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河大捷之後,草原的冬天如約而至,超過一米厚的積雪和接近零下三十度的低溫終止了一切戰爭。
爲了避免天啓衛士氣下降,徐銳下令大軍南返,放棄汗庭,帶上從汗庭繳獲的大量物資和人口直接退回天騏關進行修整。
天騏關內,安歌早就組織了大批商人攜帶大量金錢和物資趕來,第一時間從將士們手中收購走剛剛論功行賞分下來的牛羊,然後再向他們提供充足的酒肉、金銀,甚至是女子。
如此一來,不但商人們大賺了一筆,盼着來年還能繼續跟着星河集團發財,而將士們也把這次草原大戰的所有斬獲換成了想要的金銀,除了留足享樂的部分,還有大把的富餘可以藉由星河集團的渠道直接寄回家裡去。
商人與將士們實現雙贏,漸漸建立起一種穩固的產銷關係,雙方都好像過了年,其樂融融,天騏關內每天喝酒吃肉,歌舞昇平,人聲鼎沸,一派喜氣洋洋的模樣。
雖然已經離家將近兩個年頭,雖然寒冬臘月還身處邊塞,但士卒們的士氣非但沒有半點鬆懈,反而越發旺盛。
所有人都盼着等開春之後冠軍侯還能帶着大家多打幾仗,多些軍功和繳獲,等回家的時候在四里八鄉更加風光。
正所謂幾家歡喜幾家愁,相比徐銳這邊的日子過得紅紅火火,烏力吉那邊的日子可就沒那麼喜慶了。
失去了汗庭的大量物資和人口,以及包括克爾木草原在內的大片草場之後,烏力吉只能率領僅有的殘兵敗將一路往北逃竄。
接連經歷兩次重大失利,強大的扎那部幾乎已經沒有了青壯男子,兩萬多殘兵敗將,以及汗庭之外僅剩的七八萬女人和孩子成了部落唯一的希望。
可是有望有時候也並不那麼美妙。
由於扎那部的絕大部分財產都在汗庭之戰時被徐銳繳獲,沒了草場和牛羊之後,部落裡的物資極爲緊缺,女人和孩子又成了負累。
爲了避開徐銳和蘇赫巴魯等等威脅,也爲各能找到一個理想的過冬之地,整個部落被迫在茫茫雪原之中忍飢挨餓,頂風冒雪地繼續向北遷徙。
每天都有凍死或餓死的人,有時候一覺醒來接連幾個帳篷裡的人都全部死絕,但部落不能停下,在食物耗盡之前如果還沒能找到過冬的地方,整個部落都有可能被暴風雪淹沒。
眼下烏力吉手裡還有最後一片足以棲身的草場,可是那是個遙遠的地方,誰也不知道能夠能撐到那裡,何況即使到了那裡,恐怕也不夠養活這麼多人。
部落裡的每一個人心裡都充滿了絕望,不知道還能不能見到明天的太陽。
自打烏力吉崛起以後,扎那部短短几年便從一個小部落一躍成爲草原上最強大的部落,人們已經太久沒經歷過這樣的絕望。
正所謂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即便是最純樸的草原人,當他們已經習慣了溫暖的帳篷和成羣的牛羊之後,再面對嚴寒和飢餓就會變得尤爲艱難。
更要命的是,遷徙的部落還遇上了暴風雪,狂風捲起的雪花像是一層紗簾,阻擋了牧民們的視線。
部落中有一支人馬同大隊走散,從此消失在茫茫的雪原之上生死不知,而這支隊伍正好是負責押送食物的人馬。
整整三分之一的食物同他們一起消失,本就食物匱乏的扎那部更是雪上加霜,舉步維艱。
出事的當天晚上,烏力吉在成堆的壞消息折磨下終於抑制不住憤怒的內心,在王帳之裡大發雷霆,將這段之日以來積壓在心裡的所有委屈、憤怒和不甘全都發泄了出來。
曾經猛將雲集的場面已經一去不復返,只有胡合魯與鄒先生默默看着他將汗帳裡僅有的一張木桌剁得粉碎,然後扒開馬奶酒的塞子大喝起來,一袋接着一袋,絲毫沒有停下來的跡象。
“這是最後一袋馬奶酒了。”
亂七八糟的汗帳之中,胡合魯望着醉眼惺忪的烏力吉,愣愣地說。
烏力吉動作一頓,卻沒有理會他,繼續喝酒。
胡合魯看了看烏力吉,嘆了口氣,然後默默起身走出汗帳。
烏力吉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離開,又或者胡合魯的一舉一動都沒逃過他的眼睛,只是他不想去管,至少今晚不想去管。
作爲領袖,所有人都可以悲觀,都可以任性,唯獨他不行。
他必須得扛着整個部落往前走,安撫那些失落的人,給整個部落希望和信心。
但是今晚他不想這樣做,因爲他累了,真的累了。
不知什麼時候,鄒先生掀開帥帳的門簾,刺骨的寒風立刻颳得臉頰生疼。
他裹緊了身上的棉襖,捂着臉快步朝另一個帳篷走去,那正是胡合魯的王帳。
鄒先生走進王帳時,胡合魯正剛剛把一塊凍得比石頭還硬的馬肉扔進了鍋裡,然後愣愣望着沸騰的水,這一刻他的悲傷、痛苦和絕望都寫在了臉上。
“陽山王這是躲起來吃獨食嗎?”
鄒先生笑眯眯地問。
胡合魯回過神來,扭頭一看竟是鄒先生,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鄒先生也還沒吃吧?不嫌棄的話就一起享用如何?”
鄒先生也不客氣,走到鍋邊坐下,深深地聞了一口,嘆道:“好香的牛肉啊。”
胡合魯聞言臉色僵了一瞬,沉重地搖頭道:“不是牛肉,是馬肉,牛肉早就沒了。”
鄒先生笑道:“不管什麼肉,能填飽肚子就是好肉。”
胡合魯神色暗淡,嘆道:“草原人不到迫不得已時是絕不會殺馬吃肉的,可是眼下就算是馬肉也不多,明天大概就得啃肉乾了。”
鄒先生愣了愣,也嘆了口氣:“就算是肉乾恐怕也啃不了幾天吧?咱們最多還有十餘日的乾糧,若再不能抵達托勒密的草場,恐怕還會有更多的人餓死。”
胡合魯苦笑搖頭:“就算到了托勒密的草場又能如何呢?那裡只是一個很小的草場,本身貧瘠,存糧也不多,一直留着那裡也不過是爲了以防萬一,沒想到萬一來得如此之快。”
鄒先生撿了一根木棍,輕輕捅着火塘,好似漫不經心道:“陽山王有沒有想過部落的未來?”
“未來?”
胡合魯苦笑道:“沒有十年生息,部落絕對無法緩過勁來,還有什麼未來?”
鄒先生笑道:“陽山王還年輕,十年可不算長。”
胡合魯搖了搖頭:“長的不是時間,而是過程,眼下大汗潰敗,像蘇赫巴魯那樣的狼羣定然會圍而攻之,如何會給咱們十年?”
“若是繼續往北遷徙,能否逃過一劫?”
鄒先生問。
胡合魯一愣,搖了搖頭:“當然能逃過一劫,北方雖然更加惡劣,但容下咱們休養生息還是不成問題。
可是大汗不會答應的,我瞭解他,無論遇到什麼困難,他從不放棄,總是想要儘快打開局面,所以他不會再往北,也不會等十年。”
“正是大汗這樣的性子才造就了強大的扎那部啊。”
鄒先生感慨到。
胡合魯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道:“是啊,可是此一時彼一時,大汗的追求造就了強大的扎那部,可對於眼下的扎那部來說,卻承受不住大汗的野心。”
“大汗若是再不接受現實,放棄已經擁有的一切,便是把整個扎那部往絕路上推,這是老夫昨晚的有感而發。”
鄒先生喃喃地說。
胡合魯望着鄒先生道:“昨晚聽鄒先生這樣說,我還向您發了脾氣,可是仔細想想的確是這個道理,大汗還沉浸在往日的輝煌之中,可是如今的扎那部最需要的卻是生存。
開春之後部族決不能繼續與漢人,或者蘇赫巴魯這樣的強敵征戰了,我們必須先活下去,活到扎那部再度強盛起來,否則一切都沒有希望可言。”
“既然你已經想到了這裡,難道就沒想過改變?”
鄒先生循循善誘地問。
胡合魯搖了搖頭,痛苦地說道:“當然想改變,只可惜光憑我是改變不了的,大汗不會允許,而我只能眼睜睜看着部落裡的人一個個死去,卻毫無辦法。
軍師可能不知道,這個部落就是我的一切,是我和大汗一起將他從一個下九流的小部落帶成了如今的草原第一部落。
看着部落日漸衰敗,甚至走向滅亡,我卻沒有半點辦法,我的心就好像被人用小刀狠狠地絞着!
我!唉……”
胡合魯面露痛苦之色,神色悽然。
鄒先生丟下了手裡的棍子,望着胡合魯道:“如果換個大汗呢?”
“你說什麼?”
胡合魯張大了嘴,訝異地望向鄒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