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4、冷暖(下)
宮中前來傳皇帝口諭的太監黃洪福興沖沖地進了武賢伯府,進門看到家中僕婦不僅個個手挽白紗,還面帶戚色,不由吃了一驚,當他得知宋氏猝死的消息後,當下便委婉地向蘇慎轉達了皇帝的口諭。
就算蘇慎不是個書呆子,爲了遵從妻子的遺願也會竭盡全力維護女兒,值此關鍵時刻,他自然不能有半分含糊,聽得黃洪福說了皇帝的口諭,立即“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失聲痛哭起來,“……我兒痛失親母,已昏厥數次,若還讓她去定遠侯府沖喜,不啻是要了她的性命,還請聖上開恩……”
黃江福久在皇帝身邊侍候,深知皇帝有意重用蘇慎,蘇慎這一番痛哭流涕,不禁讓他爲難起來,思慮良久,他才伸手扶起蘇慎,“蘇大人請節哀……待咱家回宮稟明聖上,且看聖意如何……”
蘇慎見事情有了迴旋的餘地,自然作出感激涕零的樣子,連連向黃洪福道謝,宋紹謙也在一旁和稀泥,恭維黃洪福菩薩心腸最是體恤民心,又命人置辦酒席招待。
黃洪福是最察查言觀色之人,人家家裡辦喪事,他豈能在此久留?當下客套了幾句,就回宮復旨去了。
不等聖諭再次傳達,蘇慎就命蘇家所有人等即時搬去孝成大道新置辦的院子。
未時三刻,宋氏的棺樽被一衆身披白孝的蘇家家僕從武賢伯府的角門悄無聲息地擡了出去。傍晚時分,整個昌寧城就知道了蘇慎帶着妻子靈柩搬離武賢伯府的消息,人人都說武賢伯薄情寡義,連蘇玉妍也成了人們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話題——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還沒來得及給定遠侯嫡長孫沈珂沖喜,又逢生母猝亡,眼下重孝在身,不知與定遠侯府的婚約還會不會履行?
而直到夜幕降臨,宮裡也沒有旨意再次傳達下來。不僅宋紹謙鬆了口氣,搬到孝成大道的蘇慎與蘇玉妍父女也鬆了口氣。
宋氏病故的消息傳到定遠侯府,不僅弘一法師駭然,連沈珂也爲之震驚——宋氏前兩天還好端端地過來商議沖喜之事,怎麼一夜之間就會猝然病故?事出突然,他不免心存疑慮,隱隱覺得其中另有隱情,思慮再三,忽想到一個可能,心裡不禁更是駭然,他把蘇慎送來的書信又細細看了一遍,就更加肯定了心中的猜測——宋氏以自己的病弱之軀換取女兒的自由,也不是沒有可能。
既然蘇玉妍現在可以以重孝之身避開十二月六日的大選和被皇帝選入宮中,定遠侯府的沖喜之事自然也只能不了了之了。
沈珂彼時爲蘇玉妍脫離困境費盡心思,此時又爲自己擺脫“沖喜”之困而絞盡腦汁。
弘一法師見他苦惱,便道,“信陽的李啓賢號稱‘醫怪’,他最擅長那些疑難雜症,要不,差人去信陽請他過來?”
一語點醒夢中人,沈珂頓時茅塞頓開,笑道,“我怎麼就忘了他呢!”
於是,弘一法師便去定遠侯面前建言,定遠侯正因沈珂不能順利沖喜而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自然是“病急亂投醫”,當下就派人快馬加鞭趕到信陽去接李啓賢。
因人命關天,定遠侯特請示了皇帝,用了五百里加急的驛者,換馬不換人,不過五天就把李啓賢從信陽接到了昌寧。
三天之後,沈珂安然醒轉,次日便能下牀走動,十日之後,他就全身素白來到了蘇慎的新家,以子侄之禮弔唁宋氏。
因蘇慎是未來的新貴,每天都有客人陸陸續續前來弔唁。蘇玉修披麻戴孝跪在靈前答謝來賓,蘇玉妍因是未婚女子,又腿傷未愈,便在靈堂後面設了一張軟椅,她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裡,隔着白色的紗縵,隱隱綽綽能看見她蒼白消瘦的容顏。
不過十餘日不見,她竟瘦成了這樣。沈珂遠遠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眸光,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宋氏面前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當知客事高唱“定遠侯之孫沈公子前來祭奠”,蘇玉妍不禁擡起眼瞼往靈前掃了一眼,正對上沈珂有意無意往這邊看來的目光,她旋即垂下頭去,作眼觀鼻鼻觀心之狀,心裡卻暗自思忖——不知他用了什麼法子“醒”過來?
因此前“沖喜”之事,沈珂的到來自然也引起了前來弔唁的客人們的關注。
那左顯因上次奚落蘇玉妍而被宋氏兄弟搶白差點起了衝突,又因左昱替長子求婚未成越發存了罅隙,聽了宋氏猝然病故的消息,自然有意前來探看究竟,這一日他便領着幾個狐朋狗友大搖大擺地找到了孝成大道,進得蘇家大門,正碰上沈珂給宋氏磕完頭起來,便不陰不陽地冷笑道,“喲,沈爺大好了?”
他這陰陽怪氣的語調,不禁令屋裡屋外的的客人紛紛側目。
沈珂不用回頭也知是左顯其人,想起當初楊正青差點致蘇玉妍於死地,後來左昱又曾替長子求娶蘇玉妍,他心裡就有一股無名火直往上竄,新仇舊恨頓時一齊涌上心頭,因在宋氏靈前,又想着祖父的囑咐,便把心火收了又收,這才慢慢回過頭去,微微一笑,“有醫怪妙手回春,我在鬼門關走了一道就回來了。”
說話間左顯已經進了門,因是平輩,便只作揖爲禮,他裝腔作勢鞠了三躬,這才直起腰來向沈珂道,“……既知醫怪有回春妙手,怎麼不早些請來?非得弄出什麼‘沖喜’之事,浪費人力財力不說,最後還帶累得咱們蘇夫人白白死了,可惜蘇夫人,正值盛年……可惜呀!”
此言一出,頓時令滿屋人等瞠目結舌。左顯如此直白的幾句話,似乎只爲了說明一件事——宋氏是因不想女兒嫁給沈珂而死!宋氏之死,不是尋常的死!
管家蘇成正招呼着客人進正堂入席吃飯,已瞧出兩人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當下便陪笑向左顯道,“左爺,沈爺,快請正堂入席吧!”
左顯卻似沒有聽見蘇成的話,只管斜睨着沈珂,堵在門口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