涇陽之戰結束後,大魏皇帝發出詔書,就近徵集二十萬地方守備軍進駐邊境,以防南朝大舉北侵,同時全國進入緊急狀態,一旦事態有變,立刻全軍動員。
而武陵王在基本完成既定目標之後,似乎是受到了流青山一戰的影響,失去了進取之心,主力並未跨過過境,兩軍在邊境對峙半月之後各自散去,一場大戰就此落幕。
宏威十五年臘月初八,北武衛匆匆北歸,走了一個多月才終於進入了京師大興城的地界。
令衆將不安的是,宏威皇帝並未第一時間令大軍歸營,甚至就連一封像樣的聖旨都沒有,只是兵部下令大軍駐紮在城外三十里處,等待進城的旨意。
一連在城外駐紮了三天,全軍將領無不心中忐忑,爲了緩解衆人的緊張,劉異決定帶着幾位將領出營走走,以作散心。
說是散心,其實也就是到附近的鎮子上走走逛逛,看看熟悉的市井生活,也好過憋在軍營裡胡思亂想。
“小侯爺,前面便是南關鎮的集市,老樑說的茶攤便在那裡!”
樑同芳笑眯眯地同徐銳介紹着這裡的風物。
據他說南關鎮是進入大興城的前哨,往來商賈衆多,十分熱鬧,而這其中又以市集的茶攤最爲有趣。
別看茶攤不大,但內有乾坤,不但茶香四溢,幾樣點心更是美妙可口,他每次出征歸來,必定路過此地,大飽口腹之慾。
徐銳聽他說得有模有樣,心中也有些好奇,連忙衝身旁的影俾招了招手:“走,咱們去見識見識老樑說的美味!”
衆人都穿着普通士卒的衣甲,唯獨影俾身着素服,雖還是男裝,卻少了幾分陰森。
高門大戶豢養死士蔚然成風,只要數量不多,錦衣衛和東廠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便是劉異、肖進武等人也有幾個,只是不知道藏在軍中何處。
影俾的談吐氣質是典型的死士,而且打着楊渭元的深深烙印,衆人都是目光老辣之人,一看便知,是以一直沒人深究過她的身份。
不過這還是影俾第一次行走在陽光之下,不免渾身僵硬,要不是徐銳就在身邊,她恐怕都不知該先邁哪條腿了。
聽到徐銳呼喚,影俾木訥地跟了上來,顧盼之中竟生出幾分怯怯的小女兒的姿態,惹得幾位將軍鬨堂大笑。
影俾更是臉頰緋紅,低着頭不敢說話,就好像沒穿衣服一般,嬌羞難當。
徐銳也淺淺地笑着,這是一個好的開始,從此之後他會逐漸引導影俾迴歸正軌,做一個正常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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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時分,日頭正好,下了幾天的大雪也停了,天空一片蔚藍,正是市集上最熱鬧的時候。
樑同芳帶着衆人尋到那處茶攤,茶攤只有一間小小的鋪面,在鋪面外支了五六張桌子,販夫走卒三教九流匯聚於此,大聲談笑,大口喝茶,好不熱鬧。
好不容易等到兩張桌子,衆人連忙落座,就聽樑同芳扯着嗓子對掌櫃大喊。
“邱掌櫃,我又來啦,快弄幾樣點心給兄弟們解解饞!”
一聽這聲呼和,茶攤上立刻鑽出一個五十來歲的中年人,一看是他連忙笑盈盈地跑了過來。
“喲,恭喜樑軍爺凱旋,還是那幾樣?”
樑同芳笑道:“這幾個月嘴裡都要淡出鳥來了,快點的,茶要最新鮮的山茶,拿手的點心一樣不能少,我可是把你這吹得天花亂墜,邱掌櫃,你可不能讓我在兄弟們面前丟醜啊。”
邱掌櫃連忙向樑同芳作揖:“多謝樑大人,小的這就去準備,您請好,絕對讓您和幾位軍爺滿意!”
說着,邱掌櫃朝鋪子裡喊了一聲,笑眯眯地跑去準備茶水。
衆位將軍聞着遠遠飄散的茶香和點心的甜膩,無不喉頭涌動,狂吞口水。
樑同芳笑道:“小侯爺有所不知,要說打仗,我老樑在北武衛排不上號,但要說到吃,那咱可是頭一份,您可別小看這條小小的集市,身後的煎餅攤口味一絕,還有隔壁的豆腐攤更是美味……”
“哎,我說老樑,之前便聽你說過什麼豆腐西施,該不會就是這吧?什麼每次出征都會來此,難道是看上了老闆娘的姿色不成?哈哈哈哈!”
見樑同芳說得眉飛色舞,肖進武打趣了一句,老樑頓時憋得面紅耳赤,衆人又是一陣鬨笑。
徐銳見衆人開懷,心中也是喜悅,不經意地往隔壁豆腐攤上瞟了一眼,只見一個三十出頭的婦人身姿婀娜,面容姣好,的確有幾分姿色,怪不得肖進武打趣,老樑竟然沒有反駁,說不定真有那麼三分心意在呢。
“點心來咯!”
徐銳正惡趣味地想着,邱掌櫃高呼一聲,兩個夥計端出十幾樣點心放到了桌上。
衆人伸長脖子,只見色澤金黃的南瓜餅,細膩白皙的蒸米糕,還有一些徐銳叫不上名字的點心,每一樣都精緻甜香,讓人食慾大開。
“開動開動,一會兒小心別咬了舌頭!”
樑同芳立刻招呼衆人動筷子,他自己卻直接抓起一塊米糕扔進了嘴裡,看得衆人忍俊不禁。
徐銳也夾起一塊米糕放進影俾的碗裡,然後自己吃了一塊南瓜餅,果然是鬆脆可口,香甜四溢,比他在另一個世界吃過的西點也不遑多讓!
“怎麼樣,老樑我沒吹牛吧?”
樑同芳見衆人下筷,這才哈哈笑到。
衆人連連點頭,徐銳朝他伸出一個大拇指。
“求求你們,再寬限幾日,奴家求求你們!”
就在衆人其樂融融之際,隔壁突然傳來一陣驚呼,接着便是婦人求饒的聲音。
衆人一愣,連忙回頭望去,只見豆腐攤上一片狼藉,十來個壯漢圍着一個鮮衣怒馬,腦滿腸肥的中年人,那位豆腐西施則跪在他的腳下苦苦哀求。
見此情景,樑同芳頓時臉色一變,就要豁然起身,旁邊的劉異趕緊一把拉住他的手腕,搖了搖頭。
“別衝動,先看看再說!”
樑同芳眉頭一皺,卻還是坐了下來,和衆人一同朝豆腐攤上望去,想要看個究竟。
豆腐攤上,只見那中年胖子一腳甩開婦人,淡淡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老爺我已經寬限了你半個月,說好今日還錢,怎的又要食言?”
婦人在地上膝行幾步,抓住他的褲腿哭訴道:“奴家婆婆還在病着,每日拿錢抓藥,實在是沒辦法,您再寬限奴家半月,奴家就是拼了命也一定把帳還上!”
“哼,利滾利,越滾越多,別說再過半月,就是再過半年你也還不上!”
說着,中年胖子嘿嘿一笑,彎下身子輕輕撫摸婦人俏臉道:“不如你隨了老爺,不但舊債一筆勾銷,日子更是逍遙快活,不比你天天在此拋頭露面強?”
婦人臉色一變,連忙向後縮去,頭搖得像撥浪鼓一般。
胖子冷哼一聲:“不識擡舉,既然如此,你今日必須還錢,否則咱們就去見官!”
聽到見官二字,婦人臉色瞬間慘白,不禁露出一份猶豫之色。
原來是欠債之事……
衆人一陣唏噓,欠債還錢本就是天經地義,這人雖說吃相難看了些,但這般催債已經算是客氣,衆人也說不出個不是,只是苦了樑同芳,咬牙切齒,卻又有力無處去使。
就在這時,邱掌櫃端着幾樣點心從鋪子裡走了出來,看到這一幕深深地嘆了口氣。
徐銳見此心中一動,連忙問道:“邱掌櫃爲何嘆氣?”
邱掌櫃搖了搖頭道:“多好的婦人,就快被人糟蹋了。”
衆人一愣,樑同芳正要開口,曹公公卻先他一步問道:“欠債還錢本是天經地義,邱掌櫃何出此言?”
邱掌櫃看了看那要債之人,又看了看在座的幾人,咬牙道:“原本此事小老兒不該多嘴,不過幾位乃是軍爺,要說此事與你們軍營也有幾分關係,只是小老兒說了,軍爺只當一樂便是,千萬不要惹事。”
“哦?這麼說來此事另有隱情,還與我軍中有關?”
曹公公皺着眉頭問到。
樑同芳卻是已經不耐,喝道:“休要廢話,快快說來便是!”
邱掌櫃左右看看,見無人注意,便壓低聲音道:“繡娘姿色出衆,十里八鄉哪個男人看着不眼饞?”
說到這裡,衆人齊刷刷扭頭望向樑同芳,樑同芳臉頰一紅,喝道:“說重點,誰要聽你那些風月之事?”
邱掌櫃連忙點頭道:“是是是,我說重點。繡娘是早已嫁了人的,他們夫妻恩愛,舉案齊眉,男人又是軍中小吏,旁人看着雖是眼饞卻也沒有生出什麼心思。
壞就壞在那個劉大生看上了她,趁她男人出征之時百般騷擾,繡娘惹不起他,四處躲避,只盼望着夫君早日歸來,能讓那廝收斂一些。
可好巧不巧,他男人在去年同草原的那場大戰之中殉國,劉大生得知此事大喜過望,立刻變本加厲,每日前來騷擾。”
“豈有此理,大魏律法早有規定,將士出征,有敢擾其家屬者仗四十,這狗賊竟敢視國法於無物?!”
樑同芳底喝一聲,又要起身,劉異一腳踢在他的膝彎上,令他重新坐了下來。
曹公公不理樑同芳,皺着眉頭問:“那欠債又是怎麼回事?”
邱掌櫃嘆道:“此事說來更加蹊蹺,繡孃的婆婆原本身體康健,雖然年過六旬卻從未生過大病,可有一次被人請進劉大生府中做針線活,回來之後便一病不起。
也是繡娘心善,爲了給她婆婆抓藥,不僅花光了積蓄,變賣了祖產,甚至還欠了大筆的高利貸,那劉大生心黑得很,月利一成,她又不是樓子裡的姑娘,怎麼可能還得起這樣的債?”
“老子……”
劉異一把壓住樑同芳的肩膀,把他的後半句話生生憋了回去,又問道:“什麼病需要這麼多錢?何況將士陣亡,朝廷撫卹甚重,怎會還要去借高利貸來抓藥?”
邱掌櫃道:“軍爺您有所不知,這裡的藥鋪都是劉大生家開的,郎中們衆口一詞,說是她婆婆患了絕症,那藥貴的離譜,別說她一個小婦人,就是鎮上的幾家大戶也吃不起幾服。”
“這不是明擺着害人全家,逼她就範麼?就沒人來管管?”
徐銳喃喃到。
邱掌櫃苦笑道:“那劉大生家兄乃是當朝首輔黃庭之黃大人家的管事,都說宰相的家奴七品的官,誰敢去管?”
“啪”的一聲,樑同芳終於掙脫劉異的束縛,拍案而起。
“黃庭之身爲當朝首輔,卻縱容家奴強佔民女,是可忍孰不可忍,老子今日就先宰了他的家奴,再去聖上那裡參他一本,看他還有何話說!”
“坐下!”
眼看樑同芳就要暴走,徐銳冷冷地喊了一句。
這兩個字好似一道驚雷,在樑同芳腦袋裡炸響,讓他身影一窒。
“小侯爺,我……”
“坐下,稍安勿躁!”
“我……哎……”
樑同芳見徐銳面容冷峻,咬了咬牙,又坐了回來。
徐銳對邱掌櫃擺了擺手道:“好了,事情我們知道了,你去忙吧。”
邱掌櫃還想再說,但見徐銳這副樣子,便將後面的話吞了回去,訕訕地拱了拱手,朝鋪子裡走去。
衆人不知徐銳爲何突然變了臉色,都不明所以地望着他,唯獨肖進武好像想到了什麼,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徐銳之所以阻攔樑同芳,是因爲他意識到了不對勁。
這件事看似普通,但細想之下卻十分古怪,一來,事情發生得太過湊巧,不早不晚剛好被自己幾人看到。
二來,此事涉及軍屬,幾乎立刻就引起了幾位將軍的同仇敵愾。
三來,這位熱心的邱掌櫃似乎知道得太多了一些,而且他就好像專門來爲自己幾人講解一般,說得頭頭是道。
還有最關鍵的一點,徐銳剛剛觀察周圍才驚訝地發現,除了圍在豆腐攤看熱鬧的人外,其他的小販似乎都對生意不太上心,反而盯着自己這邊不時張望,像是監視一般。
所有的巧合連在一起便不是巧合了,如果再聯繫起北武衛的處境和朝堂的形式,便很有可能是有心人專門製造的陰謀。
只是究竟是誰要算計自己這羣人,他們的目的又是什麼?
看來官場之上果然刀光劍影,自己還未進城,第一支暗箭便射了過來,若不小心處理,說不定會釀出大禍!
徐銳冷冷地想着,眉頭越皺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