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哪個時代,醫生總是受人尊敬的,徐銳找到長坡先生的時候他正坐在一個小火爐旁津津有味地讀着書,小藥童蜷縮在被子裡睡得正香。
因爲徐銳獻計放棄所有傷員,又讓張佐烽想辦法把長坡先生騙出了傷兵營,長坡先生知道實情之後大爲震怒,提着一把藥刀就要去找徐銳“理論”。
徐銳哪敢見他,只得把按照記憶連夜抄好的《醫學概論》拿給他消氣,即便如此,這幾日徐銳也是能躲多遠就躲多遠,要不是爲了徐方,打死他也不敢主動找上門來。
掀開帳篷的門簾,長坡先生頓時被一股寒氣吹得回過神來,見來人竟是徐銳,頓時臉色一黑,把身子一扭,理也不理。
徐銳走到長坡先生面前,雙腿一彎,“咚”的一聲跪了下來。
小藥童被那聲悶響驚醒,睜開眼睛迷迷糊糊地望着他,長坡先生也是微微一愣,卻沒有表示,只是等着他的下文。
徐銳朝長坡先生拜下,鄭重說道:“徐方病了,是肺炎,求長坡先生救他一命。”
長坡先生這幾日一直認真鑽研《醫學概論》知道徐銳所說的肺炎就是咳喘症,瞳孔微微一縮。
他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而是問道:“你醫術如此高明,爲何自己不救,反倒跑來求我?”
徐銳道:“藥都給了肖進武,巧婦難爲無米之炊,是故只能來求先生。”
聽他提起藥,長坡先生頓時怒不可遏,“啪”的一聲將那本《醫學概論》重重砸在地上,見書佔了露水,又心疼地趕緊撿起來小心擦拭了好幾遍,這才盯着徐銳咬牙切齒。
“你沒有藥,難道老夫便有了?”
徐銳一愣:“您的藥呢?”
長坡先生怒道:“拜你所賜,都留在嶺東城了!”
徐銳渾身一震,他的心臟彷彿被大錘重重敲了一記,渾身的力氣好像被瞬間抽乾。
長坡先生由不解恨,冷笑道:“本來老夫的醫術雖沒有你的那般神奇,但至少也能控制幾日,等大軍出了流青山,再讓你慢慢製藥。
可你心狠手辣,冷血薄情,竟將數千傷兵扔在嶺東自生自滅,連同老夫的藥也都留在那裡,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你如此自作自受,怪得誰來?”
“哎!”
徐銳聞言心中大痛,重重一拳錘在地上,臉色悽然。
天下間最絕望的事就是明明知道事情的結果,也知道改變結果的方法,卻偏偏無力去改變,這段日子以來,徐銳已經不止一次地品嚐過這種滋味,如何能夠好受?
長坡先生刀子嘴豆腐心,見徐銳滿臉絕望之色又有些於心不忍,說到底他對徐銳還是十分欣賞的。
在他看來,這個小子除了有些薄情冷血,其他都是上上之選,特別是一身醫術出神入化,這幾日他越看《醫學概論》越覺得博大精深,早將徐銳看作是成就醫聖的不二人選,無數次爲他誤入軍旅扼腕嘆息。
長皮先生搖了搖頭,嘆惜一聲道:“罷了,醫者父母心,總是要去看看才知道情況,你去領路吧。”
“啊?好好!徐銳謝過先生!”
徐銳心中大喜,一縷希望油然而生,連忙拜謝。
趁着大軍早飯的時間,徐銳將長坡先生引到自己的營帳爲徐方坐診,自己則在帳外焦急地等待,只是片刻的功夫,長坡先生便走了出來。
見到他臉色鐵青,徐銳頓時暗叫不妙。
果然,長坡先生衝他搖了搖頭:“你診斷得不錯,的確是咳喘,已經病入膏肓,若你還有仙藥自然一切好說,現在麼,還是準備後事吧。”
“什麼……”
雖然早就知道大概的結果,但只要是人就有僥倖心理,徐銳一直期盼着長坡先生能夠創造奇蹟,沒想到他反倒先判了徐方死刑,不禁呆立當場。
長坡先生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帶着要小藥童默默離去,徐銳一把掀開門簾,衝進營帳,徐方正一邊咳嗽,一邊默默收拾東西,一見徐銳進來,連忙擠出一抹笑容。
“少爺,您回來了?老奴馬上就好,等收了帳篷咱們就能上路,你先吃點東西。”
徐銳一把搶過他手裡的被子打包整理,這才發現這段時間自己真是懶得可以,竟心安理得地把所有本該自己完成的雜物都推給了徐方。
徐方固執地從徐銳手裡把工作搶了回來,自顧自說道:“少爺,人能活多久那是命,要做什麼事也是命,照顧少爺是老奴的命,少爺的命是這片天下,弄岔了老天爺要怪罪的。”
徐銳身子一顫,像是泥雕一樣楞在原地,好半天他纔回過神來,站起身子衝出了營帳。
“那個刺客呢?”
他拉過一個士卒喝問到。
士卒見他臉色不善,心中一寒,連忙指了指角落,徐銳向他指的方向一看,見常樂果然蜷縮在角落裡,凍得臉色鐵青。
徐銳放開士卒,走過去一把抓起被困成糉子的常樂,將他拖進一個帳篷,然後把裡面的士卒都趕了出來。
常樂凍了一整晚,雖說峽谷裡比山頂溫暖些,但還是被凍得奄奄一息,好半天才回過神來,見徐銳正冷冷望着自己,臉上忽然浮現一抹冷笑。
“徐佐領,怎麼,終於忍不住要殺我了?”
徐銳道:“我沒時間跟你多費脣舌,我問什麼,你答什麼,不許有半句假話,說清楚了,我留你一具全屍。”
常樂盯着徐銳看了好一會兒,突然放聲大笑。
“徐銳小兒,你以爲常某做了你的階下囚就真的任人魚肉了?告訴你,老子入暗棋的時候你還在吃奶呢,想從常某口中套話,下輩子吧!”
徐銳冷笑一聲道:“徐某手下,還沒有問不出的話,既然你敬酒不吃,就別怪我讓你嚐嚐手段了!”
說着,徐銳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包袱,裡面除了幾瓶指頭大小的瓷瓶,還有一套恐怖的刑具,每件刑具都只有手指大小,卻是猙獰無比,只是看看都能讓人頭皮發麻,不寒而慄。
這本是徐銳爲崔家少爺準備的禮物,沒想到那傢伙太軟,根本沒捱到這個禮物就全招了,現在正好用在常樂身上。
常樂看見這些東西臉色頓時一變,但他仍舊硬着頭皮把頭撇朝一邊,毫不理會徐銳的威脅。
徐銳也不說話,只是默默地抽出了一根鐵刺,又拔開小瓶,沾了沾裡面的藥水,然後冷笑着走向常樂。
帳篷之外,不少士卒圍在一起,好奇徐佐領又要施展什麼奇術,但它們等來的卻是一陣驚天動地的慘嚎。
那聲音就好像殺豬時的絕望哀嚎,不,比殺豬還要慘上幾分,聽得人後脊樑發麻。
樑同芳正好巡視各營,聽到慘叫便過來一探究竟,聽說是徐銳在審問刺客,立即興沖沖地鑽進了帳篷。
只是片刻的功夫他便從帳篷裡逃了出來,臉色一片慘白,聽說那一整天他都吃不下東西,直到第二天中午才緩過來。
慘嚎大約持續了一盞茶的時間,之後便成了斷斷續續的哭喊,最後又變成了哀求,等到大軍快要開拔的時候,帳篷裡已經沒了聲音。
徐銳面無表情地從帳篷裡走出來,吩咐幾個士卒去收拾帳篷準備開拔,士卒們進入帳篷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只見常樂已經斷氣,他的面容極度扭曲,屍體血肉模糊,渾身沒有一塊好肉,屍體下更是屎尿橫流,臭不可聞,彷彿經歷了最恐怖的地獄之罰。
個人在大勢面前總是渺小的,大軍不會爲了誰停下腳步,即便是徐銳也不行。
徐方的病情惡化得很快,一路勞頓,加上風寒入體榨乾了他最後的生命潛能,到了進山的第五天,他終於再也走不動,倒在了徐銳的懷裡。
他離開的時候很安詳,沒有任何遺憾,也不帶一絲怨恨,只是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還在不停地嘮叨着,說自家的小子到了年齡,讓徐銳千萬要去找他,讓他代替自己照顧少爺。
徐銳流着淚點了點頭,徐方心願已了,緩緩閉上了眼睛,帶着一抹微笑撒手而去。
緣分總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在另一個世界裡,蘇活了十六年,但除了莫一個至交好友之外從沒有人走進過他的內心,可他剛到這個世界一個月,卻有太多的身影讓他留戀。
就好比徐方,他不聰明,也沒什麼能力,完全就是社會最底層的炮灰。
習慣了優勝劣汰的徐銳從未想過會爲這樣的人犧牲什麼,可就因爲他有一顆赤誠的心,竟然在潛移默化之間改變了徐銳對人和事的態度。
不得不說,在徐銳成長的道路上,徐方這個小人物是一座不折不扣的豐碑,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甚至比楊渭元更加重要。
和三狗一樣,徐銳將徐方埋在一個安靜的山澗裡,墓碑同樣是剛剛砍下來的半塊薄木板。
夜晚,徐銳捧着那罐劣酒坐在徐方的墳塋前發呆,好久之後他纔打開封泥,把被體溫溫熱的酒水全都灑在了他的墳頭上。
“放心吧,我會去找你兒子的,會把他培養成才,讓他爲你光耀門楣。”
正說着,徐銳身後忽然響起一個輕輕的腳步聲,他眉頭一皺,回過頭去,見影俾吊着雙臂,擔心地望着自己。
徐銳知道影俾若是不想讓他發現,一點聲音都不會發出來,她是擔心自己纔會故意讓自己知道她就在身後。
徐銳心中流過一陣暖流,朝影俾招了招手,影俾便默默地走了上來。
徐銳看着她,猶豫了好一會才嘆了口氣說道:“影俾啊,記着要好好活下去,我這個人最怕寂寞了,你們要是都走了,留我一個人又有什麼意思呢?”
“少主……”
影俾微微一愣,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讓她好好活着,作爲一個死士,慷慨赴死不是她所追求的最高境界嗎?
就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又聽徐銳說道:“說來說去,都怪我心太軟,手段太差,才讓關心我的人一個個離我而去。
今天,你和徐方都是見證,我徐銳對星河發誓,從此以後一定不會再偷懶,一定不會再讓關心我的人,和我要保護的人受到半點傷害,一定不會!”
影俾愣愣地望着他,這一刻她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從少主的身體裡甦醒過來,讓他變得更加與衆不同。
日月更替,風雪依舊,北武衛大軍在嚴寒之中忍痛前行,進山的第六日傍晚,大軍終於走出了流青山,與徐銳計算的時間只差了一個時辰。
去掉沂水城下的戰損、留在嶺東城的傷員,以及在山口之戰負責斷後的五千人馬,北武衛進山時約有三萬五千人,經過六天艱苦跋涉,出山時還剩不到兩萬人,可謂真正的傷筋動骨。
日落之前,徐銳獨自一人站在山口下,望着巍峨的流青山,心中有若沸騰的岩漿。
他從常樂口中得知那支黑旗軍的主帥叫做鍾慶淵,是兵聖武陵王的愛將。
俗話說最瞭解你的人是你的敵人,這句話的確是一句至理名言,經過近一個月的交鋒,徐銳對鍾慶淵的性格已經做了好幾輪深刻分析。
此人年少有爲,意志堅定,不屈不撓,用兵謹慎又不失銳氣,此番追丟了北武衛的幾萬殘兵必定不坑善罷甘休,十有八九會追到魏國境內再戰一場。
寒風吹起徐銳的亂髮,露出他臉上的陰森冷笑。
“徐某已經撐過了至暗時刻,攢下了這麼多血仇,就等着還給你呢,鍾慶淵,你可千萬別叫我失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