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招最在意益州的安全,而且本意是在江面上擊敗楊欽哉的水軍,做個樣子給單于看,所以軍中船多兵少,大小几百條船,兵卒只有七八千。
看到宋軍陸續趕來,人數越來越多,雖無十萬之衆,也有兩三萬之多,甘招心中不由得忐忑起來,有點後悔酒後的倉促決定,於是傳令麾下將領再度暗中備戰,他親自登上高處,監督宋軍士兵上船。
直到第一批船隻駛離,沒有任何意外發生,甘招纔算稍稍放心,昨晚的宿醉涌上頭來,他讓隨從扶自己回船上休息——岸上的營地乃是臨時建造,帳篷遠不如艙裡舒服。
兩名侍女將蜀王照顧得無微不至,甘招躺下之後不由得心生感慨,“像你們兩人,擱在秦州,至少價值五百兩白銀,每人,我做小吏的時候,想看一眼也難。”
兩名侍女都笑了,一人道:“加在一起不過千兩,也不多嘛。”
“呵呵,你們從小在富貴人家長大,不知道外面的艱辛,何況那是當年,現在更值錢嘍。”
“蜀王買我們時花了多少錢?”
“哈哈,這正是我之感慨:別人痛恨亂世,我卻要感謝亂世,由秦州小吏成爲益州之主,眼前美女如雲,分文不費。”
“誰讓你是蜀王呢?我們姐妹運氣好,成爲蜀王的侍女,吃穿比從前更好,難得蜀王又是個明白事理的人,對我們不打不罵,我們私下裡總說這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呢。”
“可不是嘛,我們跟定蜀王了,有一天蜀王看膩了我們,也別將我們賣掉,留在身邊做個粗使丫環,我們也心滿意足。”
“不賣,不賣,萬兩黃金也不賣。”甘招心中大悅,閉上眼睛沉沉睡去,臉上兀自帶着微笑。
兩名侍女給蜀王捏肩捶腿,確信他的確睡熟之後,悄悄下牀,伸展一下疲憊的身體,小聲互相抱怨道:“稱王的人,就不能每天洗個澡嗎?水有的是,又不用他自己動手。”“是啊是啊,還愛喝酒,那個味道——我都不敢喘大氣。”
兩人小聲說話,收拾牀鋪準備休息,突然間一女僵住,滿臉驚慌,另一女急忙順着目光看去,也嚇得僵直。
明明已經睡着的蜀王,不知什麼時候醒來,正坐在牀上側耳傾聽。
一想到剛剛的抱怨可能會被蜀王聽到,兩名侍女悔恨不已,正琢磨着用什麼辦法乞求原諒,牀上的蜀王開口道:“什麼聲音,你們聽到了?”
兩女同時搖頭,還沒從驚駭中回過神來,無法開口說話。
“有聲音,外面肯定有什麼聲音,你們去看……不不,我自己去看。”甘招下牀,也不穿靴,從桌上抽出刀來,赤足往門口走去。
兩名侍女嚇得瑟瑟發抖,緊緊抱在一起。
蜀王剛一出艙門,就傳來撲通一聲,沉寂良久,有人推門進來,是名提刀的將領。
兩女極少拋頭露面,分不清來者是哪家的人,彼此抱得更緊。
“呦,蜀王豔福不淺,你們別怕,會有別人帶你們回益州,你們只管老實待在這裡,別亂跑,也別亂叫。”
兩女立刻點頭。
提刀將領退出船艙。
“會有……新蜀王?”等到終於能夠開口時,一女小聲問道。
“希望是位愛乾淨的蜀王。”另一女道,雖然還是害怕,心裡卻已生出新的遐想。
徐礎留在宋軍營地裡,要等最後一批出發。
宋取竹掀簾進來,笑道:“徐先生真是冷靜,一點也不擔心。”
“獻計在我,行事在宋將軍,我的擔心此時已毫無用處。”
“我若是行事失敗呢?”
“我會逃到寧王那裡。”
“哈哈,徐先生真是實誠人。怪不得你不稱王,偏要當謀士,聽上去謀士比較安全。”
“的確比較安全,但是等萬事成功之後,得到一切的人不是謀士。”
宋取竹嗯了一聲,“郭時風經過,剛剛被我的人攔下,如何處置?”
“請他過來。”
“徐先生可以見人了?”
“我還要再隱藏一陣,所以想給宋將軍推薦一位能夠隨時留在身邊的謀士。”
“郭時風?他是寧王身邊的紅人兒,幹嘛投靠我?何況他這個人好像不怎麼可靠。”
“宋將軍想要可靠的人?”
“當然,亂世之中,可靠比本事更重要吧?”
徐礎搖頭。
“我說得不對?”
徐礎道:“亂世之中,對最強者來說,可靠比本事重要,對其他人來說,本事最重要。”
“我肯定不是最強的那一個,正因爲如此,我覺得自己比寧王等人更需要可靠之人。”
“宋將軍更需要,但宋將軍必須明白,你現在得不到。”
宋取竹愣了一下,笑道:“徐先生一句話差點將我的雄心壯志毀掉。”
“但宋將軍有一項優勢。”
“我一定要聽聽。”
“強如單于、寧王,必須對他們一心一意才叫可靠。”
“對弱者如我呢?”
“對寧王不是一心一意,便算可靠,請宋將軍不必計較此人對你是否忠誠,只看他是否反對寧王、不忠於寧王。”
“這樣的人可就多了。”
“所以這是宋將軍的優勢,亦是羣雄當中諸多弱者的優勢,善用者因之而強。”
宋取竹低頭想了一會,“我去將郭時風請來。”
郭時風又被宋軍攔下,心中十分不滿,但是不敢當場發作,一邊走一邊道:“事情真的緊急,寧王要我今天就得回去覆命……”
“一小會而已,總不耽誤郭先生的行程。”宋取竹笑道,硬是推着郭時風進入帳篷,自己卻沒有跟隨。
郭時風還要推卻,擡頭看見徐礎,一下子愣住了,好一會才擠出笑容,“我這真是活見鬼了。”
“請坐。”徐礎笑道。
郭時風坐到凳子上,與坐在鋪上的徐礎面面相對,突然又站起來,“礎弟還活着,這是一件大好事,可我……”
“郭兄出不去。”
郭時風看一眼門口,又慢慢坐下,臉上浮現一絲笑意,“宋取竹?不可能,礎弟怎麼會選擇他?絕無可能。”
“爲何?”
“明擺着,宋取竹有什麼?手下的兵卒多是南人,一入湘、廣必然四散逃亡,寧王正是因此派他南掠。至於聰明才智、膽氣見識、出身地位,樣樣平庸,無非在襄陽有幾分名望,可即使是在襄陽,他也算不得第一等的人物。”郭時風又看一眼門口,笑着搖搖頭,“礎弟是受到脅迫了?”
“暫時立足,爲的是遠離寧王。”
“如此說來還有幾分道理。可礎弟爲何留我?你要知道,我乃寧王謀士,回去之後必須如實上報,不可有一事隱瞞。”
“寧王對郭兄一如既往?”
“當然,我又沒做錯什麼。”
“寧王所在意者,不是‘沒做錯’,而是‘做對’,此次大勝,郭兄做對了什麼?”
“礎弟這是在對我行離間計嗎?”郭時風笑道,“礎弟實在太小瞧我了。”
“我只問兩件事,然後就讓郭兄離開,對郭兄我不用計,只想將事情說個明白。”
“你問,但我不保證如實回答。”郭時風已經有點不耐煩。
“寧王如何回覆蜀王?”
“這倒不需要隱瞞,反正消息很快就會傳開。寧王的決定是讓出夷陵,襄陽不讓,至於漢州,蜀王只能佔據棧道外面的兩郡,作爲補償,蜀王要供應十萬大軍一年的糧草。”
“寧王實際的決定呢?”
“呵呵,礎弟這是強人所難。”與蜀王的談判尚未結束,郭時風當然不能透露底線。
“好吧,我問第二件事:郭兄覺得自己能否討好寇道孤?”
郭時風不悅,起身道:“我爲什麼要討好寇道孤?我追隨寧王已久,他纔剛剛投至帳下。”
“嗯,我問完了。”
“告辭。”郭時風拱手道,大步往外走,見徐礎不攔,又止步轉身道:“莫名行此險招,礎弟這是怎麼了?”
“從郭兄認得我的那一天起,我不就是在行‘險招’嗎?想來我天性如此。”
郭時風笑了幾聲,走出帳外,向宋取竹拱手道:“宋將軍得此良助,前途無量。”
“沒有郭先生這樣的人,終究走不長遠。”
兩人相視而笑,誰也不信誰。
宋取竹將郭時風送出營外,馬上趕來見徐礎,問道:“沒成?郭時風很快就會發現真相。”
“如果郭時風回來時求見宋將軍與我,請宋將軍立刻將他殺掉。”
“啊?”
“郭時風必是要行奸計,矇混過關,去向寧王告狀,只能殺他滅口。”
“他若是繞路而行?”
“多派斥候監視路口,絕不能放他過去,見之則殺。”
“那他沒有活路了,何必讓他去看一眼,不如就在這裡動手。”
“如果我猜得沒錯,郭時風一旦發現真相,既不會過來求見,也不會繞路去見寧王,而是獨騎逃亡,宋將軍將他帶回來,則此人可用。”
“他又沒做錯什麼,爲何要跑?”
徐礎露出一絲微笑,“郭時風的罪過,就在於‘沒做錯什麼’。總之請宋將軍多加註意。”
“好吧,也請徐先生準備動身,早早渡江我心裡才能踏實,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寧王發起狠來,誰都料想不到。”
徐礎起身,抱起鋪上的披風,“可以動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