大勢所趨,人力無法抵擋,可人人都有選擇,是順勢而爲,還是逆勢而起,逆勢而起者改變不了大勢,或許能夠改變自己的處境。”
張釋清呆呆地看着他,一聲不吭。
“你哥哥想稱帝,歡顏要爭天下,這是他們的大勢,記住這兩點,必有可趁之機……”
“你將酒都喝光了。”張釋清道。
“什麼?”徐礎笑了笑,忽聽有上樓的聲響,加快語速低聲道:“抱歉這個時候纔出主意,因爲我直到現在才確信……”
馮菊娘上樓,見徐礎一手杯一手壺,點頭道:“公子做得對,確實不能讓郡主再喝了。”
張釋清笑道:“爲了不讓我喝,他一個人都給喝光啦,其實我根本沒醉。”
一壺酒雖然不多,但是這麼快就喝光,馮菊娘還是有些吃驚,將一身新裙子遞給小郡主,這纔看到徐礎的衣領也溼了,嘆口氣道:“我一次只能照顧一個。”
徐礎將杯、壺放在地上,笑道:“我還好,吹吹風就幹了,我下樓等候。”
張釋清道:“你別下樓,去守着窗邊,萬一七寶閣使壞,你得替我擋着。”
徐礎只好走到窗前,背對兩人,望着外面的夜色,身後窸窸窣窣,很快傳來張釋清的聲音,“好啦。馮姐姐哪找來的裙子,正合我身。”
“是你自己留在這裡的,記得嗎?”
“哦,想起來了,剛搬到鄴城的時候,我經常在歡顏這裡過夜,所以留下幾件衣物。後來她日益忙碌,又不肯喝酒,我來得就少了。”
眼見夜色已深,馮菊娘道:“行了,七寶閣來過,酒也喝得盡興,該去休息了。”
“他喝得盡興,我可沒有。”張釋清突然跑出幾步,揀起第一隻壺,那裡還剩一點酒,全被她倒在嘴裡。
馮菊娘又嘆一聲,向徐礎道:“我是普通人家的女兒,若不是親眼所見,只聽人說的話,絕不相信堂堂郡主會對壺喝酒,不守禮法至此。”
徐礎只是笑,張釋清隨手扔掉酒壺,笑道:“我做過那麼多不守禮法的事情,你竟然只在意這一件?”
“皇親國戚的胡作非爲我聽得多了,總以爲像郡主這樣的人,滿身珠寶是常事,打罵奴婢是常事,甚至殺人也是常事,可是一定舉止得體,不會讓人笑話。”
“這就是我們張家人給百姓的印象?可以殺人,但是一定要用酒杯喝酒?”
“最好是不喝酒,郡主嘛,偶爾喝一點黃酒,不能碰烈酒,尤其不應該喝醉。”
張釋清又笑得直不起腰來,好一會才道:“我知道爲什麼馮姐姐會有這樣的想法,的確有張家人殺伐無度,比如……萬物帝,還有從前的廣陵王和益都王。”
馮菊娘笑着點頭。
張釋清看出不對勁,“我父親和湘東王也有殺名?我不相信,有時候我覺得他們太老實,常受欺負。”
馮菊娘道:“反正都是傳言,誰知真假?若論殺人,如今的羣雄,哪一個不是殺人無數?”又向徐礎道:“公子也該休息了吧?”
“嗯,的確有些困了。”
“那是因爲你喝光了我的酒,以後你得還我。”
“還。”徐礎笑道。
馮菊娘提起燈籠,依然走在前頭,張釋清隨後,再後是徐礎。
“徐礎,你稱王時也曾殺人無數嗎?”張釋清突然問道,連“公子”也省去,直呼其名。
“嗯。”
“親手所殺?”
“當然不是,但是因皆在我。”
前頭的馮菊娘辯解道:“我見過許多所謂的雄傑,公子算是殺人最少的,而且至少有個原因,從不濫殺無辜,單這一點,就再沒人能夠做到。降世王、寧王、樑王……殺死的人足夠繞鄴城一圈,其中一多半是冤死鬼。”
徐礎沒吱聲,對“從不濫殺無辜”這個評價,他受之有愧。
張釋清也沒再說什麼,離開七寶樓,走不多遠,對面迎來一些侍女,張釋清該告辭了,止步向徐礎道:“我最後問你一件事。”
“請問。”
“只要不是親自動手,就不算濫殺無辜?”
“與此無關。”
“與何相關?”
“本心,當你濫殺無辜的時候,心裡會有不安。”
“照此說來,心恨之人反而不會濫殺無辜,羣雄怕是個個如此吧?”
“所以至少在羣雄看來,自己所殺之人從不無辜,至於外人,看法總會不同。”
張釋清笑了,似乎明白了什麼,“你要記得欠我半壺酒。”
“記得。”
張釋清與自己的侍女匯合,走另一條路離開。
馮菊娘將徐礎送回住處,“如果鄴城願意與降世軍結盟,公子能擔任使者嗎?”
“不能。”
“因爲小郡主?”
“不,我做使者只會適得其反,孟應伯即可。”
“據我所聞,他好像背叛了金聖女。”
“如果金聖女睚眥必報,這場結盟終無結果。”
馮菊娘笑道:“公子所言極是,我去見大郡主,希望她能速做決定,那樣一來,公子再無性命之憂。但是不能急,因爲秦州不利,大郡主受到的壓力不小。”
“明白。”
徐礎白天時已經睡過,回屋裡換身衣服,坐在椅子上發呆,良久之後才上牀休息。
次日一早,孫雅鹿與送餐的僕人一同到來,“叨擾,不請自來,能與徐公子同餐嗎?”
徐礎當然不會拒絕,兩人連吃邊聊。
孫雅鹿道:“七日之後世子登基,太皇太后已經同意,明天發佈懿旨。濟北王有點麻煩,大臣們的意見是世子過繼給萬物帝爲子,濟北王另賜尊號,具體是什麼,還在商議。”
“大臣還在關心這種事情?”
“沒辦法,鄴城帶來的舊臣太多,沒有他們,鄴城難稱正統,有他們,手腳難免會受些束縛。不過也有好處,羣臣爭議尊號,歡顏郡主受到的掣肘反而減少,可以按自己的心意行事。”
徐礎等對方說下去。
孫雅鹿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筷子和碗,“降世軍真的願意接受招安嗎?”
“結盟。”徐礎不得不向每個人糾正說法。
“對,結盟,不過皇帝還在鄴城。”
“皇帝在鄴城,降世王在秦州。”
“一定能成?”
“七分把握。”
“如果不成,鄴城臉面盡失。”
“除了會越來越亂,天下好像已沒有必成之事。”徐礎笑道。
“徐公子不肯親自去往秦州?”
“我去秦州,必生禍患。孟應伯足矣,除他之外,鄴城還要再派一名可信賴的使者,能夠清晰傳達芳德郡主與世子的善意。”
孫雅鹿點頭,“降世軍信仰彌勒,鄴城若是在這方面做些讓步,會有幫助?”
“幫助極大。”徐礎笑道,孫雅鹿的確是個聰明人,寥寥幾句話,已經明白徐礎的意思。
孫雅鹿起身拱手道:“徐公子雖不能擔任使者,但是結盟若成,需要徐公子的地方還很多。”
“再有所需,盡請開口。”
“告辭。”
“孫先生稍等。”
“徐公子還有話說?”
“賀榮平山留在鄴城多久了?”
孫雅鹿微微一愣,“一個多月了吧?”
“作爲使者,滯留得夠久。親事一拖再拖,他不着急嗎?”
孫雅鹿笑了,“徐公子不必多言,這件事你不該插手。”
徐礎的確無法插手,但他相信,剛剛那句話多少會引發一點懷疑,或許還能撬開一點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