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8、大寒(下)
沈珂即將迎娶江陵王掌上明珠林阿嬌爲妻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昌寧城。當蘇玉修面色不虞地把消息轉告給正從在窗邊繡着裙裾鑲邊的蘇玉妍時,她不禁手指一抖,針尖一偏,就悄無聲息地剌入她的食指指腹,鑽心地痛。
沈珂這麼快就要成親了?她微微有些失神。
那天葬禮上沈珂對她說的話她仍記憶猶新,他說,“如果你願意,等你孝期一滿,我就到府上提親。”當她的視線觸碰到他溫柔似水的眼神時,她幾乎都要信以爲真了。現在想來,自己那一刻的動心是何其可笑!
蘇玉修也顯得有些沉默,好半晌才道,“吉日就定在大寒節氣這天。”
今天已是十二月十六,距大寒節氣不過六天了。蘇玉妍心裡一忖,遂笑道,“我們有孝在身,只怕看不到喜宴的盛況了。”當今天下最負盛名的定遠侯與當今聖上同父異母的兄弟江陵王結爲兒女親家,自然是昌寧盛事,也自然會極盡隆重奢華。
自宋氏故去,蘇家上下鮮少出外應酬。蘇慎本就是書癡一名,又新喪愛妻,更是連做官的心都冷了下來,每日到翰林院點完卯就回家看書,偶爾指點一下蘇玉修的功課,幾乎連大門也不出一步,此番沈、趙兩家結親,因着宋德書是沈珂繼母的關係,蘇慎就算不想應酬,只怕也得硬着頭皮登門道賀,蘇玉妍與蘇玉修兩個就只能老老實實地呆在家裡了。
蘇玉修對婚宴的盛況沒有任何興趣,他只擔心姐姐會因此而感到難過,畢竟,沈珂當初差一點就成了他的姐夫。
蘇玉妍微微垂眸,復又拿起擱在手邊的針線,“沒事你就呆在家裡看看書,等過了孃的孝期,你也該去應試了。”
蘇玉修應聲站起,想要說點什麼安慰的話,卻又不知該怎麼開口,只得悶悶地答應一聲,逃也似地出了屋。
隆冬的寒風從門縫裡鑽進來,雜夾着星星點點的雪花,冷得有些徹骨,令蘇玉妍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這已是今年的第二場雪了。
時間過得可真快呀!一轉眼,就到了大寒。大寒一過,就是立春了。蘇玉妍緩緩擡眸,望着院中那幾棵光禿禿的樹幹,只覺一陣茫然。
良久,她才把視線從空落落的院子裡收了回來,眸光落在手中這件天青色的八幅湘裙上,不由得又是一陣感傷。這件裙子,原是打算縫給孃親的,哪知道裙未制就,人已不在!
屋裡靜悄悄的,只有炕邊擺放的炭盆裡的銀霜炭發出“嗶嗶啪啪”的聲響,彷彿在埋怨今年冬天的嚴寒比往年更盛。
蘇玉妍暗歎一聲,纖纖素手慢慢撫上了左臉那條長長的傷疤。
自從左臉傷口癒合,她就將春草特意爲她準備的紗帽棄之不用,直接以真面示人。傷口不深,卻狹長,在她雪色肌膚的映襯下顯出淡淡的紅色,雖不猙獰卻也刺眼,無形中倒爲蘇玉妍增添了幾分煞氣,連春草都說她不怒自威。
她如今已是人人都知道被毀去嬌美容顏的女子,且看誰還會對她動心,且看誰還敢前來提親!
外面響起輕微的腳步聲,片刻間就到了門口,江媽媽打起厚厚的氈簾進來,臉上帶了淡淡的笑意,進門便道,“出了大事了。”
定遠侯與江陵王結親,自然是大事了。蘇玉妍暗道,嘴裡卻問,“什麼大事?”
“聽說——江陵王的千金去郊外騎馬,摔成了重傷。”江媽媽站在門簾邊,拿雞毛撣子撣了撣身上的落雪。
蘇玉妍不免有些意外,“什麼時候的事?”
“聽說是今天晌午時候出的事。”江媽媽把雞毛撣子掛在門後的掛鉤上,走到蘇玉妍身邊,壓低聲音道,“外頭傳言說,只怕好不了了。”
蘇玉妍只點了點頭,沒有應聲。江陵王千金的死活與她並沒有半毛錢的關係。
江媽媽見她不答,又搭訕似地說道,“外頭下雪了……”
“瑞雪兆豐年。”蘇玉妍擡眸往窗外看了一眼,淡淡說道。有飄飄灑灑的小雪片迎風飛舞,已經下得紛紛揚揚,看這架式,必定是一場好雪。
江媽媽悄悄瞥了一眼蘇玉妍,見她又低頭拿起針線,便就勢在炕邊的木杌上坐下,拿了黃銅火鉗撥了幾下炭火,這纔有意無意地說,“時間過得可真快呀,一轉眼,一年就過去了……”因宋氏病故,蘇慎便把一應的事務交給了江媽媽掌管,江媽媽雖則應了,卻還是事事預先稟示蘇玉妍,其恭敬尊重與待宋氏一般無二,唯一的不同,就是多了一份如母親待子女的親厚。
蘇玉妍遂緩緩扭過頭來,正色道,“媽媽,等過了年,咱們就回信陽吧!”她雖用的是商量的口吻,語氣卻透着不容置疑的堅決。
江媽媽只覺心裡一緊,當即站起身來,“怎麼,大小姐覺得昌寧不好?”
“昌寧雖好,卻不是我所喜愛的好。”蘇玉妍回過頭去,望着窗外飄灑的雪花,“我覺得,還是信陽適合我。”
江媽媽不由得一陣黯然。大小姐當初來信陽就是迫不得已,路上險些遭人毒手不說,後來差點被送去定遠侯府沖喜,再後來,宋氏爲救她而選擇自縊,再後來,大小姐又親手毀了自己嬌美的容顏……這一幕一幕的往事如走馬燈似地在她眼前晃動,令她心潮翻滾,一時如梗在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大寒一過,就是立春了。”蘇玉妍喃喃地又重複了一遍,“等過了立春,咱們就走。”
“走?走去哪裡?”她話音剛落,就聽外頭有人接了話茬。
原來是蘇慎回來了。
“爹爹。”蘇玉妍連忙從炕上下來,迎到門口。
江媽媽也急忙起身,將雞毛撣子遞給蘇慎。
蘇慎接在手裡,隨意拍打了幾下,這才問蘇玉妍,“你想回信陽了?”
蘇玉妍擡頭,望着蘇慎滿頭銀髮,輕聲說道,“您不想回去麼?”她在信陽只生活了三年,骨子裡卻認定了那裡纔是她真正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