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興城,真武殿。
宏威皇帝望着插滿紅藍兩色小旗的沙盤面沉似水,身邊一干軍政大臣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臉色,沒人說話,只有汪順低着頭站在他身邊,還是一副死人臉的模樣。
數日之前,肖進武的奏摺送到京城,他推測北齊的南朝大軍只是一個障眼法,至多不過起個策應的作用,武陵王真正的進攻方向應該是千里之外的西川。
肖進武擅自拋下防禦北齊數十萬南朝精銳的東南防線,擅自率領九萬邊軍星夜兼程馳援西川,並請旨增派北國主力至西川與武陵王展開決戰。
奏疏一到,立刻引起軒然大波,且不說武陵王是不是真的出現在西川,單就肖進武私自改變聖上首肯的作戰計劃,放棄東南防線,未經聖旨便擅自調動九萬大軍跨越數省這一項,就有可能要了他全家的性命。
此事往好了說是審時度勢,用於擔當,可萬一他錯了呢?整個國家、皇帝還有無數達官顯貴的性命便會立刻暴露在北齊的數十萬南朝精銳面前。
那數十萬南朝精銳就好像一把劍,高高懸在皇帝和北國頭頂,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落下來,讓人不禁心中發寒。
究竟是當機立斷,還是謀反大罪,肖進武的命運全在朝臣的口、筆,以及宏威皇帝的一念之間,然而誰都知道,地位越高的人,便越是惜命,越是猜忌,越是自私!
當晚,宏威皇帝緊急召見左大都督洪廣利、總理王大臣寶親王、內閣首輔黃庭之、右大都督劉異,以及六部尚書、京師十二衛指揮使等一干重臣,密談了整整一夜。
然而,密談方一結束宏威皇帝便把自己關在了南書房,幾日不曾上朝,朝堂之上立刻衆說紛紜,流言四起。
更奇怪的是,當晚參與密談的列位大人竟然全都對密談內容,以及眼下的局勢諱莫如深,彷彿帝國的最高決策層突然全部啞了。
不過有心人發現,雖然皇帝和列位大人沒有說話,但內閣、六部和京師十二衛卻在秘密調動,似乎有什麼大事將要發生。
這一下,原本就人心惶惶的朝堂之上更是衆說紛紜。
而就在這個時候,宏威皇帝突然出關,召集大起,但地點卻改在了真武殿。
真武殿乃是商議軍國大事之地,每逢大戰之時纔會開啓,大起選在真武殿釋放了強烈的信號,一股濃濃的戰爭疑雲立刻將繁榮的長興城徹底籠罩。
更氣氛凝重的是,一衆官員走進真武大殿的時候才發現宏威皇帝早就到了,就在站沙盤邊一動不動,目不轉睛地盯着上面的小旗,神情十分凝重。
官員們不敢打擾,連忙站到自己的位置上,等待着這位帝國的首腦開口說話。
“身在北齊的南朝主力有動靜嗎?”
良久,宏威皇帝終於從沙盤之上收回了目光,低沉地問了一句。
兵部右侍郎秦臻出班道:“啓稟聖上,南線主帥肖進武西進之後,兵部左侍郎胡悅繼續坐鎮東南大營,監視南在北齊的南朝大軍,到目前爲止,敵人的數十萬精銳仍舊停留在東海之濱,沒有動過。”
聽到這句話,宏威皇帝的臉色稍稍鬆弛了幾分,緩緩邁開腳步,從沙盤前回到了龍案後,一屁股坐了回去。
“好了,事情你們都知道了,議一議吧。”
他的右手杵在龍椅的扶手上,費勁地撐起腦袋,晦暗不明地說。
聞得此言,吏部尚書湯懷信立刻準備出班啓奏,他懷中揣着一封奏摺,正是彈劾肖進武六條謀反大罪的指控書。
這幾日他爲了這封奏疏費盡了心力,除了羅織罪名之外,裡面的每一個詞,每一點細節都是經過了仔細推敲的,一旦真的拋出來,他有八成把握能把肖進武扳倒。
肖進武手握重兵,與文官集團雖談不上對立,但也絕不是一路人,更何況他是洪廣利的關門弟子,自然也就是堅定的太子黨。
站在遼王一邊的湯懷信怎麼會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想到這裡,湯懷信再也等不及,深吸一口氣,掏出那封奏疏就要出班。
可他腳下剛剛一動,卻馬上被人拉住了衣袖,回頭一看,竟是戶部尚書杜若臉色陰沉地搖了搖頭。
湯懷信一愣,正要問個明白,卻聽杜若在他耳邊小聲說道:“肖進武已經交出了把柄,但現在國難當頭,不是拿下他的時候!”
說着,他朝坐在文臣上首的內閣首輔黃庭之努了努嘴。
湯懷信扭頭一看,只見黃庭之雙目緊閉,神態放鬆,好似睡着了一般,完全沒有開口說話的跡象。
湯懷信心中一緊,連忙把剛剛邁出半步的腳縮了回來,雖然他暫時還不知道這其中的緣由,但既然文官魁首沒有發話,他便立刻打消了第一個出頭的念頭。
“怎麼,沒人說話?”
宏威皇帝坐在龍椅上冷冷地問了一句,語氣已經有些不耐煩。
一衆官吏相互打着眼色,顯然想說話的人很多,但是各家勢利的頭頭別說明示,就連個像樣的暗示都沒有,情況不明之下,誰呀不想當第一隻出頭鳥。
就在這時,一個三十歲上下的七品小官突然站了出來。
“臣督察御史張輝有本起湊!啓稟聖上,兵部尚書兼南線邊軍大帥肖進武擅離職守,私自調動九萬大軍穿州過省,棄國家安危於不顧,實乃誤國誤民,欺君罔上,臣彈劾他十二項大罪,請聖上……”
“啪!”
張輝的話還沒說完,一支瓷杯便從龍案後飛了出來,正好落在他腳下摔得粉碎。
他一擡頭,只見宏威皇帝宛如下山的猛虎,正一臉陰沉地盯着他上下打量,他頓時嚇了一跳,連忙跪了下來,其餘百官也都驚恐地望向皇帝。
宏威皇帝身子微微前傾,冷笑道:“朕就知道,一叫大起就是彈劾!雖說人是多了,注意卻少了。”
說着,宏威皇帝陰鷙的目光重新落到了顫抖的張輝身上:“張輝,朕沒記錯的話,你是宏威十二年的探花吧?”
“聖上博聞強記,臣的確是宏威十二年的探花。”
張輝連忙點頭,誠惶誠恐地回答。
“知道朕爲什麼調你進都察院嗎?”
宏威皇帝眯着眼睛問。
張輝搖了搖頭:“臣……臣不知……”
宏威皇帝冷冷道:“你嫉惡如仇本是好事,但凡事都得分個輕重緩急,否則便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朕就是想讓你在都察院好好學學,什麼時候該關注什麼問題!
眼下南朝大軍虎視眈眈,若肖進武所言非虛,武陵老兒隨時都可能跨過西川,直奔京城,亡國就在眼前,你卻還揪着教條不放,這不是愚蠢是什麼?”
說到最後幾個字,宏威皇帝把龍案拍得“啪啪”作響,一衆朝臣的身子便隨着這“啪啪聲”猛地跳動起來。
“臣愚鈍,臣有負聖恩……”
張輝心中恐懼,連連磕頭。
宏威皇帝擺擺手道:“看來你着實未能領會聖意,既然都察院教不會你,那你便到軍中去學,什麼時候能分清輕重緩急,什麼時候再回來!
傳旨!督察御史張輝輕重不分,深負朕望,即刻調任東南邊軍大營正八品隨軍書記,以明事理!”
“臣……臣謝主隆恩……”
就這樣被踢出了京城,張輝頓時面如死灰,差點雙眼一黑暈了過去,好不容易纔強撐着謝了恩,立刻就有兩個御林軍走了過來,架着他的雙臂,將他拖出了大殿。
真武殿上鴉雀無聲,黃庭之朝自己對面而坐的老對手寶親王瞟了一眼,眼觀鼻,鼻觀心的寶親王擡起頭朝他笑了笑,黃庭之微微點頭算是回禮,然後又閉上了眼睛,繼續假寐。
此時,湯懷信已是滿身冷汗,想起方纔的事就是一陣後怕,他終於明白宏威皇帝爲何要叫大起了。
原來皇帝從未懷疑過肖進武的用心,他把自己關了整整兩天,不是思考如何處置肖進武,而是準備打一場決戰。
爲了這場決戰,皇帝必須暫時壓下所有反對的聲音,而今天的大起就是要殺雞儆猴,讓那些想要唱反調的人閉嘴。
湯懷信注意到處置張輝之後,皇帝的眼神分明有些意猶未盡,顯然是嫌張輝的官職太小,擔心一個小小的張輝不足以當好那隻敬猴的雞。
方纔若不是杜若攔了自己一下,自己一旦出班彈劾肖進武,恐怕十有八九就要變成宏威皇帝最滿意的那隻雞了……
“怎麼,都不說話了?”
宏威皇帝掃了衆臣一眼,見沒人再敢開口,冷笑道:“既然你們都不敢講話,那就讓敢講話的人來說!”
話音剛落,五軍都督府右大都督劉異立刻出班道:“啓稟聖上,京師十二衛已經集結完畢,隨軍糧草、軍械一應俱全,臣請聖上下旨,令京師十二火速衛馳援西川,與武陵王展開決戰!”
“好!”
話音未落,宏威皇帝便拍案而起,大喝道:“這纔是我堂堂大魏應有之氣魄!這一次,朕要舉國而動,與武陵老兒徹底分出個高低!”
這一句話好似山呼海嘯,縈繞大殿久久不去,衆人心中皆是一震。
然而在百官最靠前的某個位置,一雙冰冷的眼睛死死盯着宏威皇帝,心裡冷笑連連。
“真是唱得一出好雙簧,就是不知道幾個月以後你還能不能有這豪情壯志,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