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槊去掉尖頭,裹以厚布,張釋清上馬之後仍與同伴說說笑笑,對面的唐爲天卻不笑,只是抱怨一句:“一根木棍,算什麼比武?”
別人都當熱鬧看,徐礎心裡卻是一驚,急忙走過去,想要提醒唐爲天出手輕些。
一大羣兵卒跑在前頭,將徐礎擋在場地外圍。
徐礎雖說是“貴客”,畢竟只是客人,並未得到掌兵的權力,無法命令衆人讓路,他也不願那樣做,只好高舉手臂,叫喊唐爲天的名字。
唐爲天聽到自己的名字,循聲看來,笑着點下頭,回了一句什麼,徐礎聽不清。
兩馬衝鋒,衆人歡呼,徐礎停下觀看,只見兩馬交錯,發出一聲悶響,隨後是衆人驚呼。
比武只用一個回合就分出勝負,唐爲天勒馬轉身,臉上神情有些困惑,在他對面幾十步以外的地方,只剩下馬匹,他找了一會,纔在地上看到對手的身影。
“你殺死了公主!”幾名女兵尖聲道。
“我沒用全力,還以爲她能經住……”唐爲天茫然地解釋道。
徐礎擠過人羣,撥開已經圍上來的幾名女兵,跪地先拭鼻息,發覺還有呼吸,稍鬆口氣,“去叫郎中。”
一名郎中很快趕到,稍一查看就道:“斷了一根肋骨,昏迷過去,應無大礙。”
郎中簡單包紮,讓女兵將公主擡回帳中休息。
唐爲天下馬走來,有人指責他下手太重,唐爲天不由得大怒,“我沒用全力!而且這是比武,又不是鬧着玩,難道我打贏了還有錯不成?公子,你來評理。”
“唐將軍沒錯,大家散去吧。”徐礎道。
衆人離開,唐爲天留下,又辯解一句:“是她向我挑戰……”
“我明白。”徐礎勉強笑了笑。
“看她的樣子,我還以爲她有多厲害,以後我再也不跟女人比武,張氏女是不是都喜歡撒謊?”
“她不知道你的本事有多大。”
唐爲天點點頭,“想來如此,這回她知道了。那我走啦,公子不埋怨我吧?”
“不埋怨。”
唐爲天鬆了口氣,轉身走開,腳步輕快,他不在意對手受傷,只在意公子是否因此發怒。
徐礎來到張釋清帳前,被兩名女兵攔下,其中一人道:“那人是你帶來的?”
“是。”
“你也不說說他,出手沒輕沒重的。”
“他是將軍,我是客人,說不得他。兩位是……”
“我們是金聖女派給公主的衛兵,你不記得我們,我們可記得你,你在東都拋棄金聖女,如今又跑來這裡幹嘛?”
徐礎正待回答,帳中傳來一聲痛呼,他直接闖了進去,兩名女兵沒有硬攔,跟在他身後。
張釋清醒了,另兩名女兵已經替她解去盔甲,重新包紮了傷口。
“我……這是……我輸了?”張釋清問道。
“公主一時不察,被唐爲天偷襲得中。”一名女兵道。
張釋清看到了徐礎,“你來幹嘛?”
“看看。”
張釋清挪開目光,守門的兩名女兵道:“金聖女下過嚴令,任何男子不得接近女兵住處,更不用說公主的寢帳,徐公子還是請離開吧,公主痊癒,我們自會通知你。”
徐礎嗯了一聲,轉身要去,張釋清卻小聲道:“讓他留下。”
徐礎止步,四名女兵互相看看,一人俯身,貼在公主耳邊低語,張釋清嗯了一聲,服侍她的兩名女兵起身,與守門女兵一同離去,經過徐礎身邊時,向他投來警告的目光。
這裡的帳篷與賀榮人相似,沒有鋪位,而是堆放厚厚的氈毯,徐礎跪坐在氈毯上,看向那張黑黢黢但又有些蒼白的小臉。
“我是不是個傻瓜?”張釋清問。
徐礎搖搖頭。
“我竟然以爲自己很厲害,結果……大家笑話我了?”
徐礎依然搖頭。
“之前輸給我的人,其實是有意讓着我,是不是?”
徐礎點點頭。
“你就不能說點什麼?”
“我不知道其他人怎樣,在我見識過、聽說過的所有將軍當中,唐爲天堪稱當世第一,迄今還沒人是他的對手。”
張釋清臉上浮現一絲微笑,馬上又露痛容,“但也沒幾個人像我這樣自大,卻連一個回合都堅持不住。”
徐礎想了一會,“嗯,你很自大。”
張釋清臉色一沉,“你還跟從前一樣不會說話,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這裡是女兵營地,你別賴着不走。”
“你沒事就好。”
徐礎剛剛起身,張釋清又呼出半聲痛,後半聲忍住,不能轉身,只好扭過臉去。
徐礎重新坐下,說:“你很自大,但是人人都喜歡你的自大。”
張釋清不覺得這是好話,臉色再加陰沉,強忍疼痛,不肯開口,額上滲出一層細汗。
徐礎拿起旁邊的絹布,輕輕地給她拭去汗珠,“你有着了不起的勇氣,敢於向唐爲天挑戰,敢於違抗父命從送親路上逃去,甚至敢寫‘休夫書’。”
“你還記得那件事?”張釋清仍顯惱怒。
“我忘不了,因爲不久之前剛剛有人模仿你。”
“嗯?”
徐礎將益都王三個女兒的事蹟簡單說了一遍。
“她們是假裝的。”
“那也是在學你,而且鐵二夫人親口對我說,她們姐妹三人對你敢於逃婚,既羨慕又敬佩。”
張釋清臉上終於又露出一絲微笑,“鐵二夫人……還不如叫張釋笙,她們真是被迫嫁人的?”
“益都王被殺,她們被佞臣車全意掌控,藏於民間,待蜀王入益,車全意獻王女求榮,想必不會徵求她們的許可。”
張釋清臉上的笑容又多幾分。
“蜀王與鐵家兩位將軍都是人中龍鳳,益都王三女過得很好,並不後悔嫁人,否則的話也不會設計相救。”
“那也是被迫出嫁。”
“嗯。”徐礎笑着點點頭。
“讓她們知道我敗得這麼慘,肯定會笑話我。”
“不會,她們連挑戰的膽量都沒有,哪敢笑話你?”
“或許吧。唐將軍……沒人爲難他吧?錯全在我,不在他。”
“唐爲天手裡握槊,沒人敢爲難他。”
張釋清嗯了一聲,露出明顯的倦容。
徐礎起身道:“你睡一會吧。”
“你要走嗎?”張釋清語氣裡有些失望。
徐礎想了一會,“我去處理一些事情,馬上回來。”
“嗯,快些過來。我受傷了,你應該陪我。”
“應該。”徐礎笑道。
徐礎剛從女兵營地裡走出來,唐爲天迎面攔住,“公子帶我進去,我向公主道歉。”
徐礎一愣,“爲何要道歉?”
“我傷着她啦。”
“比武之中難免有人受傷,如果這樣也要道歉,乾脆禁止比武算了。”
唐爲天脫口道:“我也是這麼說的,可他們說……”
“說什麼?誰說的?”
唐爲天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所有人都說,說我出手不知輕重,說公主是公子的愛妻,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仔細一想也對,既然都是公子之妻,我應該像對金聖女一樣尊敬公主。”
“公主已經原諒你,特意囑咐我不要讓任何人爲難你。”
“真的?”
“真的。”
“哈哈,那我放心了。雖然都是張氏女,公主比益州的三個要好多了,還是公子有眼光。”
徐礎回到自己帳篷裡,覺得不能再等下去,親筆寫了封信,派人去涼州,將信交給金聖女,然後又去探望譚無謂。
譚無謂已經醒來,正坐在那裡發呆,擡頭茫然地看一眼徐礎,“我有點記不住了,我說的計策,你與尹大人當時同意了嗎?”
“沒有。”
“哦,連四弟也覺得冒險。”
“這不是我的軍隊,我沒資格拿全軍將士冒險。我相信賀榮人軍心不穩,但是這裡的士氣也不高漲,分兵圍殲,怕是我軍先要潰逃。”
“明白,好比飢餓的乞丐,只想求一餐裹腹,我卻想教他如何賺得千銀萬貫,着實可笑。”
“二哥別急,尹大人謹慎,金聖女或許願意冒險,我已請她儘快回來,共商大計。”
“嗯。”譚無謂興致不高,撫摸長劍,倒下又睡。
徐礎又來探望張釋清,這回沒有受到女兵的阻攔與盤問。
張釋清正在睡覺,但是徐礎一進來她就睜開眼睛,露出微笑。
兩名女兵識趣地退出帳篷。
“你走了多久?”
“大概兩刻鐘。”
“我覺得好像是兩個時辰。”
“沒那麼久,天才剛剛黑。”
“怪不得點上蠟燭了。我有點口渴。”
食物與水就擺在附近,徐礎坐在張釋清身邊,一手託在腦後,一手端杯送水。
張釋清只喝一小口,不肯閉眼休息,一會餓了,一會要移動,一會覺得頭皮發癢,一會要看自己的刀……不停地支使徐礎,好像之前的兩名女兵什麼都不會做。
夜色漸深,徐礎剪過幾次燭芯,勸道:“你剛剛受傷,要多休息。”
張釋清打個哈欠,就是不肯閉眼,“我一睡着,你是不是就要走了?”
“這裡是女兵營地……”
“如果金聖女受傷,你就不用離開,對不對?”
徐礎無言以對。
“你來這裡是與金聖女團聚的,去找她吧。”
徐礎輕嘆一聲,“傻丫頭……”
“我纔不傻。”
“金聖女讓你回來向我問事,你還不明白?”
“可是……”
徐礎握住她的一隻手,輕聲道:“好好睡覺,什麼都不用擔心。”
“真的不用擔心?”
“不用。”
“我相信你。”張釋清微笑道,終於閉上雙眼,很快進入夢鄉。
徐礎又等一會,鬆開她的手,悄悄走出帳篷,向女兵拱手告辭,小聲道:“我明天再過來。”
徐礎剛剛回到自己的帳篷裡,就有衛兵送來一封信,“譚將軍留下的,他說自己有急事,就不向徐先生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