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聖澤從外面進來,叩首三次,擡頭道:“陛下,一切都準備好了。”
馬維嗯了一聲,目光掃過痛哭的妻子與茫然的兒女,最後落在徐礎身上,微笑道:“雖未同生,卻能共死,也不枉我與礎弟相識一場,想當年你我二人,以白衣而奮起刺駕之時,何等豪氣,今日之死亦不失壯麗。”
“我在騙你。”徐礎道。
馬維微笑點頭,“你是謀士,騙人是你的本行,我偶爾上當兩次,不會在意。”
“我是說這次進城,此時此刻。”
“什麼意思?”馬維稍顯疑惑。
“我剛纔說樑王欲奪天下,先要南下淮州。”
“我覺得很有道理,那是謊言嗎?”
徐礎搖頭,“那不是謊言,但是南下淮州只對樑王有用,換成寧王,北上淮、冀州卻是一着錯棋。”
“嗯?”
“立足江東以觀天下,則北方皆非當務之急,尤其是在籠絡到鮑敦之後,更是無需寧王親自出徵,上上之策乃是向鮑敦許以重賄,讓他強奪幷州,至少不要退出幷州,牽制冀、秦,令兩州不得聯手,遙指淮州,令盛家維持觀望之勢。北方不出強敵,寧王可傳心平定江南,大軍逆流而上,盡奪荊州,然後傳檄益州,共同發兵北上,分割諸州,聯弱攻強,大勢盡在寧王手中。”
“益州可傳檄而定?”
“益州新王可能纔剛剛誕生,鐵家兄弟並無爭鼎之心,卻常有北奪漢州之心,寧王只需保證新蜀王的名號與安全,再將漢州許給鐵家,傳檄可定。”
“嘿,你對我至少沒有撒謊。高聖澤……”
“請陛下聽我說完。”
馬維猶豫片刻,沒向老宦下令,轉而道:“我知道你在拖延時間,真的不必如此,至少在眼下,城裡不會有人救你。”
“待我說完,請陛下自定。”
“你說吧。”
“寧王確實是我的仇人,我不願看他奪得天下,因此遍行秦、並、冀三州,所作所爲只有一個目的,吸引寧王北征,誘他犯錯。”
“嗯。”馬維隱約明白了什麼。
徐礎拱手道:“實話實說,陛下兵敗幷州之後,所剩唯有鄴城一地,兵少將寡,難再稱雄,吸引不了寧王北上。”
“寧軍與鮑敦不日即將齊聚鄴城城下,據說是寧王親任統帥。”馬維有些惱怒。
“寧軍會來,寧王未必,這支寧軍很可能是從東都而來,打着寧王的旗號而已。”
馬維沉默一會,目光露出幾分嚴厲,“接着說。”
“我此次來,其實是要替漁陽奪取鄴城,用天成朝廷吸引寧王。”
“漁陽幹嘛不派兵來?”
“冀州軍大多還在幷州,漁陽兵少,僅能自保。”
“你……是來刺殺我的?”
徐礎搖頭,“我早已不用這一招,而且我也沒有這個本事,其實——”徐礎看一眼已經停止哭泣的林氏與幾個孩子,繼續道:“我猜到你會自殺。”
馬維目光冰冷,好一會才道:“但你沒料到我會拉上你?”
“我以爲陛下不會動手這麼早,至少會等敵兵到來。”
“我若死了,你自己有辦法守住鄴城?你知道城裡剩下多少兵卒?他們會聽你的命令?”
“我守鄴城,用的不是兵將,而是這張嘴。前來攻鄴者,一支是東都寧軍,一支是鮑敦之軍,寧王不在,兩將必然爭權。鮑敦與我有舊,我能勸他暫退一步,不出十天,冀州大軍亦會趕到。”
“好一個徐礎,果然詭計多端。”
“當初放生寧王,是我的錯,應當由我彌補。寧王有千軍萬馬,我只有這張嘴,不行險計,絕非他的敵手。”
馬維不語,跪在門口的高聖澤卻聽出幾分意思,忍不住道:“徐先生若能勸退鮑敦……”
馬維厲聲道:“那又怎樣?大梁沒有援兵,勸退鮑敦,還有寧軍和冀州軍。”
“鮑敦新附寧王,難言忠誠,他此前曾多次換主,寧王縱然信他,鮑敦自己心中不能沒有疑慮,我可能沒辦法勸他重歸陛下,但是能行離間之計,令鮑敦與東都寧軍反目,雙方都無力進攻鄴城。至於冀州軍,陛下原本就已歸順朝廷,我能讓歡顏郡主招回將士,唯有一點,陛下必須去掉帝號。”
“你與鮑敦很熟?”
“鮑敦第一個投靠的人就是我。”
馬維想起來了,鮑敦的確曾是徐礎的部下,但是堅守汝南,沒有跟來東都,只派去數百兵卒,“歡顏郡主會同意我獨佔鄴城?”
“晉王北遁塞外,雖說已非強敵,但是幷州一旦空虛,他還是會率兵重返,只憑這一點,我就能勸說成功。”
“嘿,歡顏郡主對你當然言聽計從。”
趁馬維不注意,林氏已將幾個孩子全拉到自己身邊,這時插口道:“大梁不絕如縷,縱有一線生機,陛下也不該放棄。”
馬維看向滿屋子的前樑遺物,又望向隔壁,那裡供奉着歷代樑皇牌位,喃喃道:“果真是祖宗顯靈嗎?”突然間,他擡高聲音,“徐礎,我焉知你這番話不是撒謊,用來保命?”
“陛下可自行定奪。”
馬維想了一會,“你將寧王引來北方,誰人獲益?”
“荊州宋取竹?”
“沒聽說過。”
“他眼下尚還弱小,但是已在荊州立足,郭時風替他南下湘、廣兩州……”
“郭時風跟他了?”馬維吃了一驚。
“沒錯,湘、廣雖是散州,人民不少,明年此時,就能向宋取竹提供兵將。”
“這個宋取竹什麼來歷?”
“他也是範閉的弟子,深受器重。他本人原是襄陽豪傑,人稱‘千手宋’。”
“哦,‘千手宋’我倒有幾分印象。”馬維疑心稍去,“我若守住鄴城,你拿什麼吸引寧王北征?”
“我會前去淮州,勸說盛家再入江東,報兵敗之仇,如果不成,只好順應時勢,改變策略。寧王平定荊州需要一段時月,我要在北方給他再尋一位對手。”
馬維盯着徐礎。
徐礎拱手道:“我此番所言皆是實話:陛下尚未入我眼中,朝廷與鮑敦,我會擇其善者而從之。”
“我要怎樣才能入你法眼?”馬維淡淡地問。
“獨守孤城而不氣餒,身落絕境而能重生,陛下何時能夠擁兵三萬,我會考慮,擁兵五萬,我會觀察,擁兵十萬,我則別無它選。”
高聖澤又在遠處插口道:“擁兵十萬,還用得着……”
馬維目光掃來,高聖澤立刻閉嘴,伏地不動。
“你給我出了一道難題。”
“若非難題,怎見本事?”
馬維重新看向妻兒,良久方道:“鮑敦大軍很可能後日便到。”
“我現在就出發,迎候鮑敦。東都寧軍若是先到,望陛下堅守,切莫棄城。”
“嘿,樑軍雖少,不至於連一兩日都守不住,你……”馬維兩步來到徐礎面前,“你若騙我,天理不容,我死後亦不饒你。”
徐礎一臉坦然,“陛下能暫棄帝號嗎?”
“可以。”
“那我不必騙你。”
馬維招下手,“老高過來。”
高聖潔起身小步跑來,“陛下有何吩咐?”
“先不要稱‘陛下’,我還做樑王。”
“暫時而已。樑王有何吩咐?”
“你帶上親信士卒,護送徐先生前去面見鮑敦,寸步不離左右,徐先生說什麼,任他說,你不必管,但是他若中途變計,不肯去見鮑敦,你替我殺了他。”
“遵旨。”
馬維回到寶座前坐下,以手扶額,無力地說:“全都退下,我要一個人待會。”
由生到死,又由死到生,馬維已是疲倦不堪。
在殿外,徐礎向林氏拱手道:“王妃珍重,樑王兒女,全要靠你一人。”
林氏唯唯一愣,隨即道:“徐先生一路上亦要小心。”
高聖澤已經叫來七八名衛兵,催促道:“徐先生,事不宜遲,快些上路吧,莫要嘴上說得好聽,做事時卻不盡心。”
徐礎笑道:“高總管對樑王忠心昭著,日月可鑑。”
“樑王真心待我,我亦以真心待樑王,廢話少說,出發吧。”
一行人先出王府,剛要上馬,徐礎道:“我還有東西落在住處,必須帶上。”
高聖澤只得又帶徐礎回住處將行李帶上,耽誤一些工夫,出門之後催得更急。
一行人騎馬走出不遠,當街被另一隊士兵攔下。
高聖澤大怒,喝道:“誰人攔路,不認得我是誰嗎?”
“天黑,看不清楚。”
“我乃樑王內侍總管高聖澤。”
“原來是高總管,請問因何深夜外出?”
高聖澤更怒,催馬上前,“誰是頭目,如此膽大……”
話未說完,對面幾名兵卒長槍亂刺,將他捅落馬下。
後面的衛兵大驚失色,正猶豫間,已被那隊兵卒包圍。
有人大聲道:“高聖澤欺下媚上,我等奉旨誅之,與你們無關。”
七八名衛兵立刻扔掉兵器,翻身下馬,站到一邊。
徐礎也下馬。
兵卒讓開,林氏從黑暗中走來,懷中抱着最小的兒子,“多謝徐先生相助,替樑王除此奸佞。”
“舉手之勞。”徐礎知道,這些話是說給周圍兵卒聽的。
林氏命兵卒將高聖澤的衛兵帶走,只留三名親信隨從在身邊,小聲道:“希望我沒有誤解徐先生的意思。”
“沒有。王妃又救我一命。”
“徐先生此前在殿中所言……”
“大部分是實話,但我沒辦法勸退鮑敦,鄴城即將失守。”
林氏再不多問,將懷中睡熟的幼子交給身邊的一名僕婦,交待道:“好好照顧我兒。”又向徐礎道:“我救徐先生,只爲這一件事。”
徐礎亦不推辭,“請王妃帶上其他孩子,隨我一同出城。”
林氏搖頭,“一個足矣。樑王的路即將走完,我的路也跟着到頭。唉,我不過是名尋常女子,再經受不住世事起伏。請徐先生切勿再勸,速速出城,能保住馬家一子,足感盛德。”
徐礎點下頭,牽馬走開,僕婦抱着樑王幼子,另外兩名男僕緊隨其後,匆匆奔向城門。
林氏望着幾個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只覺得心力交瘁,突然間又變得平靜,獨自走向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