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十歲,容貌俊秀,看上去聰明伶俐,初到陌生環境裡,顯出幾分膽怯,張釋清說他很像繽紛,徐礎以他更像皇帝本人,不是現在的皇帝,而是曾在思過谷裡讀書的宋取竹。
皇子單名一個“詵”字,也如百姓家的兒女一般,有個小名,叫做“釋奴”,既有向佛之心,也是繽紛不敢忘本之意。
皇子不喜歡被父母以外的人叫自己的小名,可是入谷不到三天,這就成爲他唯一的稱呼,想不應也不行。
繽紛看樣子是真心想讓兒子學有所成,送來許多拜師禮物,卻沒有留下一名侍從。
皇子被送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眼中所見全是陌生人,還都顯得很古怪,與他在宮中所見截然不同,當晚大哭大鬧着要回家。
衆人輪番相勸,最後是張釋清不耐煩,要求所有人回去休息,誰都不要理睬小皇子。
後半夜,皇子不哭了,悄悄出門,想要步行去找母親,可是一出莊園大門,只聽山風颯颯,又見草木搖擺,好像有野獸在暗處潛行,嚇得汗毛直豎,轉身跑回住處,緊閉房門,上牀之後再也不肯下地,沒過多久昏昏睡去。
張釋清站在窗外,聽裡面鼾聲已起,纔回到自己的臥房,向丈夫道:“繽紛是在報復我吧?”
“繽紛一向忠心,成爲皇妃之後也不忘舊主,怎麼會報復你?”徐礎詫異道,他也一直沒睡。
“她侍候過我幾年,所以將兒子送來,讓我也知道侍候人有多辛苦。”
徐礎大笑,“才這樣你就叫苦了?當年你們徹夜狂歡的時候,可曾想過那些侍女與僕人的勞累?”
張釋清笑道:“你想讓我生出愧意嗎?我可不會。年輕時的放縱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歲月,誰也沒想奪走。你不用開口,我知道那是荒唐的,天成滅亡我們都有責任,但它仍然美好,只是——好比美酒,固然令人歡愉,但是喝多也會傷身,甚至送命。繽紛將兒子送來,就是要讓他受些苦吧?”
“你覺得呢?”徐礎反問。
“我不知道……小皇子雖然有點嬌氣,但是不像蠻橫無禮,比我們當年遠遠不如,似乎不必非來這裡受苦。”張釋清看向丈夫,“那就是皇帝確實看中你的才華,想讓小皇子學點什麼。”
“我無非教他寫字讀書,用計這種事,難學而險,並非帝王之術,皇帝肯定明白這個道理。”
張釋清與丈夫相處久了,彼此之間頗有靈犀,皺眉道:“你隱居這麼多年,從來不參與朝廷的事務,他們還想怎樣?繽紛也是,這麼多年不見,一見面就給我出難題。”
“我也不知,或許是我想多了。”徐礎道。
數日之後,皇帝北巡漁陽,鄴城王譚無謂跟隨,暗中調兵遣將,準備徹底解決塞外的大患。
小皇子釋奴留在谷中,漸漸習慣這裡的生活,事實表明,這是一個極聰明也極友善的孩子,讀書過目不忘,甚至能與徐礎、於瞻等人辯上幾句,閒暇時,很快就與莊裡大大小小的孩子們打成一片。
徐家兄弟與田家女兒的身邊,於是又多出一個“哥哥”,他們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偷偷離開莊園,去後山探險,喝一捧溪水,去洞裡展示彼此私藏的“寶物”。
張釋清初時擔心,後來也就放之任之,她實在做不來那種時刻跟在孩子後面的母親。
探險變得無趣的時候,四人就去看馬軾練武。
在戶籍上,馬軾姓徐,但是在谷裡,大家還是叫他原姓。
馬軾年紀比他們都大,已是一名身強體壯的少年,展開手臂,能將四人同時提起來,他跟隨田匠習武多年,頗有些本事,而且喜歡自吹自擂,頗受孩子們的喜歡。
也不知是誰挑起話頭,說谷中有一位當年橫行天下的猛將,馬軾很不服氣,竟然去找唐爲天比武。
唐爲天泡在書房裡,幾乎不怎麼出門,他已經度過讀書的最艱難時光,如今每看一段書都覺得有所收穫,常向師父徐礎感慨:“原來讀書如此有趣,我從前竟然不知!”
馬軾在谷中最怕兩個人,一個是徐礎,一個是田匠,所以他讓徐家兄弟將唐爲天引到後山說話。
唐爲天雖然讀書開竅,心事還跟從前一樣單純,聽說徐家兄弟需要幫助,立刻放下書籍,跟他們匆匆前往後山。
馬軾準備了幾根長長的木棍,一見面就發出挑戰。
唐爲天笑而不應,雖知上當,也不惱怒,轉身往回走,馬軾惱羞成怒,大聲道:“我早知道唐爲天虛有其名,既然你曾是天下第一勇將,爲何沒能封侯,反落在思過谷裡讀書?是徐叔父看你斷臂可憐,爲了讓你面子上好看,才編出那些話來。”
“讀書比封侯有趣多了,而且你說我虛有其表可以,不要說是我師父編的。”
馬軾不敢說徐礎的壞話,“徐叔父也被你騙了,他總不出谷,外面的人說什麼他信什麼。”
唐爲天心中仍有少年習性,受激不過,開口道:“是你要比武,不是我強迫。給我一根木棍。”
徐壎立刻抱來一根。
唐爲天接在手中,擡腳將木棍踩斷半截,只留齊胸的長度,“來吧。”
馬軾更怒,挺“槍”刺來。
唐爲天站立不動,待長棍來到近前時才側身讓開,左手短棍刺出,只一下就將馬軾擊倒。
馬軾不服,起身再戰,五個回合之後,胸口疼得擡不起木棍,只得認輸,“唐師兄武藝高強,田師父也未必是對手啊。”
馬軾沒有拜徐礎爲師,這時候心服口服,才稱唐爲天“師兄”。
唐爲天傲氣早已盡去,搖頭道:“千萬不可這麼說,我二人的功夫不同,他是閭巷中的豪俠,我是沙場上的兵卒,若論貼身肉博、短兵相接,我不是他的對手,若論長槍對敵、馬上來往,我自信還有幾分優勢,僅此而已。”
馬軾與觀戰的四個孩子卻不這樣認爲,互相看了一眼,不約而同跪下拜師,連皇子釋奴也不例外。
唐爲天拒絕收徒,轉身就走。
孩子們不肯放棄,馬軾與田熟去求田匠,釋奴去勸徐礎,徐壎、徐篪則在母親那裡撒嬌,同時每天過來討好唐爲天,四管齊下,竟然真讓唐爲天心動。
徐礎教人極少強迫,給釋奴定下讀書的任務,完成之後隨他做什麼都行,對唐爲天更是沒有任何約束。
唐爲天仍不肯收徒,但是願意每天撥出一段時間,教孩子們騎馬、舞槊,一開始只是馬軾等五人,後來增加到十多人,於是每到傍晚,思過谷裡駿馬飛馳,惹得一片雞飛狗跳。
馮菊娘向田匠道:“人家搶你的徒弟,你也不在意?”
田匠坐在自家門口,笑道:“一羣孩子,不必認真,多交些朋友總是好事。”
“多交朋友?你當他們是東都大俠嗎?而且那是你的女兒,不是兒子,一個姑娘,也跟着騎馬舞槍,成什麼樣子?”
田匠道:“徐先生自有打算,他不反對,咱們何必做壞人?”
馮菊娘知道丈夫話中有話,一時卻想不太明白。
初秋時節,孩子們騎馬純熟,舞槊也有些模樣,開始學習射箭,正好北方傳來消息,皇帝親自督軍,鄴城王譚無謂統軍十萬,在塞外大敗賀榮部。
谷中歡慶,孩子們練武更勤,模擬大軍遠征,繞莊行進數圈。
谷中並非人人高興,張釋清向徐礎道:“賀榮部一敗,皇帝下一步就要進攻遼東了吧?也不知道歡顏能否堅持得住。”
徐礎也不知道,他久已不得遼東的消息,對那裡一無所知。
秋去冬來,楚軍果然移兵遼東,但是譚無謂沒有參加,他在塞外偶染風寒,不得不回漁陽養病。
思過谷再沒受到打擾,嚴微與蘭若孚這邊也沒有音信,徐礎稍稍放下心來。
將近臘月,正是天寒地凍之時,從京都來了一位使者,給徐氏夫人張釋清以及皇子送來許多禮物。
繽紛一直跟在皇帝身邊,使者自然不是她派來的,而是當今皇后麻氏。
皇后的使者到哪都受到跪拜,這位使者卻與衆不同,谷外就下馬,步行進莊,見到徐礎之後,他先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三個頭,卻不怎麼說話,只是口稱“徐先生”。
“麻金?”徐礎立刻認出此人,十分意外。
麻金曾經跟隨徐礎多時,直到宋取竹開創帝業,他才告辭,這些年來一直沒有消息。
麻金是個沉默寡言的人,迄今未變,但是爲人極忠厚,又是麻家人,因此深受皇后信任,被引爲左膀右臂。
見面禮畢,麻金不見皇子,直接請徐礎到書房單獨交談。
“大楚得此江山,徐先生居功至偉,卻未得寸土封賞,令人遺憾。”
“麻尊使這話說得過了,陛下龍興之時,我在谷中隱居,連書信都沒通過,何來‘居功至偉’?”
“我看得很清楚,徐先生雖未參與謀劃,但是所至之處,除強扶弱,向荊州推薦人才,其實有移山填海之功。”
“承蒙高看,但是麻尊使過於誇張啦。”
“我將徐先生做過的事情一一講述,皇后也以爲徐先生之功至少可以封侯,但是陛下以爲徐先生功深而不著,驟加重賞,難以服衆。”
“我那點功勞何止不著,怕是除了麻尊使,再無人相信。”徐礎笑道。
麻金道:“我信,皇后也信,所以皇后特意讓我來給徐先生帶個口信。”
“請說。”
“皇后說,奪天下難,守天下更難,徐先生大才,當世無人可以匹敵,皇后知徐先生志不在仕宦,所以向來沒有打擾,亦請徐先生念麻氏總理後宮之艱,切莫暗中插手,皇后與太子永記徐先生大恩。”
徐礎嘆了口氣,他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繽紛寄託皇子之舉,果然並不簡單。
皇后的話中有些威脅意味,麻金大概是爲緩和,跪下道:“徐先生不肯參與修史之事,皇后非常感激,希望徐先生還能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