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駿義憤填膺,連聲呼叫“徐礎見我”,直到被堵住嘴巴兀自不服,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響。
左家寨裡幾乎空無一人,益州軍順勢入駐,徐礎釋放幾名左家兵卒,讓他們去給羌王送信,宣告“五萬”益州軍的到來。
兵卒走後不久,徐礎傳令全軍在寨外另行紮營,旗幟遍佈內外,也不選險要之地,就橫在大路上,從涼州的方向看過來,所見將是一座極爲龐大的營地,其中一部分甚至“擠”佔大道。
徐礎的每一道命令都通過唐爲天下達,安排妥當之後,派人將左駿帶來。
左駿嘴上的布條已被解開,雙手依然被縛在身後,無聲地叫嚷多時,他已經有點疲憊,一見到徐礎,怒火再度燃燒,喝道:“徐礎小人,背信棄義,恩將仇報,無恥下流……”
徐礎笑吟吟的聽他說完,問道:“還有嗎?”
“我已經讓路,你爲何……爲何……”
徐礎不語。
左駿突然長嘆一聲,“是我自作自受,楊氏本與左家交好,我爲報自家血仇,卻帶羌兵攻入涼州,亦是背信棄義之人。”
“去年寨中還剩些百姓,如今人都去哪了?”徐礎問道。
左駿愣了好一會,“我左家寨中的百姓,跟你有何關係?”
“好奇而已。”
“我率兵攻打涼州的時候,百姓都逃走了,他們不願投靠羌人。”
“而左將軍願意。”
“我沒辦法,必須遵守諾言!”左駿面紅耳赤地喊道。
“左將軍的諾言是什麼?”
“諾言……羌人助我報仇、奪回左家寨,我帶他們進入涼州……”
“羌人做到了?”
“當然,你當時在場。”
“據聞羌人佔據涼州十之三四,左將軍也算是言而有信。”
“羌王要奪整個涼州,不是‘十之三四’。”
“左將軍可曾誓死效忠羌王?”
“我不是羌人。”
“那就是沒有了?”
“沒有……”左駿回答得有些猶豫。
“既然如此,我正好可以幫左將軍一個忙。”
“嗯?”
“如今你已被俘,不得不向益州軍投降,此舉並未違背諾言。”
左駿又愣一會,“你想讓我投降?”
徐礎點點頭,“左將軍能帶羌人入涼,想必也能給益州軍指路。”
“我……我……”左駿心中仍有憤怒,最後全化爲一聲長嘆,“左家兵卒五百多人,跟我多時,請徐先生放他們一條生路。”
“當然,他們可加入益州軍,仍由左將軍統領。”
左駿又嘆一聲,費力地跪下,“在下左駿,請徐先生髮落。”
徐礎起身上前扶起左駿,命人解開繩索,笑道:“請左將軍不要記恨我之用計。”
左駿道:“兵不厭詐,徐先生用計,我中計,無可記恨,何況左家兵少,益州軍衆,若是交戰,左家必然死傷殆盡,徐先生用計,倒是救下幾百條性命。”
“左家佔盡地勢之利,我亦不敢擅闖。”
兩人又聊一會,盡棄前嫌,左駿將自己所瞭解的涼州形勢一五一十道來,全無隱瞞。
涼州形勢比傳言中還要複雜,羌人佔據不小地盤,連勝之後,各部族之間卻發生爭執,甚至爲此刀兵相向,羌王許求迅速出手,平定內亂,但是實力因此受損,也失去了迅速佔據涼州的機會,與楊氏成爲形成對峙之勢。
楊氏那邊也不太平,左駿聽到可靠的傳言,老涼王楊軻受到囚禁,幾個兒子互相爭權,也沒實力驅逐羌人。
徐礎問道北面的降世軍,左駿也聽到一些消息,但他對降世軍沒有好印象,仍以“棍匪”相稱,“棍匪與塞外諸部打了一仗,僥倖取勝,據說楊家的一個兒子率兵相助,不知真假。賀榮人雖在荊州大敗,但是實力仍存,正要剿滅棍匪,估計……”
唐爲天從外面走進來,一言不發,默默地走到左駿身邊。
徐礎與左駿對面而坐,看一眼唐爲天,因爲要聽降世軍的消息,因此沒說什麼。
左駿向唐爲天點下頭,正要繼續往下說,忽覺腰間一痛,駭然發現自己竟被利刃刺中,“你……”
“想想你做過的事情,就該知道自己死得不冤。”唐爲天手上繼續用力,左駿啊啊幾聲,帶着滿臉的驚詫停止呼吸。
徐礎比左駿還要吃驚,起身喝道:“唐爲天!”
“公子別急,我待會向你解釋。”
“住手,他有大用……”
“來不及了。”唐爲天慢慢拔出刀,將屍體一推,倒在桌上,他拿起左駿的袖子擦刀,“公子跟我來。”
“你爲何殺人?”徐礎有些惱怒。
“公子看一眼就明白了。”
人已經死了,怒也沒用,何況唐爲天才是一軍之將,徐礎不過是名客人,只得嘆息道:“他有再大的罪過,你也該問過我之後再動手。”
“公子有時會心軟,不好意思讓我殺人。來吧。”
徐礎沒辦法,只得讓衛兵看守帳篷,不許外人進入,亦不要透露消息,以免嚇到俘兵,向唐爲天道:“去哪?”
“寨子裡。”
外面有馬,兩人上馬,帶着一隊士兵駛向左家寨,那些兵卒此前從寨子裡搬運糧食,此時個個面色陰沉,像是受到意外的打擊。
徐礎開始相信寨中確有事情發生,再不多問。
進寨之後,兵卒全都停下,不肯再往前走,唐爲天一人帶路,領徐礎來到一座倉庫前。
倉庫大門敞開,徐礎進去看了一眼,馬上出來,臉色也變得鐵青,“你問清楚了?”
“我問過至少十名左家兵卒,他們的說法全都一樣。”
倉庫存儲的不是糧食,而是大量屍體,大都已經腐爛,但是看衣飾,全是百姓,男女老婦皆有,詭異的是屍體被綁在木板上,或坐或站,極少有躺着的。
左駿聲稱寨中百姓逃亡,其實是被他殺死。
左家許多兵卒親眼所見,都說借兵復仇之後的左駿像是變了一個人,疑神疑鬼,總說家人的鬼魂還在寨子裡遊蕩,向他訴說自己多麼悽慘,缺這缺那。
左駿一開始燒衣物、燒牀椅,漸漸地越來越瘋狂,開始殺人獻祭。
他曾經親手殺死受“棍匪”污辱的五嫂,對這件事最爲在意,總覺得有人在背後議論,很多時候只因爲聽到一個類似於“五”的發音,就要拔刀殺人。
左家寨不大,百姓很快就被殺光,仍擺出服侍左家人的姿勢,一些兵卒也因此送命,剩下的人戰戰兢兢,好在冬天結束之後,左駿殺人少了些,他們才稍稍安心。
唐爲天在戰場上殺人不眨眼,卻被這一幕所激怒,問清緣由之後,進帳刺死左駿。
徐礎建議唐爲天放火燒掉左家寨,然後親自去見左家兵卒,向他們宣佈左駿的死訊。
兵卒沒有爲此憤怒,反而全都如釋重負,跪地謝恩,唐爲天困惑不解地問:“你們這麼多人,怎麼就讓他隨意殺來殺去?一起動手將他砍翻不就得了?”
兵卒們面面相覷,誰也解釋不清楚爲何無人反抗,最後只有一人道出理由:“這裡是左家寨啊。”
回到帳篷裡,唐爲天仍無法忘卻寨中所見的一幕,來回走個不停,實在忍受不住,跑到隔壁徐礎的帳篷裡,一進來就問:“左駿是瘋了嗎?爲什麼要那樣殺人?”
徐礎心中同樣不安,但是臉上不表現出來,“你經歷過多次屠城,應該見慣了殺戮百姓這種事情吧?”
“那不一樣,屠城是爲搶奪財物,總有個理由,左駿有什麼理由?他真相信家人鬼魂仍在寨中?咱們奪寨的時候,可沒見到鬼魂出來阻攔,可能是因爲還沒到晚上吧……”外面天色初暗,唐爲天不由得打個冷戰,“公子真是太聰明瞭,沒在寨中紮營,你是不是一早就察覺到不對頭?”
徐礎搖搖頭,“我沒那個本事。總之你以後不要做左駿。”
“肯定不會!”唐爲天大聲道,說完之後自己也有點不確定,“我也殺過不少人,但是見到那些被殺的百姓……公子,我和左駿有區別嗎?”
“有,你是將士,在戰場上爲自保、爲取勝而殺人,左駿卻是爲鬼魂、爲一己之私而殺人。”
唐爲天鬆了口氣,“還好,我不是左駿那樣的人。”
“但是你離他亦不太遠,需要小心在意,不要走到他那一邊去。”
“離他不夠遠嗎?咱們明天換座營地。”
“不是這個意思。”徐礎想了一會,“莫殺降兵、莫殺百姓,你就永遠不會是左駿那樣的人。”
“我殺過百姓,剛剛還殺死了投降的左駿。”唐爲天臉色微變,他原本覺得殺人越多越顯本事,如今卻深受震撼,改變了想法。
“從今以後不要再做這種事情。”
“莫殺降兵、莫殺百姓……”唐爲天反覆唸叨幾遍,“我不是害怕,也不是憤怒,而是……而是噁心,公子能明白嗎?”
徐礎點頭,“大家的感受都一樣。”
唐爲天鬆了口氣,又唸叨幾遍“莫殺”,“公子之前說到了涼州不會經常打仗,我還挺失望,現在想來,還是少打仗、不打仗比較好,想那左駿,若非遭遇戰亂,家人盡被殺害,也不至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徐礎向唐爲天拱手深揖,“唐將軍能生此心,堪爲大將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