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鄴城時,寇道孤的身份已經由湘東王幕僚變成樑王的顧問侍從,城裡的書生爲之一片譁然,他卻全然不受影響,神情一如既往的孤傲。
面對樑王,他沒有隱瞞自己對徐礎的憎恨,“徐礎是我畢生之仇,天成朝廷有仇不報,反而庇護徐礎,因此也是我的仇人。請樑王任命我爲使者,隨朝廷北上,監督其一舉一動,歡顏郡主若有詭計,也好有人提前通知樑王。”
“朝廷兵少將寡,暫時不足爲懼,我只擔心一件事,天成若是真從賀榮部那裡借到大軍,不肯遵照承諾揮師西進幷州,反而調頭又要奪取鄴城。”
“歡顏郡主的奸詐不亞於徐礎,她說的話一句也不能相信,樑王需早做防備。”
“有勞寇先生北上,若有變故隨時派人通知我,若能提前阻止天成借兵南下鄴城,最好不過。我只要三個月,入秋之前,鄴城在我手中當會固若金湯,再不懼外敵窺視。”
“我當竭盡所能,將賀榮人引向幷州。樑王也不可存固守鄴城之心,需有更多謀劃。朝廷與淮州決裂,鼓動寧王渡江北上進攻盛家,樑王當反其道而行之,拉攏盛家,如不得已,寧可讓出東都,也要博得盛家歡心,以免南北兩面受敵。”
“寇先生一語驚醒夢中人,若無寇先生提醒,我險些誤了大事。冠先生可謂‘王師’。”
寇道孤坦然接受樑王的恭維,告辭離去。
樑王看着他的背景,向守侍在身邊的高聖澤冷笑道:“盛名之下,其實難符,此人不過中人之資,卻好爲人師,日後將反受其害。”
高聖澤賠笑道:“可不是,樑王何等樣人,怎會受歡顏郡主所騙,一心與天成結盟?淮州兵佈滿鄴城附近,樑王爲何要得罪盛家?寇道孤以爲只有自己看破這一點,其實樑王心裡早有打算。”
樑王又冷笑一聲,對老宦既鄙視又喜歡,“我打聽過了,他對徐礎是真心仇恨,順便也恨上了歡顏郡主,這樣很好,讓他去北邊折騰吧,無論結果怎樣,對我都沒有壞處。”
“樑王御下,必要人盡其用,因此樑兵雖少,卻能傲立於羣雄之間。”高聖澤小心翼翼地吹捧,不能太低,也不能太高。
寇道孤聽不到背後的也議論,也不關心,以樑王使者的身份,出城與天成朝廷匯合。
名義上,樑王接受朝廷冊封,算是天成之臣,他的使者當然可以隨皇帝北上,但寇道孤被視爲“叛臣”,一路上無人理睬,白眼倒是得到不少,他依然不爲所動,也從不與其他人來往。
單于邀請皇帝會面,寇道孤堅持要隨駕前往賀榮人營地,獲得同意。
張釋虞只關心自己的安危,甚至沒注意到隨從之中還有一個寇道孤,歡顏郡主認爲目前需要安撫樑王,因此沒有提出反對。
入營、巡視、宴會……寇道孤一直跟在皇帝身邊,沒有得到任何關注——他不喝酒,身形雖大,一看就是文弱書生,不受賀榮人看重。
宴會持續到後半夜,賓主盡醉,賀榮平山站出來,當衆聲稱不願再娶芳德公主,強臂單于表示支持,高興之餘,甚至解除此前交待給左神衛王的艱鉅任務。
醉醺醺的賀榮部大人們齊聲歡呼,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人早已神志不清,只要是單于大聲說話,他們立刻表示支持,絕無二言。
賀榮平山仍然覺得顏面受損,但是不必再去爭取徐礎的臣服,他大大地鬆了口氣,不再計較其它。
雖然妹妹的名聲受到貶低,張釋虞此時卻只感受到單于的善意,同樣大大地鬆了口氣,當場承諾要在宗室當中別選一女嫁給左神衛王爲妻。
所有人都高興,只有一人除外。
等到喧囂消退,寇道孤上前,向單于拱手行禮,表面自己的身份。
“樑王?佔據鄴城的那個樑王?”強臂單于也有些醉了,突然聽到這兩個字,有些糊塗。
“正是,但樑王並非‘佔據鄴城’,而是奉旨守衛鄴城。”
單于看向皇帝,張釋虞勉強點下頭,“是,樑王已得到朝廷冊封。”
強臂單于心裡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沒再追問,端起酒杯,向寇道孤道:“來者是客,請滿飲。”
立刻有僕隸將一杯酒送給客人。
強臂單于突然將手中酒杯放下,“既是樑王使者,不可待以小杯。”
僕隸領悟上意,換上兩隻大碗,全都倒滿。
強臂單于端起碗,“回去告訴你家樑王,好好守衛鄴城,不要讓皇帝妹夫操心。對我們賀榮部來說,沒有什麼比家人更重要,皇帝妹夫是我的家人。”說罷,大口飲酒,喉嚨蠕動不停,很快將一碗酒喝光,只在嘴角殘留幾滴。
帳篷裡又是一陣歡呼。
寇道孤雙手捧着一大碗酒,感覺自己的肚子全都騰空,似乎也裝不下這麼多酒,凝視片刻,隱約看到徐礎的笑容,一狠心,舉碗痛飲,灑出來不少,衣襟盡溼,但是仍有多半碗入口,馬上就覺得天旋地轉,有點站立不穩。
但他沒有倒,心裡也依然清楚自己要做什麼。
沒人給他歡呼,強臂單于的目光裡卻多出幾分興趣,“你是讀書人?”
“我是讀書人。”
“都說中原的讀書人最講忠義,你爲何做樑王的使者,不當皇帝的官吏?”
“天無二日國無二主,樑王以及樑王之臣,皆是皇帝之臣。”
“天無二日倒是真的,國無二主——我與皇帝不是二主嗎?”
張釋虞臉色微變,心裡納悶,寇道孤是怎麼跟來的,他那麼高的個子,自己居然一直沒注意到。
“不是。”寇道孤肯定地說。
“誰是那‘無二’之主?”強臂單于又問道,更感興趣。
張釋虞巴不得有個地方可以躲藏,好讓他避開這個尷尬場面,於是端起酒杯,低頭往裡看,好像整個人能鑽進去似的。
寇道孤拱手道:“皇帝乃中原‘無二’之主,單于則是塞外‘無二’之主。”
“哈哈,說得好聽,其實還是‘二主’。”
“不然,中原不以塞外爲九州之地,塞外亦不以中原爲放牧之場,各爲‘不二’之主,乃自然之理。”
“中原與塞外乃是近鄰,所隔者不過一道牆而已,有朝一日,可否破牆合爲一家?”
“若合爲一家,則只有一位‘不二’之主。”
“哈哈。”單于看向尷尬的皇帝,大笑不止。
小皇弟沒聽懂大人在說什麼,一心只想討好單于,開口道:“單于親妹乃是我天成皇后,已經是一家人了吧。”
“是一家人。”單于頷首笑道。
寇道孤道:“離一家人還差些。”
強臂單于的興趣已經耗盡,冷淡地說:“樑王跟我不沾親、不帶故,的確不是一家人。”
“若論沾親帶故,單于和幷州沈家纔是真正的‘一家人’。”
強臂單于臉色一沉,張釋虞再也忍受不住,笑着提醒道:“寇先生再說下去,連樑王之臣也做不成了。”
寇道孤不理皇帝,拱手道:“既是一家人,單于爲何不肯迎娶天成公主?”
張釋虞一個勁兒地咳嗽,強臂單于則有一點糊塗,“公主有失婦德。”
“公主的確脾氣大了一些,但是婦德無失。生長在帝王之家,多少都有一些嬌慣,單于的妹妹想必也是如此。”
對面若是中原諸王,聽聞此言會當成羞辱,單于卻是大笑,扭頭向皇帝道:“我那個妹妹的確不服管束,在草原上自由慣了,希望沒讓妹夫難堪。”
“沒有沒有,一點也沒有。”張釋虞急忙道。
單于重新打量寇道孤,“如此說來,傳言有誤,芳德公主並非不守婦德之人?”
“帝王之家,雖然嬌慣,在禮儀上卻不會有半點放鬆。芳德公主端莊大方,堪稱表率。”
單于嗯了一聲,對“端莊大方”不太感興趣,“可她敢於逃婚。”
“公主以爲要嫁到塞外,所以逃婚,如今賀榮部入關,她自然不必再逃。”
“她瞧不上塞外的生活嗎?”
“非也,公主最喜愛馬球,一日不碰,終日不歡,她以爲到了塞外再碰不到馬球。”
單于知道馬球是什麼,“我們賀榮人自有許多馬上游戲,哪樣也不比馬球差。”
“公主年幼,對塞外殊少了解。”
“愛打馬球的公主。”單于笑了一聲。
“且公主容貌天下無雙,還在東都時,就有‘絕姝’之稱,鄴城貴女亦曾有言‘寧居孤樓之上,不立芳德之側’,不敢與之爭豔。”
“哈哈,寇使者越說越誇張了。妹夫,公主真有如此容貌。”
“啊……倒是不醜。”張釋虞道。
“陛下太過謙虛。左神衛王曾見過公主,單于可以問他。”
賀榮平山一直站在旁邊,見單于的目光看過來,點頭道:“公主雖然脾氣不好,容貌確實無雙。”
“你卻不願娶?”
“良弓需長臂牽引,烈馬要最好的騎手操控,我沒這個本事。”賀榮平山面帶愧色。
“賀榮男兒,配得上任何女子!”
寇道孤上前一步,拱手道:“左神衛王固然配得上,但是畢竟疏遠一層,若要親上加親,芳德公主需做單于之妻。”
單于微微一愣,張釋虞脫口道:“單于已有大妻。”
寇道孤早有準備,“單于可以有兩位大妻,往前十代,至少有三位單于曾立兩妻。”
強臂單于自己都不清楚本族的往事,向陪酒的一名老大人問道:“果有此例?”
老大人點頭,“有過。”
單于一揮手,笑道:“縱有此例,我也不能奪左神衛王之妻。”
“左神衛王已經退婚,何來奪妻之說?”
“今晚只管喝酒,不談閒事。”單于拒絕表態。
寇道孤知道事情已成,不再說下去,走到賀榮平山身邊,低聲道:“徐礎與公主有舊,不可以放他離開。”
賀榮平山微點下頭,一個字也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