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雖未下雪,但冬日的寒風仍舊冷徹骨髓,徐銳和徐安歌兩個少年凍得哆哆嗦嗦,面前的那扇朱漆大門依舊緊緊閉着。
接了徐安歌之後,徐銳便打算帶他回楊府,名義上他還是楊渭元的義子,北武衛歸營之後,他便只能回到這裡。
其實徐銳也不想來,但楊渭元剛剛故去,於情於理他都不可能去別處。
可是,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兩人在大門外等了整整兩個時辰,敲了無數次門卻根本無人迴應。
要說府中無人那是不可能的,這可不是兩室一廳的三口之家,而是六進三出,外加東西兩個跨院的侯府大宅,就算主人不在,專職看門的下人也一定會有。
徐銳不知白癡,何況每次敲門之時他都能聽見門後傳來的竊笑聲,少說也有四五個下人正透過門縫看他的笑話,自然知道是這間大宅的主人故意不肯開門。
“少爺,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阿……阿秋……咱……咱們走吧。”
眼看天色漸暗,安歌被凍得實在受不了,吸着鼻子說到。
徐銳面色鐵青,冷笑道:“他……他們不開門,不就是想趕我走麼?咱……咱們北朝以孝悌治天下,義父剛走我便離開,人人都會說我忘恩負義,想搞臭我,這便是他們打的算盤!”
要說這算盤打得着實不算高明,但問題是楊家作爲主家,即便不開門也是道理,再加上楊渭元剛剛戰死,輿論同情,除非用些非常規手段,否則便是徐銳也拿楊家毫無辦法。
“可……可咱也不能凍死在這兒不是?要……要不明天再來?”
安歌可憐巴巴地望着徐銳。
徐銳略一沉吟,咬了咬牙道:“算了,我便讓一步,咱們走後門!”
“後門?”
“嗯,後門一定會開!”
“少爺,您早就知道後門會開,爲何還要在這傻等?”
“笨蛋,少爺當然是等給別人看的,吃虧這種事,只能在明,不能在暗,你記住,俗話說吃虧是福,但吃暗虧那就是蠢!”
兩個少年一邊哈着白氣說話,一邊拖着僵硬的身子,繞過偌大的靖武侯府,向後門走去。
正門後門僅有一字之差,但代表的意義可是天差地別,徐銳此次出征歸來,算是極重要的大事,若從正門進出,那便是堂堂正正,從後門進出則低人一等,與奴婢合流。
打從一開始徐銳就知道楊家的意思,他們給了自己兩個選擇,要麼滾,要麼夾着尾巴當條狗。
偏偏徐銳是個混不吝,婊子要當,牌坊也要立,這纔會在大門前苦等了整整兩個時辰。
雖然最後他看似低頭服軟,可若沒有戰略撤退,又怎麼會有反攻的一天?
徐銳用兵向來又奇又險,做人自然也不會循規蹈矩。
二人來到後門,那是專門給馬車、牲口和家奴進出的地方,安歌強忍着不快上前敲門,這次果然沒等多久,大門便“吱呀”一聲打開。
兩個少年剛要進門,一盆髒水突然隨着門縫潑了出來,要不是二人年輕,身手還算敏捷,十有八九要被淋個狗血噴頭。
可即便沒有被髒水潑到,二人也是嚇了一跳。
潑在地上的髒水發出陣陣惡臭,安歌抽了抽鼻子,認出那竟是沖洗馬廄糞便的“金水”,頓時大怒,一腳踢開門板,就要上去理論。
徐銳卻拍了拍他的肩膀,搖頭道:“走吧,現在去理論不過是自取其辱而已。”
說着,他邁開大步,坦然地走進後門。
安歌還想說什麼,可見少爺都如此說了,也只得咬了咬牙,跟了上去。
二人來到侯府時,下人們正在開飯,烙餅的香味遠遠飄散,衆人爭先恐後地往廚房跑,徐銳和安歌就好像兩個透明人根本無人理會。
徐銳原本的記憶裡關於侯府的一切都很模糊,大概是之前的徐銳因爲太過痛恨,所以刻意忘了,讓現在的徐銳不得不面對一個巨大的難題,那就是不知道侯府的路怎麼走。
不得已之下,他只得向蹲在牆角啃烙餅的僕役拱了拱手,準備問問路。
“勞駕,請問……”
“滾一邊去,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有你說話的份嗎?”
徐銳的話纔出口,那年近四十的僕役頓時惡狠狠地頂了回來。
“有種你再說一遍!”
安歌究竟是少年心性,哪受得了這個氣?一把揪住那僕役的衣領就要動手。
可他畢竟只有十五歲,身體又瘦又小,那僕役是個馬伕,生得牛高馬大,一巴掌便將安歌狠狠推了回來。
安歌被激起了狠勁,紅着眼睛就要上去拼命,徐銳卻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少爺!”
安歌咬着牙望向徐銳,徐銳卻只是搖了搖頭,強行將他拉走。
那僕役冷冷望着腳步沉沉的徐銳和猶不服氣的安歌,重重地吐了口濃痰:“呸,兩個野種,什麼東西,看夫人怎麼收拾你們!”
回家自然是要拜見長輩的,徐銳不想壞了規矩,歷經無數白眼和惡語之後,終於找到了楊夫人的所在,可是他剛剛來到後院便被攔了下來。
攔住他的是個三十來歲的管事,像是已經等了他一段時間。
“夫人說了,她不想見你,回去吧。”
管事語氣淡淡,目光之中甚至毫不掩飾厭惡之色,彷彿是在打發一條骯髒的流浪狗。
徐銳平靜地拱了拱手,問道:“這是夫人的原話麼?”
那管事一愣,冷哼道:“自然不是。”
徐銳道:“我想聽她的原話。”
管事颳了他一眼:“真是個賤胚子,夫人的原話是見到你就噁心,你這賤種剋死了老爺還敢回來,當真是膽大包天,要不是忙着老爺出殯的事,今晚定要打斷你的狗腿纔算解恨!”
聽到這麼惡毒的話,安歌氣得渾身發抖,徐銳卻是坦然地點了點頭,朝管事拱了拱手,說了句:“知道了。”
然後便帶着安歌轉身朝下人們住的跨院走去。
管事目送二人離開,一臉不屑地走了。
徐銳的房間就在馬廄邊上,不到五平米的房間內除了馬屎的惡臭,便只有一口裝着幾件破爛衣裳的箱子,就連牀板都被拆了,更別說鋪蓋什麼的,在漫漫嚴冬裡顯得十分淒涼。
其實這裡除了不透風以外,甚至還不如安歌和珍孃的蝸居,可以想見之前的徐銳一直在過什麼日子,怪不得他會離家出走,入了暗棋。
兩個少年都沒吃飯,安歌的肚子已經在“咕咕”地抗議。
徐銳將那些通洞的舊衣服拿出來,鋪在地上,歉然道:“沒想到第一天就讓你跟我受苦,先捱過今晚,明天少爺帶着你去吃點好的。”
安歌搖了搖頭,心中的惡氣再也忍不住。
“少爺,餓肚子是常有的事,別說一頓不吃,就是三天不吃又算得了什麼?我只是不明白,他們明擺着欺負你,你爲何不反抗?”
徐銳一愣,笑道:“你覺得少爺是那種逆來順受的慫蛋?”
安歌撇撇嘴道:“我當然不想你是,可……哎……不說了……”
見他一副怒其不爭的模樣,徐銳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可笑着笑着,他的臉上竟露出一抹森然:“告訴你個秘密,少爺我有個原則——無論是誰,和我什麼關係,只要站在我的對立面上便是敵人,而對於敵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安歌還是第一次見溫溫吞吞的徐銳露出這種表情,不禁渾身一顫,不解地問:“可少爺爲何對他們百般容忍?”
徐銳收起那股凌厲之氣,重新變回了安靜淡然的樣子。
“安歌,你聽過一個成語叫退避三舍麼?”
安歌搖了搖頭。
徐銳道:“上古時期,天下有上百個國家,其中有個國家叫晉國,它的皇子重耳爲逃避迫害跑到了秦國,受到了秦國國君的禮遇。
宴會上秦國國君問他,若有朝一日你成爲晉國國君,會如何報答我?
重耳說,若兩國交戰,大軍必退避三舍!(九十里)。
後來重耳真的成爲了晉國國君,秦晉兩國爲爭奪天下霸權,也真的打了一場仗,重耳果真應諾,退避三舍。
秦國以爲重耳可欺,所以輕敵冒進,被重耳打得大敗,那場戰役就是大名鼎鼎的城濮之戰,而重耳也憑藉此戰成爲了稱霸天下的晉文公。”
見安歌皺着眉頭陷入了沉思,徐銳又道:“其實重耳退避三舍並不是應諾,而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陰謀。
因爲當時晉國軍隊還沒有做好戰爭準備,他後退九十里不僅縮短了補給線,找到了有利地形,而且還迷惑了敵人。
等到不知虛實的秦國軍隊殺上門來,自然只能大敗而歸。
安歌,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江湖便代表着鬥爭,在這個世界上,打架的方式有很多種,直接用拳頭既蠢,效果還不好,所以得用腦子。”
“我明白了!”
安歌恍然道:“少爺對楊家也是退避三舍,對嗎?”
徐銳點點頭,又搖搖頭。
“義父對我有恩,我曾在他臨終前答應過,會保楊家一世安穩,既然答應了我便一定會做到,所以我可以讓着他們。
只不過安穩這種東西有很多種解讀,富貴是安穩,貧困也是安穩,只要不死,無論受多少罪同樣是安穩,他們能過多安穩,既取決於我有多大能力,也取決於他們自己有多聰明。”
“也就是說,當他們觸碰到少爺的底線,變成了敵人,就沒那麼安穩了?”
安歌好像漸漸明白了少爺的意思。
可徐銳卻搖了搖頭:“就憑楊家這幾個孤兒寡母還不配做少爺的敵人,真正讓少爺退避三舍的不是他們,而是那些等着看我出醜的人。”
安歌一驚:“還有人等着少爺出醜?”
徐銳淡淡笑道:“如果我猜得不錯,現在應該有無數雙眼睛在盯着我,這些目光有善有惡,善意的人自然要跟他們交朋友,惡意的人,我也不介意摳下他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