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嶺東守軍大營中傳來隱約的鼓聲,士卒們懶洋洋地起牀,而這座大營的最高長官,千戶蔣如龍已經披掛整齊,騎着馬來到了大營門口。
一隊親兵早已等候多時,一見他來,頓時圍了上來。
“將軍,今天怎麼這麼早?”
蔣如龍正了正腰刀,罵道:“還不是北朝那幫孫子,昨日兵部發了文書,說是有支魏軍正在北上,讓各城做好防務,我嶺東離得十萬八千里也得跟着受累。”
“將軍,那幫南朝賊人真的會來咱們嶺東?”
一個親兵問到。
蔣如龍搖了搖頭:“誰知道,有王爺在吶,你怕個什麼勁?別說廢話了,趕緊清點人數上街,晚了又要吃侯大人的排頭。”
一衆親兵連忙列隊報數,一共二十一人,少了一人。
蔣如龍眉頭一皺:“王老三呢,又去賭了?”
“啓稟將軍,昨夜守門的湯鎮業請客吃酒,王老三喝多了,沒起來。”
一個親兵說到。
蔣如龍冷哼一聲就要發作,另一個親兵趕忙岔開話題道:“將軍,聽說湯鎮業昨天拿了位大人物的賞,發了!這守城門就是油水厚,吃酒聽曲,一頓下來怎麼也要個七八貫錢的。”
另一個親兵接口道:“誰能一口氣發七八貫錢的賞?搞不好便是找個理由請客吃飯,他小舅子還在南川,一直想調回來,但現如今這年月到處都在打仗,哪是說調就調的?將軍,您說是不是?”
一頓插科打諢,蔣如龍也沒了深究王老三的心思,撇撇嘴道:“昨日我也收了帖子,今晚與他吃酒,十有八九便是你說的那事,大家都是袍澤,能幫便幫一把,成不成就不敢說了。”
“將軍高義!”
“將軍真是愛兵如子!”
一頓馬屁拍來,蔣如龍心裡美滋滋地,擺擺手道:“行了,都別廢話,咱們趕緊上街,再晚些天就該亮了,就侯大人那小心眼,當心又挨小鞋。”
衆親兵答應一聲,排成一隊,跟在蔣如龍的後一路小跑。
巡城的隊伍打着哈欠,剛走沒幾步,蔣如龍突然勒住了繮繩,望着黑漆漆的街巷微微皺眉。
“前哨的崗呢?”
“該不是撒尿去了吧?卑職去看看。”
說話的親兵連忙衝了出去,一口氣跑進黑暗之中,只見幾個人影正靠在牆根打盹,急道:“哎喲,哥幾個別睡了,快起來,你們怎麼忘了將軍今天巡城吶,起來,快……咦?”
親兵不耐煩地推了推其中一人,幾個人影頓時像積木一般栽倒在地,他只覺手上有些滑膩,湊近一看,竟是暗紅色的鮮血!
再看倒下的那幾個人,脖子上都被開了長長的口子,鮮血流得滿地都是,竟是早已氣絕。
“啊!”
親兵大驚,怪叫一聲,朝蔣如龍衝了過去。
“將軍,血,是血,兄弟們死了!”
蔣如龍目光一凝,雙腿一夾馬腹,抽出腰刀,朝着暗處衝了過去,此時太陽漸漸升起,晨曦慢慢驅散黑暗,視線比之前好了不少。
只見地上躺了三五個人,全是守夜的崗哨,每個人腳下都是一大灘血跡,屍體周圍散落着不少紙張,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
蔣如龍環視一週,確定沒有賊人躲在暗處,這才跳下馬來,撿起一張檄文細細打量,只看了幾眼,他的臉色突然一變,大叫道:“來人吶,隨我去見侯大人,快!”
清晨,嶺東縣衙大門緊閉,有名有姓的官員小吏一個不少,全都聚在大堂。
四十來歲的縣令侯榮坐在上首,臉色鐵青,蔣如龍坐在他的身側,一張臉黑如煤炭,其他官員也都有各自的位置,三三兩兩地竊竊私語。
大堂正中,五十來歲的師爺一手捋着鬍鬚,一手拿着檄文,搖頭晃腦地念着。
“我大魏宏威皇帝受命於天,遣我百萬雄師一統南北,大軍所向披靡,一切宵小無不望風而逃。
宏威十五年十月十六,我軍大破武陵小兒,殲敵十萬,僞吳將領深感天威,歸降者衆……
今我軍劍指東南,大兵壓境,定於五日之後辰時攻城,屆時必一戰而破!
然上天有好生之德,靖武侯爲免生靈塗炭,特網開一面,令嶺東守將開城投降,大魏王師必秋毫無犯,若五日之內不開城者,大軍一到玉石俱焚,請城中諸公切勿自誤……”
“夠了!”
縣令侯榮猛地一拍桌子,跳了起來。
“豈有此理!連攻城的日期和時辰都寫得明明白白,天下還有比之更猖狂之輩麼?”
縣太爺發怒,衆官吏立刻安靜下來,等着上官訓話。
侯榮餘怒未消,指着蔣如龍罵道:“一夜之間,嶺東城內大街小巷全都貼滿了北朝蠻子的檄文,你們究竟是幹什麼吃的,難道大營裡的兩千人馬都是泥雕的不成?”
蔣如龍黑着臉,不說話,侯榮更怒,問縣丞道:“這些檄文可都收回來了?”
縣丞連忙起身:“稟侯大人,都收回來了,但是檄文已經傳開,現在城內各界都在議論此事。”
“豈有此理!”
侯榮猛一跺腳,指着蔣如龍道:“你說,這是怎麼回事?!”
蔣如龍道:“想來是城中混入了北朝奸細,大人不必驚慌,王爺乃是我大吳兵聖,豈會被幾隻北朝猴子大敗?那檄文之上盡是一派胡言,一會兒下官便帶人去查,定將這些賊子一網打盡!”
聽得此話,侯榮怒氣稍斂,冷冷問道:“果真如此?城外可發現魏軍蹤跡?”
蔣如龍抱拳道:“末將絕無半句虛言,斥候已經遠出二十里,並未發現任何魏軍蹤跡!”
大堂裡的一衆官吏頓時鬆了口氣,那檄文上說的內容雖然東拉西扯,但一夜之間傳遍大街小巷,又明明白白地寫上了攻城的具體時間,還是給官吏們造成了很大的心理負擔,聽蔣如龍說得如此肯定,這才漸漸放下心來。
侯榮想了想,還覺不太保險,又對縣丞道:“派人去附近幾個縣問問清楚,看看他們有沒有發現魏軍蹤跡。”
說完又轉頭對蔣如龍道:“儘快排查城中奸細,加強城內防務,這幾天緊閉城門,不許閒雜人等進出!”
“末將遵命!”
“大人不可如此,一旦關閉城門,來往客商必然大亂,萬一此事有假,到時候朝廷追究起來,我等都逃不過一句無能的評語。”
主簿一聽要關城門,連忙起身勸解。
侯榮瞥了他一眼,冷哼道:“萬一此事有假?那萬一要是真的呢!秦大人,我知你家糧鋪有大批貨物要發往北齊,可現在是非常時期,出了事你我人頭都要不保,孰輕孰重你自己掂量!”
說完,也不管衆人反應,侯榮重重地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衆官吏面面相覷,主簿臉色鐵青,蔣如龍滿頭冷汗。
正午時分,嶺東城門緊閉,往來客商怨聲載道,但很快他們就抱怨不出來了,因爲蔣如龍帶着兩千多守軍傾巢出動,開始排查來往客商,但凡有說不清楚來龍去脈的立刻抓進大獄。
那些做着不法買賣的人平時用錢疏通關係,官老爺們從來都是笑臉迎門,比樓子裡的姑娘還要親熱,可今日他們突然變了副嘴臉,六親不認,一視同仁,搞得人人自危,連說話都小心謹慎起來。
原本那檄文上的內容是沒幾個人信的,但被風聲鶴唳的官員們這樣一嚇,不由得就信了三成,一時間各種謠言叫囂塵上,傳得繪聲繪色,彷彿魏國大軍已經兵臨城下。
當然,被排查的客商之中也有例外,那就是柱國公的商隊。
有那塊貨真價實的腰牌護身,就算是候縣令也不敢強行檢查。
相反,得知柱國公的七公子就在嶺東,侯榮又驚又喜,他不過是個七品縣令,朝中無人,在嶺東這等邊陲之地一待便是十幾年,要是能攀上柱國公這顆大樹,說不定能就此平步青雲。
再者,侯榮心眼極小,又是多疑之人,昨晚剛剛發生大事,今日便得知柱國公的七公子在城內,由不得他不懷疑。
種種原因的作用之下,他立刻來到客棧,親自拜見徐銳,誰知這位七公子的譜不是一般的大,投了拜帖之後連門都沒得進,只換來一句冷冰冰的“縣尊安好便是,不用多禮。”
侯榮還不死心,舔着臉親自去找崔管事,提出設宴款待徐銳,徐銳擺足了架子,就是不吃,不過崔管事拿錢辦事還算麻利,在他的斡旋之下,好說歹說才勉強答應。
席間徐銳目高於頂,三句話答一句便算不錯,好在崔管事是個妙人,上下圓場纔沒有讓這位縣太爺太過難堪。
侯榮也算謹慎,藉着夾菜敬酒,幾次不動聲色地出言試探,話裡話外都埋着伏筆,稍有不慎就會露出馬腳。
但徐銳早就做好了準備,無論是南朝軍政,還是權貴之間的潛規則,甚至宮廷秘事,無不對答如流,一頓飯下來不但沒讓侯榮看出半點破綻,甚至讓他篤定徐銳便是崔家嫡系。
賓主盡歡之後,徐銳一行剛回到客棧,便收到了侯榮送來的大筆資材,美其名曰一盡地主之誼。
徐銳自然是嘴上推辭,手上笑納,按他的話說,“候縣令人傻錢多,不拿白不拿,就當給兄弟們加餉。”
這些錢徐銳分文未取,全都分給了隨行的兄弟,衆人看在眼裡,記在心裡,懷中還美滋滋地揣着銀子,自然對徐銳感恩戴德,他就這樣潤物無聲地用別人的錢收買了自己的人心。
“少爺,沒想到這幫南朝蠻子如此好騙!”
才關上門,梅闖便立刻紅光滿面地感嘆了一句。
今日這頓飯局徐銳看似是主角,但爲了端架子不能太搶戲,所以最關鍵的反倒是梅闖扮演的崔管事。
事前徐銳便已經幾乎想到了飯局上的每一個細節,對應培訓梅闖如何應對,梅闖雖說老式,卻也不笨,經過一夜訓練之後演得有板有眼,把徐銳想通過他的嘴說出來的話都講到了位,算是出盡了風頭,也省了徐銳不少麻煩。
看梅闖有些興奮過頭,徐銳沒好氣地說:“你只覺得他們好騙,卻不知我在背後用了多少心思,剛剛的飯局上只要講錯一句,我們不僅前功盡棄,而且性命不保!”
梅闖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現在你說得兇險,剛纔可不是這副模樣,瞧你那狂傲不羈的傻像,要不是認識你,我都要以爲你就是崔家的七公子!也不知道你跟誰學的,騙人的把戲一套一套,今後怕是再不敢相信你的說辭。”
徐銳翻了個白眼,淡淡道:“欺騙敵人本就是將官的必修課,兵法有云,實則虛之,虛則實之。虛虛實實之間方顯殺機。”
梅闖灌下一口茶水,笑道:“你又自己編纂兵法,我聽劉將軍說過,你小子嘴裡的兵法根本沒人聽過,不過剛剛那句我倒覺得有那麼點意思。”
什麼叫有點意思?那可是《孫子兵法》,這個不識貨的笨蛋!
徐銳腹誹一句,懶得跟他再講,換了個話題問道:“對了,你沒喝多吧?”
梅闖搖了搖頭。
徐銳笑道:“那就好,今晚就要給他們演第二齣好戲!”
“第二齣好戲?!”
“當然,騙人可不是光靠謊話就行的。”
“那還得靠什麼?”
“勢!”
“勢?”
梅闖撓着頭皮聽得有點蒙。
徐銳從他手裡搶過茶杯,一口喝乾,這才說道:“騙人其實就是要讓對方做出錯誤判斷,而判斷是基於對事物的認識,說謊話便是給敵人輸入錯誤認識,從而使其做出錯誤判斷。
但謊話能影響的認識有限,因爲對方能通過看到的、聽到的、分析得出的種種信息修正被歪曲的認識,只有全方位營造一種假象,讓他們看到的、聽到的都是錯誤,才能天衣無縫。
而這種能與幻覺媲美的假象便是勢!我要做的就是營造一個大勢,讓他們進入錯誤信息編織的幻境,如此一來他們想不上當都難,明白了嗎?”
梅闖瞪着眼睛,弱弱地搖了搖頭。
徐銳頓時氣勢大泄。
“孺子不可教也!算了,晚上咱們一起行動吧。”
聽到行動,梅闖終於反應過來,愣愣地點了點頭,樣子像個癡呆,看得徐銳又好笑,又好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