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丁老頭

中學的世界很簡單, 只要某項稍微突出一些,就可以成爲風雲人物舉校聞名。成績好當然可以,臉好也可以, 江添恰好兩項都佔了, 他的名字就變得很有魔力。

從送本子的男生說完那句話起, 直到考試正式開始, 周圍的人都處於一種好奇又不敢多議論的狀態裡, 像被捏了翅膀的蚊子,只能動嘴,出不來聲。

盛望覺得有點好笑。

想當初我也挺風雲的, 至少沒有哪個傻逼會在我面前說出“就這成績”這種話。盛望心說。

但很快他又覺得算了,總想當初真沒意思。

他一直覺得自己是鐵打的心肺, 六七十分的卷子可以敞開來給人看, 還能當玩笑段子說給人聽, 大家一起樂兩聲,這事就算過去了。

直到這一刻, 嘴碎的人愁苦地埋進卷子裡,考試鈴聲也慢慢沒了尾音。他坐在安靜的教室中聽着窗外聒噪的蟬鳴,忽然後知後覺地意識到——

這種從雲到泥的落差感,他是真的不喜歡。

沒人會喜歡。

教室每張桌子左上角都貼着一張小紙片,上面寫着姓名、班級、准考證號和座位號。監考老師輕聲走下講臺, 手裡拿着一張表格, 挨個讓學生簽字。

他很快來到盛望面前, 覈對完信息後, 把表格按在桌上, 指着那個“279”號,悄聲說:“籤這裡。”

279是他這次的座位號, 附中重理,高二除了AB班之外,前7個都是理化班,他這名次怎麼也算不上好看。盛望摁了一下筆,在那個數字後面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先給自己訂個小目標,比如……從279往上躥個100位。

第一門數學從7點考到9點半,之後是半個小時的調整休息時間,第二門物理從10點考到11點40。

這兩場考完,人基本就廢了。

鈴聲一響,教室裡涌出一大批行屍走肉。

高天揚跟盛望只隔一個班,交了卷就等在5班走廊外。

盛望拎着書包滿臉意外:“你居然沒有直奔食堂?”

“今天食堂不用搶,你忘啦?”高天揚說完又反應過來:“哦不對,你不知道。咱學校有個規矩,週考這天食堂會二次供飯,不用爭不用搶,估計是怕學生剛受過考試的毒打就得比體能,心態會崩。萬一去天文臺排隊往下跳,那影響多不好。”

“更何況今天吃食堂的人本來就會少。”高天揚朝教室一撇臉,說:“喏,你看,一堆留這兒的。”

教室裡確實留了人,粗略一數有十來個,這裡不讓吃帶味兒的熱食,他們紛紛從書包裡掏出了餅乾、麪包、火腿腸。

“這麼拼?”盛望記得上回週考還沒這樣呢,但他轉念一想,上回他是在A班考的。他們班的人平時挺拼的,到了考試那天就很寶貝自己,食堂都要挑好的吃。

高天揚說:“這不是改考場制度了麼,刺激挺大的,誰也不想越坐越後吧。走走走,趕緊吃飯去。”

“哎等等——”盛望勾着樓梯扶手停住腳步,朝樓上看過去,A班離樓梯近,大部隊已經走了,只剩一小波人稀稀拉拉下着樓。

他剛想說如果不去西門的話我得跟江添打聲招呼,就看見一個人影從樓上下來了,手裡膽大包天地抓着手機。

“添哥,這兒呢。”高天揚擡手示意。

江添擡頭看了他們一眼,拇指極快地點了幾下屏幕,好像刪掉了什麼。

“我靠你也不遮一下,不怕轉角遇到徐大嘴啊?”高天揚說。

“他今天巡查高一。”江添把手機扔回兜裡,黑屏之前,盛望似乎瞥見了一豎排小紅點,像微信界面。

他心思一動,莫名覺得江添剛剛是要給他發消息。

“今天不去西門?”他問。

“嗯。”江添指了指高天揚,“他沒跟你說?”

“說什麼?”

“說我們今天都吃食堂。”高天揚拖着調子一臉無奈:“這還用說麼哥,我拉着他在這等你不就結了。”

盛望頭一回碰到這麼靠行動說話的人,納悶地問:“那你要是沒拉住我呢?”

“我跑得比狗快我能拉不住你?”高天揚說。

盛望無話可說,衝他比了個拇指。

“爲什麼不去西門?”盛望跟在高天揚後面下樓,旁邊是蹭蹭奔走的人流,江添在他後面。

他這話其實是問江添的,但是高天揚答得很積極:“因爲西門遠啊,來回20分鐘沒了,再加上吃飯那得耗多少時間。你知道下午要考什麼嗎?”

“語文啊。”盛望說。

“是啊,語文。”高天揚說,“語文多可怕,我兩篇文言文都還沒背呢,萬一默寫全錯,加菲能把我吊起來打。添哥你背了嗎?”

盛望扭頭往後,就見江添繃着一張棺材臉說:“沒有。”

高天揚又問:“詩詞鑑賞八大套路記了嗎?”

“來勁了是吧?”

盛望特別想笑。差點兒忘了,這位風雲人物也不是萬能的,一看見語文他就滿臉寫着“寡人有疾”。

高天揚問得開心,盛望也跟着湊熱鬧,他轉頭說:“加菲給的抒情文寫作指導看了嗎?”

高天揚還合聲:“看了嗎?”

江添:“……”

一看他剎住腳步,盛望當即一步三個臺階往下跑,溜得比高天揚都快。

他們站在噴泉池旁邊等江添,高天揚笑瘋了,笑着笑着他又臉色一變,衝盛望說:“你踏馬跑得比我還快,你跟我說你四肢無力?”

“偶爾偶爾。”盛望用手背蹭了蹭額角的汗,又拎着領口扇風。

張揚恣意的少年總是很吸引人,他跑過來的時候路過的女生紛紛側目,這會兒覺得自己過分高調,又開始撐着膝蓋裝死。

高天揚不滿地斜睨着他。

“看我幹嘛?”盛望說,“我真跑不動,今天就是爲了考試,早飯多吃了幾口。平時手無縛雞之力,還虛。”

“狡辯。”高天揚開始胡言亂語,“你就是想跟添哥一起吃飯,不想跟我吃。”

盛望:“……”

聽聽這放的什麼屁。

大少爺“呵”了一聲,回都沒回。

旁邊人羣忽然出現一陣騷動,盛望聽見有人罵罵咧咧說了句“死要飯的擋什麼路!哎操·我這新鞋——”

他皺眉看過去,就見一個眼熟的古銅色身影佝僂着從噴泉臺階上滾下去,肩上一個藍布包摔在地上,小西瓜滾了一地還裂了倆,紅色的瓤子開口向天,流着甜膩的汁。

高天揚叫道:“啞巴!”

盛望猛地想起來,這是他在喜樂便利店見過的那個啞巴。

“怎麼回事兒啊?”

“那人誰啊?”

“好像是西門撿破爛的。”

女生一陣驚呼,被嚇得連讓幾步,周遭一片竊竊私語。

幾個學生愣了片刻,正要上去扶一把,就被人從後面匆匆撞開了。還沒等反應過來,就見兩個人影大步跨過六個臺階,直奔到摔到的人面前。

“那不是A班那個盛望麼?”

“還有他們班體委,哎呦我去他肩膀鐵做的?”

被撞開的學生咕噥着。

盛望跟高天揚把啞巴扶起來,因爲背上長駝峰的關係,他整個人被壓得又矮又小。說是扶,他們幾乎是用拎的。

啞巴還有點搞不清狀況,兩手合十一邊拜一邊咿咿呀呀地哼,像在道歉。

盛望抓着他的胳膊上下掃了一番,膝蓋上蹭掉兩塊皮,露出滲着血的紅肉。

人到了一定年紀,神態總有三分相似。啞巴五十多歲的人卻有着七八十歲的神態,他閉着眼睛喘氣的模樣讓盛望想起過世的外公,他當初病重躺在醫院裡,也是這樣閉着眼咿咿哎哎地哼着。

他疼得難受,別人卻代替不了。

高天揚直起身問:“誰推的?”

大部分人猶豫着沒吭聲,目光卻看向同一處。一個語氣潑辣的女生在一片沉默中開口:“還有誰,翟濤唄!”

盛望蹙眉擡起頭,順着人羣的目光朝某處看去,就見一個男生搭着另一個同學的肩,正擡着右腳擦鞋,嘴裡還咕咕噥噥地說着什麼。

冤家路窄,正是在5班考場上對盛望冷嘲熱諷的那位。

“又他媽是你。”高天揚罵道,“哪隻狗沒長眼,把你拉這燻人?”

翟濤把手裡的紙巾重重一扔:“操!你再罵一遍?”

“自己垃圾也就算了,還製造垃圾。”高天揚嘲諷完,說,“我還就罵了,怎麼辦吧?”

翟濤作勢要下臺階,旁邊的同學試圖扯他又被他甩開。

“你跟姓高的打什麼,他四肢發達出了名的能打!”那同學叫道,“咱們就倆人,不合算。”

高天揚把嘲笑就掛在臉上:“誒,來!就怕你不敢打。我他媽第一次聽一個普通班的傻比當面說A班的四肢發達,要笑死誰?”

這下兩個人都聽不下去了,翟濤三兩步衝下臺階,直奔這裡。

高天揚捏了拳頭正準備硬槓,忽然感覺眼前一花。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盛望已經卸了書包,擡手就甩了出去。

書包擦過他耳邊,還能聽見“呼”地風聲。

高天揚目瞪口呆,看見那個書包結結實實砸在翟濤臉上,甚至能聽見“啪”的響聲。

書包掉在地上,翟濤嗷地一嗓子捂着臉蹲下了,嘴裡嘶哈吸着氣。

“我……”高天揚看看他,又轉頭看看盛望,緩緩憋出一句:“草?”

不怪他太驚訝,要怪就怪盛望看上去根本不像個會動手的人。

翟濤臉上被拉鍊抽了兩條紅印,有點滑稽,但配上他那副氣急敗壞的暴怒模樣,還是有幾分嚇人。

然後他挑了盛望最討厭的一句話罵了過來,他說:“我操·你媽!”

盛望臉色當場就冷了下來。

高天揚不太明白箇中關竅,但肉眼可見盛望情緒的變化。

驚疑不定間,就聽前面又是一陣輕呼,他擡頭一看。

剛罵完人的的翟濤被人從後踹了一腳,重心不穩當場趴地。

就見江添從後面過來,順手撈起地上的書包,看着一臉狼狽的翟濤說:“道歉。”

“我道你——”

媽字沒出口,江添拎着書包的手擡起來。

翟濤下意識就把頭抱住了。

“道歉。”江添又說。

“我——”翟濤氣得臉紅脖子粗,“我跟誰道歉?!”

“你智障?”江添滿臉不耐煩。

“我……”

翟濤這會兒處於下風,又是週考期間,他平時呼來喝去的哥哥弟弟都在被教育鞭打,沒跟他一起。本着好漢不吃眼前虧的心理,他沒繼續找打。

他繃着臉從地上爬起來,一邊拍着肩上的灰一邊扭轉着脖子,然後憋出一句:“對不起,行了吧?操。”

說完,他一瘸一拐地走上臺階,猛地抓過同學手裡的校服外套,甩臉子走了。

搞事的跑了,衝突就算告一段落。

人羣呼啦一下散了,有人議論着往食堂去,有人回考場,還有人可能奔往辦公室或是政教處了。

愛誰誰吧,盛望沒管。

“還是去一下醫務室吧?”

“對啊,最好消個毒。”

有兩個女生提醒了一句,其中一個聲音跟檢舉“翟濤”的一模一樣。

盛望轉頭一看,發現也是熟人。這回他沒再臉盲了,認出這倆就是同考場提醒他別招惹翟濤的女生。

他叫不出名字,高天揚卻認識,畢竟這倆女生隔三差五去A班打卡看江添。她們沒跟江添說過幾句話,倒是跟A班其他人混熟了。

“哎,男生打架你們就別湊熱鬧了,多血腥。”高天揚衝那個娃娃臉的女生說,“小酒窩,把你家薛茜趕緊拉走。她這麼高的個子杵在這我緊張。”

旁邊那個女生起碼一米七幾,扎着高馬尾,聞言嗤了一聲說:“又沒看你,你緊張個屁。”

“是是是,我醜還不行麼?”高天揚應和着。

不過薛茜也沒多摻和,拉着酒窩就往食堂走。走前還毫不掩飾地衝盛望說:“誒,你剛剛真帥!”

盛望:“……”

“我就說這倆女生有一個移情別戀了吧!”高天揚衝江添和盛望擠眉弄眼,換來兩聲滾。

被這些一打岔,盛望表情不那麼冷了。

他搓了搓臉,在啞巴面前蹲下,指着傷口齜牙咧嘴地說:“真得消毒,好多碎石粒。”

“走吧,去校醫院。”高天揚說。

啞巴咿咿呀呀用手比劃,抿着脣只搖頭。

高天揚說:“叔,別比劃了,我看不懂啊。”

盛望下意識看向江添,沒記錯的話,這個啞巴好像是認識江添的。

果不其然,江添說:“他說不去校醫院,家裡有消毒藥水。”

盛望對於生病很有心得,對藥也講究,當即就問:“哪種藥水?放多久了?過有效期沒?”

啞巴:“?”

高天揚樂了:“你怎麼這麼講究?”

江添順口接了一句:“他金貴。”

盛望頭頂緩緩冒出一個問號。

至於高天揚,高天揚盯着江添的後腦勺,一副見了鬼的樣子。

中午的西校門總是很冷清,梧桐交錯相連,支着一路濃陰,陽光就從濃陰的縫隙裡漏下來。

門口站着居民樓的弄堂有個很應景的名字,叫做“梧桐外”。

高天揚說,他和江添小時候就住在這裡。

梧桐外是附中最早的一片家屬樓,高天揚的爺爺奶奶、江添的外婆都是附中以前的老教師。

“這裡對口的小學挺有名的,所以我差不多五六歲搬過來,一直住到小學畢業吧。”高天揚指着江添說,“他倒是比我早一點,三四歲就來了吧?不過小學沒畢業就搬走了。”

盛望好奇地看向江添,他架着啞巴沒擡眼,只“嗯”了一聲。

因爲在這裡住了很多年,他們跟梧桐外的人,尤其是上了年紀的長輩都很熟。一路上碰到好幾個人叫他們,還拉着高天揚說:“好久沒過來了吧?”

啞巴的房子在弄堂深處,不是居民樓,是那種帶着天井的老房子。

盛望第一反應是:“挺大的。”

屋旁就有一棵大樹,傾斜的樹枝剛好半蓋在屋檐上,像一把天然的傘,還挺陰涼。

誰知高天揚努了努嘴說:“他只佔這間。”

天井西側的廳堂只剩下一根柱子撐着,連門都沒有,裡面堆滿了成捆成捆的廢紙廢書還有塑料瓶。在這堆廢舊物旁邊,有一間十來平的屋子,就是啞巴住的地方。

這十來平包括牀、衣櫃、桌子、舊電視以及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衛生間。

盛望看得咋舌,但並沒有表現出來。

“那對面呢?”他指了指天井另一邊,那邊的構造跟這半邊差不多,不過那個廳堂有門,裡面放着一張四仙桌。

廳堂一頭連着矮趴趴的廚房,一頭連着跟啞巴差不多的臥室。

“對面住的丁老頭,梧桐外著名的孤寡老人。”高天揚說,“添哥跟他關係好,午飯都在這吃。我不行,小時候爬樹砸塌過他家房頂,老頭記仇,看見我就拿掃帚。”

他指着屋檐上一處豁口,盛望卻看得心不在焉,目光總忍不住往廳堂瞄。

江添每天中午消失在西門外,就是來這裡吃飯?

爲什麼?

說話間,對面的房間門吱呀一聲響,一個頭發稀疏的老頭走了出來。他看着精神矍鑠,肩背挺得板直,就是擡頭紋特別重,眉毛一挑三道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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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天揚當即一聲“臥槽”,竄到了盛望和江添身後,“添哥你坑我,他今天不是不在嗎?”

“我什麼時候說過他不在?”江添說。

“你不是跟他說過今天不來吃飯?那他這個點還不午睡?”高天揚又開始胡攪蠻纏。

丁老頭年紀雖大,視力卻很好,一眼瞄到了仇人,轉身就拿起了牆邊的掃帚。

啞巴張着沒舌頭的嘴,在旁邊嘎嘎笑。

高天揚一個弓箭步衝出去,說了句:“別打!我就是送啞巴叔回來,我這就走!告辭!”

這個活寶抱拳比劃了一下,倉皇跳出門外。

盛望問道:“你真走啊?”

“你看那掃帚像假的嗎?”高天揚說,“您倆受點累,我先去喜樂吃飯了。吃完我就直接去教室了,回見!”

丁老頭像只年邁的貓頭鷹,警敏地盯着門,直到確認那臭小子真跑了,這才緩緩放下掃帚。

他穿着黑色布鞋,穿過天井朝這走來,問道:“怎麼啦這是?”

啞巴啊啊叫了幾聲,又是一頓比劃。

丁老頭嗨了一聲,轉頭看江添:“小添他說啥?”

“在學校摔了一下,磕到膝蓋了。”江添說。

盛望舉起手裡的藍布包說:“西瓜也磕破了兩個,只剩一個好的了。”

丁老頭那雙鷹眼又盯上了盛望,上下打量一番問:“這是誰家的呀?”

這個問題就很尷尬。

按照理論,江添得說:“我家的。”

盛望乾笑一聲,搶在江添前面說道:“我是他同學,丁爺爺好。”

一般來說,帥哥賣乖沒人扛得住,但丁老頭不走尋常路。

他瞪着眼珠說:“誰說我姓丁!”

盛望:“……”

他一臉無辜地衝丁老頭訕笑,轉頭就開始逼視江添。

還好對方沒有見死不救,他指了指院門說:“跑了的那個教他的。”

丁老頭哼了一聲,說:“兔崽子就會胡說八道!”

江添眼也不眨把鍋甩給高天揚,丁老頭對盛望態度肉眼可見好起來,他說:“你跟小添一起把啞巴送回來的?你們今天不是還要考試麼?”

盛望說:“嗯,來得及。”

丁老頭覺得他懂事,點了點頭說:“你倆這是吃過了?”

盛望看了江添一眼。

“幹什麼?吃沒吃飯你自己不知道啊?”老頭子洞察力很強,還當面戳穿不給臺階。

盛望心說我這不是出於禮貌把主場位置讓出來麼!他畢竟是個外人,萬一他說沒吃,老頭留他們吃飯,江添不樂意還得答應,那多不好意思。

他保持着微笑,緩緩擡起腳尖,朝江添的腳踩下去,示意他救場。

江添:“……沒吃。”

盛望一愣,訝異地看向他。

江添面無表情地說:“你先把腳擡起來。”

“噢噢噢對不起。”盛望彈開了。

老人的歡欣跟小孩一樣,都放在臉上。丁老頭忽然就高興起來,搖頭晃腦打着蒲扇往廚房走:“誒,我就知道你們沒吃!我去把飯菜搞一搞。”

老頭一走,他們兩個把啞巴扶進房間。

江添熟門熟路地從衣櫃頂上拿了兩個瓶子下來,還有一袋棉籤。

處理了傷口,啞巴比劃着又要起身。江添摁着他說:“你別動,我來。”

他拎着藍色布袋,帶着盛望來到外面。

院子裡有一口水井,井邊擱着一隻錫白鐵桶,耳朵用繩拴在井外。江添把唯一完好的西瓜放進桶,拎着繩子把桶放進井裡。

盛望撐着膝蓋看得認認真真,末了問道:“這是在幹嘛?洗西瓜?”

“冰鎮。”江添說。

“幹嘛不放冰箱裡鎮?”

江添半蹲在那裡,聞言擡頭看他,有點兒……看呆子的意味。

盛望很敏感,炸道:“幹嘛?”

江添衝臥室擡了擡下巴說:“你剛剛看見冰箱了麼?”

盛望垂下頭:“哦。”

他想了一下,居然真的沒有。

好日子過慣了,他差點兒忘了,還有人在各個街巷的角落裡過着不那麼好的日子呢。

他盯着黑黢黢的井口,有一瞬的出神。

江添突然又拽着繩子把桶拎了上來,井水淬過,西瓜皮乾淨得發亮。桶沿撞在井壁上,水花潑了一片。

“試一下。”江添衝西瓜擡了擡下巴。

盛望不明就裡,猶豫着伸手摸了摸。桶裡還有大半井水,觸手涼得驚心。

“井水這麼冰?”盛望嗖地縮回爪子。

“嗯。”江添再次把桶放下去,他站起身,甩掉了手指上的水珠說:“沒比冰箱差。”

盛望“噢”了一聲,心情又好些了。

“誒?”盛望有點好奇,“問個問題。我看別人都不懂他的手勢,你怎麼懂的?”

“我只是半懂,連蒙帶猜。”江添說:“唯一能跟他聊天的只有喜樂的老闆。”

盛望點了點頭,心說怪不得啞巴總往喜樂跑,有時候是幫趙老闆搬東西,有時候是整理包裝袋,有時候是去拉廢品,有時候只是呆着。

如果世上只有一個人能聽見你說話,那他比誰都重要。

丁老頭的菜是做好的,人來了只需要熱一下。江添之前說不來,他跟啞巴兩人飯量小,只做了一菜一湯。他怕單調,又現炒了一道青椒肉片,獻寶一樣端上來。

進廳堂前,江添拉了盛望一下。

“怎麼了?”盛望納悶地問。

江添遲疑了一下,說:“要不你還是去喜樂。”

“啊?”他突然變卦,盛望有點反應不及。

他看着江添愣了一會兒,又輕輕“啊”了一聲。

果然還是不習慣讓外人進入自己的生活吧?這地方江添每天都來,但也從沒跟人主動提起過。除了高天揚這樣知根知底的發小,他恐怕不喜歡被任何人窺見到私人的一面。

可以理解。

只是有一點點被排在門外的失落感而已。

盛望笑說:“行啊,我都可以。那你幫我跟丁……額,他姓什麼來着?你幫我解釋一下,就說我有急事,先走了。”

他說話的時候,江添一直看着他,眉心微微皺着,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盛望扯了一下書包,把它往上提了提。

正要轉身離開,江添又開口說:“算了,當我沒說。”

盛望:“……”

“你這樣真的沒被人打過麼?”盛望沒憋住。

眼看着這位大少爺真要炸了,江添補了一句:“老人家做飯不太講究,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吃得慣。”

江添依然皺着眉:“你更想在這裡,還是更想去喜樂?”

盛望跟他大眼瞪小眼半晌,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你繞了半天,是怕我在這吃不下飯啊?”

江添默然片刻,硬邦邦憋了一句:“怕飯盛好了浪費。”

盛望挑着眉,一臉懷疑地看着他:“你這麼彆扭跟誰學的?”

江添繃着一張俊臉,指着大門送客:“你還是去喜樂吧。”

“我不。”

盛望低下去的情緒又膨脹起來,擡腳就往廳堂走,邊走邊說:“你對我究竟有什麼誤解,我有那麼挑?”

江添當場就掏出手機,打開相冊。

盛望一想不好,醉酒視頻還在這廝手裡,當即摁住他說:“行行行,我特別挑,特別特別特別挑,滿意嗎?”

很顯然,江添並不滿意。

他切出相冊,在盛望疑惑的目光中點開微信,飛速往下劃了幾道,點開一個頭像,把聊天記錄懟到盛望面前。

盛望一看備註:喜樂-趙肅。

真是冷漠的備註風格。他一邊在心裡吐槽,一邊看向下面幾大段文字,然後就傻了眼。

大段的文字當然出自趙老闆。

中年男子沉迷微信,往往喜歡打這種大段大段的小論文,也不管對方有沒有興趣看,反正他們什麼都敢往輸入框地寫。

就見趙老闆叨逼叨如下:

喜樂-趙肅:啞巴說過兩天有新摘的西瓜,你放學如果無事,可以來帶一隻,預計脆瓤,你吃沙的還是脆的?

江添:都行,謝謝。

喜樂-趙肅:還是你比較好養。你帶來吃飯的那個男生,吃飯太挑了。據多日觀察所得,他胡蘿蔔不吃、菠菜不吃、蔥、蒜、香菜放一點沫子調味可以,讓他看出來就不行。白蘿蔔切成丁吃,切成塊不吃,青椒切成片不吃,切成絲還行。土豆脆的不吃、西瓜沙的不吃、草莓酸的不吃,葡萄太甜的不吃。

喜樂-趙肅:我要有這麼個兒子,我先餓他三天。

喜樂-趙肅:算了,不說了,我兒子也不是什麼好鳥。

江添:……

隔着屏幕都能感覺到江添的無語和窒息,不過盛望更窒息。

他想說這些中年人這麼嘴碎的嗎?怎麼什麼都告狀!吃個飯值得寫這麼一通養殖報告?

但他想了想,趙老闆畢竟是能說出“你那個小男生在吃霸王餐,過來贖”的人,還有什麼事他幹不出來?

盛望給江添把屏幕按滅,說:“他污衊我。”

“誰污衊你啊?”丁老頭盛了飯端出來說,“快過來坐,這個小——小什麼?”

他問江添。

“小望。”江添按照他的習慣報了名字,說完他自己頓了一下。

這樣的小名從他嘴裡喊出來實在奇怪,盛望垂在身側的手指不自在地捏着關節,說:“小盛小望都可以叫,隨您高興。”

丁老頭說:“小望你吃多少飯啊?這個碗夠嗎?”

“夠。”盛望連忙說。

“那我給你去盛。”

“我自己來吧。”

可惜老頭子腿腳利索得很,拿着飯勺就跑了。

盛望只得訕訕地收手,在四仙桌邊坐下。也許是真的餓了,桌上的菜雖然簡單,但真的很香,聞着比喜樂嘴碎趙老闆的手藝還要好。

他肚子咕嚕叫了一下,爲了掩蓋如此不帥的聲音,他咳了一聲,開口問江添:“爲什麼高天揚叫他丁老頭?”

江添薄脣動了一下,一打眼瞥見丁老頭端着飯進來了,便掏出手機點開了備忘錄。

盛望一臉疑惑地湊過去。

他看見江添點了鉛筆,在備忘錄上隨手畫了個橢圓,圓形中畫了個丁,然後是兩個圓眼睛,腦門上三根擡頭紋。

接着他開始打字,兩個拇指瘦而長,點鍵盤的速度很快。

盛望看到備忘錄上多了一行字:

有一個兒歌,叫有個丁老頭,聽過麼?

接着又多了一行字。

長得像麼?

“像。”

盛望悶頭就開始笑,江添又面無表情地把備忘錄給刪了。

託這幅簡筆畫的福,盛望這一頓飯憋笑憋得異常辛苦,心情也異常好。

說出去也許沒人會信,他這段時間以來吃得最放鬆高興的一頓飯,居然是跟江添一起的。

他忽然覺得,如果他跟江添沒有那層“僞兄弟”的尷尬關係,而是平平常常地認識,平平常常地成爲同學,平平常常地做着前後桌,那他們一定會成爲不錯的朋友。

不過這個念頭很快就被打消了,因爲回考場的路上,盛望忽然想起了早上的事。

他問江添:“你本來打算中午去食堂,既然中午要見面,你幹嘛特地跑一趟把錯題集送過來?”

江添聞言輕輕皺起了眉:“你考前沒翻一下?”

盛望很納悶:“我考數學物理,翻化學錯題集幹什麼?”

江添表情有一瞬間的空白,似乎壓根沒考慮到這個情況。他愣了片刻,又皺起眉問:“微信你也沒看到?”

“你給我發微信了?”

盛望拽過書包就開始掏手機,邊掏邊說:“考試前你都不關機嗎?”

江添表情又空白了一瞬,他說:“我靜音。”

趁着考場還沒到,盛望打開手機,果然收到了一條早上的微信。

江添:看下錯題集。

盛望又要去掏本子,江添制止了他:“算了,別看了。”

盛望:“爲什麼?”

江添說:“心態會崩。”

盛望:“???”

越是這麼說他就越要看了!他掏出錯題集,還沒來得及翻,一張紙片從裡面滑落下來。

那是一張從某個習題集上隨手扯下來的頁面,邊緣很糙。上面有一道題被人用紅筆劃了線,標了個龍飛鳳舞的五角星。

盛望撿起來仔細一看,發現那是一道物理題,題面很熟悉,雖然不是完全相同,但跟今天物理試卷的最後一道大題極其相似。

江添說:“這套習題全年級都練過,除了你。”

“……”

如江·神棍·添所料,盛大少爺的心態當場就崩了。

儘管盛望被打擊得有點恍惚,但強大的職業素養使他在下午考試前恢復了理智,並且化悲憤爲力量,後三場考試順風順水。

附中的週考成績一向出得很快,第二天,高二年級開始流傳一個謠言,說A班新轉來的那個帥哥一個禮拜的功夫,總分直提近50,年級排名往前竄了將近100位。

整個年級都轟動了,謠言持續散播了一節晚自習,又於第二節課上被各班老師闢掉了,並對內容做了官方更正。

週考真正的結果是:盛望總分提升62,光化學單科就從60多衝到了90,年級排名上升了127位。

瘋的人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