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節物理課, A班都籠罩在一股低氣壓下。當然不僅僅是因爲盛望一個人的緣故,但他確實是最主要的因素。
何進以前上課會講幾個不那麼幽默的笑話,今天卻從頭嚴肅到尾。她在講臺上解構思路, 學生在下面沙沙地記。盛望沒記幾句, 因爲他的手機屏幕總在亮, 新消息不斷。
高天揚和宋思銳兩個話癆發得最爲頻繁, 盛望兩邊聊天框來回切, 最後實在顧不上,乾脆給他倆拉了個羣。
樸實無華高天揚:不行!!!我踏馬還是不能接受!!!
樸實無華高天揚:爲啥啊……
大宋:我也好難接受
大宋:不應該啊
大宋:老高就進了
他這話其實是在故意撩架,要放在平時, 高天揚能跟他對掐半小時,說不定氣氛也就活躍開了。但今天高天揚卻把這話認下來了。
樸實無華高天揚:對啊, 我都進了
盛望悶頭打字, 把解釋過的話又拎出來:我之前就說了, 考得不怎麼樣。
樸實無華高天揚:那不是謙虛嗎!!!
樸實無華高天揚:考完出來你問十個人,十個人都會說考得不怎麼樣, 這不就是個場面話嗎???
貼紙:我就從來不說場面話
樸實無華高天揚:……
大宋:……
大宋:好像真的誒
樸實無華高天揚:真你霸霸
盛望確實從來不說場面虛話,他說“一般”就是發揮不那麼滿意,他說“可以”就是考得還不錯,他說“挺好的”那就真的很好。
這已經是謙虛收斂過的了,他對着江添還要更囂張些。
有次窩在隔壁臥室整理筆記, 他甚至牛皮哄哄地放話說:“等着啊, 一學期內, 我就能摸到老虎屁股?”
江添當時愣了一下, 問他什麼意思。
盛望說:“第一名山大王特指老虎, 第二名離得最近可以摸一下的意思。”
老虎可能從沒碰到過如此膽大包天之人,愣是反應了兩秒才消化了這個玩笑。他先是一言難盡地看了盛望一會兒, 然後連人帶書把他轟出臥室,說:“做夢比較快。”
高天揚和宋思銳還在說話。盛望手指懸在鍵盤上發了一會兒呆。那些對話也就是一兩個月之前的事,現在想來居然有些恍惚。
他的“書房”很久沒進人了,他們住的地方已經換了。那種肆無忌憚的玩笑,他也不會再開了。
因爲心虛。
走個班而已,又不是什麼生離死別,只是從樓上換到樓下。高天揚和宋思銳相聲演員出身,被盛望打幾個岔再開倆玩笑,氣氛很快又活潑起來。
大宋:下次走班是期末,到時候盛哥妥妥殺回來
樸實無華高天揚:必須的!
貼紙:老高我建議你抓緊時間
樸實無華高天揚:我爲什麼抓緊時間?
貼紙:你要還踩在45名,下次我進去了,哭的就是你了
樸實無華高天揚:????
這二百五可能剛反應過來,接連刷了一排懵逼的表情包,然後默默收起手機記筆記去了。這場安慰便以反殺和勸學告終。
盛望從小羣退出來,看到二十多條未回信息,來自班裡各種人。有的跟他說沒關係,A班進進出出的人很多。有的說以他的進步速度,下次再進來就是釘子戶了。還有的不太會安慰人,只發了幾個表情。
這還只是一部分。
他一一回完微信再擡頭,發現桌面上多了幾個折成小塊的便籤貼,還是那些安慰的話,內容大差不差,字跡各不相同。盛望甚至不知道都是誰扔過來的,但不妨礙他有點感動。
這種十來歲時候特有的、又傻又簡單的朋友。
他還看到小辣椒揉了一團淺粉色的便籤紙,趁着何進轉身,頭也不回地朝後面扔過來,結果扔到了高天揚桌上。
而高天揚那個二百五沒反應過來,跟她一陣手語比劃,雞同鴨講地居然用紙條聊上了。
盛望看樂了。
他低頭悶笑了兩聲,又慢慢收了笑意。他忽然想到江添看他會不會像他看小辣椒一樣,心知肚明地保持距離,既不會讓人尷尬,也不會給人錯覺?
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一般人不會跟他歪到一個頻率上,自然沒機會心知肚明。而江添跟他又是一家人,也不可能像普通同學一樣保持距離。
他只是想把走歪的路糾正回來,並不打算跟江添絕交。
盛望自嘲一笑,心說真踏馬愁死人了。
更愁人的是,A班大多數人的信息他都收到了,唯獨一個人遲遲沒有動靜。
他看着微信置頂的聊天框,有一點點慌。
這節物理課過得出乎意料地快,彷彿只是兩個眨眼間,下課鈴就響了。盛望被突如其來的鈴聲驚回神,他在何進走下講臺的時候朝後桌看了一眼,剛好對上了江添的目光。
不知爲什麼,盛望當場就想跑。然後他就真的跑了。
你慫不慫啊?
盛望在心裡啐道。他追着何進的身影進了辦公室,提前把自己送上門來找罵。果不其然,他這一聲“報告”猶如羊入虎口,五個老師瞬間圍了過來。
“來得剛好,我正要找你呢!”
語文老師招財抽了一張卷子出來,抖到盛望面前說:“你這兩篇閱讀做的什麼啊?我說過很多次吧,閱讀理解詩詞鑑賞都要看分、看分、看分!8分的題,答案十有八·九是4個要點。6分的題就是3個,少了肯定不對。保險起見,你謅滿8個小點或者6個小點也行,反正多了不扣分,這套路你應該很熟了,怎麼這次就翻船了?”
“還有默寫,跟你們說多少次了,背書的時候不要只動嘴,拿筆寫一寫,一個錯字毀所有,背得再溜也白瞎。”
招財剛說完,楊菁也把卷子拍在了他面前,指着她標記出來的選擇題說:“你是昏了頭還是那兩天穿太少凍懵了?這種低級錯誤也犯?!”
再喜歡的學生,菁姐罵起來都不會客氣。甚至越喜歡就越兇。
招財見盛望老老實實低頭任罵,又有點不忍心。開口替他說了句軟話:“英語就算了吧,人好歹第一呢。”
“第一了不起啊?”楊菁說:“我沒見過第一還是他沒見過第一啊?”
招財:“……”
“你別給我裝乖!”楊菁咚咚敲着桌子說:“你自己說這幾題是不是隻要多看一眼就不會錯!”
盛望“嗯”了一聲。
“嗯個屁!”楊菁說:“我想想就胃痛。”
老吳他們也在旁邊翻卷子,表情倒是很溫和,不像楊菁恨不得戳着盛望的額頭罵。但他們心情也差不多——
你要說盛望亂寫吧,其實也不是,大多數題目都答得挺好的,只有一小部分不在水平線上,分數也不至於難看,算是波動範圍內。
單把一門拎出來看,盛望的成績都不算差,每個錯誤都可以說是小失誤,但五門的失誤加一起,就很可惜了。
他們想來想去,也只能說很可惜。
“這幾題要是沒錯,你英語總分起碼再多5分!5分什麼概念?”楊菁說:“5分加上你就不用搬教室了你知道嗎?”
“對不起。”盛望說。
他當然知道這幾題不錯他就不用搬教室了,就是知道他才錯的。他並不後悔,只要是他自己做出來的,再瘋的事他都很少後悔。但他確實很歉疚,非常、非常歉疚。
“好了好了,得虧只是一次期中考試,後面還有機會。”何進帶過許多屆學生,每一屆都不乏出色優秀的,但每個都有不同的辦法讓她操心。
少年期本來就是衝動和意外的綜合體,最爲吸引人,也最能氣人。作爲班主任,她已經習慣了。
比起任課老師,何進關注的東西要多一些,她更像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家長。
她拉開一張椅子,對盛望說:“罵也罵過了,坐吧。”
“你之前扭到腳了,有幾次小考試沒有參加。”何進手裡有一疊夾得整整齊齊的表格,上面用紅筆標註着每個學生的進步、退步以及要注意的點,盛望那欄寫的格外多。
“你這次年級排名是49,四校排名147,比起扭腳之前的那次考試,其實是進步的。但這個進步花了一週還是一個月,是有區別的。”何進溫聲說:“老師這麼急不是覺得你不夠優秀,就是因爲你足夠優秀,才希望你能發揮出該有的水平,至少不該是49或147。”
“我感覺你這次狀態不太好,是有什麼心事麼?”何進盯着他的眼睛。
盛望斂下目光,片刻後又沉靜地回視她,笑了一下說:“沒有心事,下次不會這樣了老師。”
“行。”何進終於松下表情開了個玩笑:“之前政教處徐主任跟我說,你啊,就是佔了長相的便宜,看着乖巧,好好學生,其實皮得很。我姑且信你一回啊,下次考試讓我看到你進到45以內,行嗎?”
“好。”盛望點頭。
“教室今天中午可能就得換了,下半學期有什麼問題你可以問自己班上的老師,也可以上樓來問我們,不用顧忌什麼。我們一直都這麼說的,全年級任何一個學生都可以把我們當老師。還有競賽輔導課,原則上你轉爲自願了,但我私下跟你交個底,我希望你老老實實每節課都來聽,教室裡空地方有的是,不缺一個凳子。”
“好。”盛望說。
“要是讓我發現你哪次偷了懶——”何進手指點着他,哼了一聲說:“你就等着面談吧。”
楊菁指了一圈,補充道:“看見沒,五個老師呢,車輪式無情派面談。”
盛望笑了。
*
這一番談完,課間十分鐘剛好被耗掉了。盛望是跟着何進回到A班的,進教室的時候上課鈴準點響了。
他匆匆回到座位上,令人意外的是他後桌的位置空着。
盛望忍了一會兒沒忍住,拍了拍高天揚的肩。
“啊?”高天揚疑問地轉過頭來。
盛望拇指朝身後指了指:“人呢?”
“你問添哥?去便利店了。”高天揚說。
話音剛落,江添擰開了教室前門,眼也不擡地地說了句:“報告。”
何進朝他座位一擡下巴,示意他趕緊坐下,眸光接連兩次掠過他的手,終於納悶地叫了他一聲:“江添。”
江添正巧經過盛望的桌邊,他腳步一頓,扭頭看向講臺。
何進問道:“你這個天買冰水喝?你不冷啊?”
“不冷。”江添轉回來的時候,目光從盛望臉上一掠過。他拎着那個霧濛濛的瓶子,在後桌坐下。衣服輕輕擦過盛望的肩,帶起一縷冰涼的風。
盛望沒回頭。他聽見後面傳來瓶蓋被擰開的聲音,明明是江添在喝,他卻好像也嚥了幾口似的。
深秋的冰水一定涼得驚心。
那之後的一整個上午,江添都沒有說話。只在最後一節課結束的時候,拎着傘站在盛望桌邊,用手指敲了一下他的桌子說:“去吃飯。”
三號路依然很長,兩人打着一把傘並肩而行,步子不算快,但沒有人說話。路過一處垃圾桶的時候,江添把喝空的瓶子扔了進去。
那個瓶子直到被扔都還淌着水珠,他的指尖骨節都是沒有血色的白,看着就很冰。盛望忽然很想試一下溫度,但找不到任何理由。
這樣的場景讓他想到第一次去喜樂,江添也是這樣全程無話。那時候他覺得理所當然,現在只覺得真不習慣。
“哥。”盛望叫了他一聲。
盛明陽如果聽到這個字,大概會感動得心緒萬千。畢竟當初不論他怎麼哄騙,盛望都死活不開這個口。
其實他現在也叫不習慣,但他在努力。
他本性很懶,難得這麼努力,儘管這種努力並不令人開心。
江添臉側的骨骼動了一下,臉上沒什麼表情,片刻後纔看向他。
“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氣?”盛望問。
江添的目光在他臉上停了一會兒才收回去:“沒有。”
盛望點了點頭,又過了半晌才應聲道:“哦。”
他們轉過長巷拐角,一前一後跨過老院子的門檻,丁老頭舉着鍋鏟迎上來:“今天很快嘛,走路沒有磨磨唧唧的。”
“對。”盛望捧場道:“餓死我了。”
餓到胃抽着難受。
“剛好,我今天搞了個剁椒魚頭。”老頭得意洋洋地說:“據說食堂也做過?你們嚐嚐哪個好吃。”
老爺子今天心情不錯,不僅做了剁椒魚頭,還燉了烏雞湯,炒了三個小炒。紅綠剁椒和翠色的菜薹碼得齊齊整整,啞巴叔也在,樂顛顛地拿碗拿筷。
“不是餓死了麼,多吃點。”丁老頭給他們盛了滿滿的飯,又舀了湯,美滋滋地等評價。
盛望誇了一通,誇得老頭心花怒放。
他轉而又問江添:“怎麼樣,比學校食堂的好吃吧?”
江添“嗯”了一聲。
“哦,你也覺得好吃的呀?”丁老頭睨着他說,“我以爲我下毒了。”
江添終於擡頭看向他,面露疑問。
丁老頭指了指臉說:“好吃你這麼苦大仇深的幹什麼?”
江添垂眸嚥下食物,過了兩秒才道:“笑着吃你更要問我怎麼了。”
丁老頭居然覺得很有道理,他想了想那個畫面,打了個寒噤:“不說了不說了,吃飯。”
盛望胃裡難受,其實也嘗不出什麼味道。但既然說了餓,還是吃得比平時多。老頭和啞巴吃飯很快,囫圇兩口能下去半碗,不一會兒就先吃完了,去廚房洗上午沒弄完的菜。
廳堂便只剩下兩個人。
盛望越吃越慢,終於擱下筷子。
江添的湯勺碰在碗沿,發出噹啷一聲輕響,他忽然開口道:“胃痛?”
盛望怔了幾秒才反應過來他在主動說話,心情頓時好了一些,下意識道:“沒有,就是吃飽了。”
江添沒吭聲,他悶頭又喝了兩口雞湯,終於忍不住道:“你在辦公室也是這麼騙老何的麼?”
盛望一僵,這次是真的愣在那了。
也許是怕自己語氣太冷,或者太過於咄咄逼人,江添一直沒有擡眼,只是沉默地等着回答,他手指間捏着白瓷勺,卻沒有再喝一口湯。但即便這樣,那些鋒利又尖銳的棱角依然會顯露出來。
就像那瓶深秋的冰水,明明瓶身裹着一層溫和朦朧的霧氣,卻依然冷得扎手。
盛望動了一下,想換個坐姿,但胃裡的痛感讓他懶得去換。
“騙老何什麼?”他問。
江添:“故意考砸這件事。”
盛望胃裡抽了一下,針扎一樣的疼迅速蔓延開來,他微微弓了腰,半天沒說出話來。
這胃痛來得可真及時,他在心裡自嘲地想,估計看上去跟裝的一樣。
他用力摁了兩下痛的地方,對江添說:“沒有故意,我爲什麼要在大考上故意考砸,又沒有好處。”
全班都在安慰他,覺得他發揮失常,運氣太差。所有老師都在訓他,覺得他狀態不好,麻痹大意。只有江添知道他既沒有失常,也沒有大意,就是故意的。
他找不到理由,也找不到證據,但他就是知道。
江添嘴脣抿成一條直線,他蹙了一下眉心,似乎想說點什麼,又似乎不知道該說點什麼。
“我沒故意。”盛望目光微垂,聲音很低。
他臉上沒什麼血色,不知是沒休息好導致的還是胃疼導致的。老房子光線不好,廳堂很暗,外面下着大雨,雨水順着傾斜的屋頂流淌下來,沿着瓦檐掛出一條水簾。
江添莫名想起盛望第一次醉酒,他悶悶不樂地坐在車裡,臉色也是這樣,偶爾會擡眼看向車窗外,明暗成片的燈光從他半垂的眼裡滑過去,有時極亮,有時只有很淺的一個星點。
他明明沒說什麼,卻總顯得有點孤單。
好像就是從那時候起,開始忍不住對他好一點的吧。然後不知不覺,就成了習慣。
江添從桌邊站起身,剛剛還在狡辯的人忽然拽住了他的手腕。
“幹嘛?”盛望擡着頭問他。
“……”
江添動了一下手指,說:“倒熱水。”
盛望“哦”了一聲,目光又垂下去,鬆開了手。
江添去廚房翻出玻璃杯洗了一下,倒了半杯開水,又兌了點老頭晾着的涼白開,然後回到廳堂把杯子擱在盛望面前。
“什麼時候搬?”他問。
“嗯?”盛望沒反應過來。
他耐着性子又問了一遍:“什麼時候換教室?”
“中午。”盛望頓了一下又補充道:“午休結束之前吧。”
其實時間剩得不太多了,但他們誰也沒開口說要走。廳堂陷入長久的沉默裡,盛望端起杯子小口喝着微燙的水。
又過了很久,他忽然開口說:“這是真的沒考好,哪門都有很多失誤。”
騙鬼吧。
江添心裡這麼說,嘴上卻道:“好。”
盛望又喝了幾口熱水,也許胃疼緩解了一些,臉色有所好轉。
江添安靜片刻,又點了一下頭,沉聲說:“好。”
*
明理樓的午休向來安靜,今天卻很吵鬧,站在樓下都能聽見上面挪動桌椅的聲音,乍一聽很是熱鬧,卻是有人歡喜有人愁。
盛望回到教室的時候,其他四個需要換教室的同學已經收拾好了書包,其中一個兩手空空,顯然已經往樓下跑過一趟了。
“盛哥,你們是在B班吧?”那人問道。
盛望點了點頭,他哭喪着臉說:“行吧,好歹就在樓下,只隔着個天花板。”
“你不在啊?”盛望問。
“我得去1班。”他說,“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殺回來。”
“想什麼呢,肯定能啊!”高天揚安慰道。
那男生倒是很清醒,幽怨地說:“每次有人出去估計都是這麼安慰的吧,最後有幾個能回來?”
高天揚噎了一下,一巴掌拍在他後背說:“那你不能爭口氣啊!”
他又跟盛望對了一下拳,說:“盛哥,你也……不對,你也別太過爭氣了嚇到我們。”
高天揚說完,下意識朝江添瞄了一眼,他以爲自己會被江添逼視,就像上次說“路過”一樣,沒想到這次江添沒擡眼。
他敏銳地覺察到了兩人之間某種微妙的變化,但憑他腔腸動物一般的腦回路,並不能描述這種變化在哪裡。
於是他選擇了閉嘴,安靜如雞。
盛望把一部分東西塞進書包,正準備抱起另一摞書,就見江添彎下腰,替他把那些抱上了,然後擡腳朝樓梯口走去。
排名這種東西畢竟是每個班關起門來說的,沒換教室之前,沒人知道別班什麼情況。
B班正清掃空桌等樓上的人下凡呢,沒想到第一個下凡的是江添,嚇得值日生抹布沒拿穩,差點抹另一個人臉上。
“什麼情況?”有人小聲議論,“搞什麼大新聞呢江添要換班?”
“做你的夢吧。”另一個人嘲道,“肯定是幫人搬東西啊。”
“誰這麼大牌面?”
正說話呢,盛望挎着書包跟着進了教室門,衆人又傻了。
幾秒之後,有人小聲嘀咕了一句:“喏,牌面來了。”
空桌有幾張,江添問盛望:“坐哪?”
“這邊!”某一張空桌前突然伸出一隻黝黑的手,盛望朝那邊看去,就見史雨指着自己前面的座位說:“坐這吧。”
“也行。”盛望點了點頭。
江添說:“他比你高麼?”
史雨:“……就不要計較這種問題了吧,差不多啊添哥。”
江添沒再多言,走過去把盛望的書放下來。其他換教室的同學也陸陸續續來了,佔據了剩餘幾張桌子,盛望把書包塞進桌肚,正準備把東西往外掏,就聽見江添說:“我上去了。”
他動作頓了一下,擡頭道:“行。”
他看着江添從教室後門走出去,很快消失在走廊裡。那一瞬間,他忽然想起當初在隔壁臥室看到行李箱的時候,還有某個課間,江添在教室後方對他說“以後總會要搬”的時候。
只不過這次是他下的樓。
是你自己選擇走遠一點,自己要下樓來的,就不要假惺惺地捨不得了吧。
盛望對自己說。
午休還有十幾分鍾結束,換進B班的人都已經安頓下來,教室慢慢恢復安靜。這裡組與組的排布不太一樣,陌生的間隙、陌生的面孔,周圍還飄散着陌生的清潔劑香味。
但是沒關係,他轉過那麼多次學,換過那麼多個教室,這不過是其中一個。
他適應性很強,哪裡都能活,不用幾分鐘他就能習慣這裡,就像當初跨省轉進A班一樣。
胃疼還有點殘餘,盛望整理好東西便趴在了桌上。
他打算趁着午休的尾巴閉目養神一會兒,卻一不小心睡着了。就像有時候明明早已計劃好了,卻總會有些人、有些事落在計劃之外一樣。
*
A班在年級裡是令人豔羨又望而卻步的地方,於是有些同學雖然考進了前45名,卻遲遲不敢進教室。
B班1班的人都換得差不多了,A班那幾張桌子還空着。江添回到教室的時候,看到門邊站着幾個探頭探腦的人。
高天揚再次肩負起了交際花的重任,他主動衝外面的人招手說:“幹嘛呢朋友們,站軍姿啊?桌子都給你們騰好了還不進來,要不給你們表演個列隊歡迎?”
“不用不用不用。”那幾個同學滿臉通紅,拎着書包彆彆扭扭地進來了。
“你們挑着坐唄。”高天揚伸手指了幾個空桌,剛要指到盛望這張,就聽他添哥開了金口說:“等下。”
高天揚納悶地看着他。
江添回到教室並沒有坐下來,而是把桌肚裡的書包、筆袋、卷子掏了出來。他個子高,伸個手就把桌面上的幾本書丟到了前桌,然後拎着書包在盛望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高天揚沒見過這種操作,頂着滿頭問號看了半天,問道:“添哥你幹嘛?”
“換位置,看不出來?”江添說。
“不是,看得出來。但是——”高天揚抓着抓頭頂的板寸短毛,說:“你幹嘛突然換位置?”
江添把東西一一放進桌肚,聞言頭也不擡地說:“我本來就坐這裡,有問題?”
高天揚這纔想起來,盛望來之前,江添確實就坐這裡。現在盛望換走了,他又拎着東西回到了這裡。
他忽然有點感慨,又很快回過神來說:“沒問題,換過來也好。免得我上課想竊竊私語,完了往後桌一靠,新同學根本不搭理我。那就很尷尬了。”
江添把東西放好,看了他一眼說:“我也不會搭理你。”
“我知道啊,你不但不搭理我,還會請我閉嘴把頭轉回去。”高天揚搖頭說,“這麼一比,還是盛哥給面子。”
江添抿着脣不說話了。他順手抽了一本書,挑出一支水筆來,沒再擡過頭。高天揚長吁短嘆地回過頭去,跟宋思銳互損了兩句,也刷起了練習卷。
大半同學抓緊時間睡起了覺,班長悄悄關了兩盞大燈,教室裡光線暗下來。外面風雨橫斜,到處是滂沱水聲,屋內卻很安靜,跟過去的每一個午休一樣。
這幾道競賽題的題面很長,語句也很繞。江添看了好幾分鐘,一個字也沒看進去,這才意識到自己心不在焉。
他靠在椅背上,一手垂在身側,一手夾着筆擱在桌面,筆身轉了四五圈,他依然看不進任何題目,終於放棄地擡了眸。
靠在桌前的背影換成了高天揚,不再是那個熱了喜歡把校服脫到肩下,拎着T恤領口懶洋洋透風的人。也沒有人敢踩着桌槓,慢慢悠悠地晃着椅子,時不時會輕磕到他的桌沿,然後又笑着轉過身來賣乖道歉。
他垂眸走了片刻神,忽然覺得兜兜轉轉一大圈,從起點又走到了起點,夾在中間的那個轉校生似乎從未來過。
如果不回頭,不去看那幾個走班進來的新同學,他甚至有種錯覺。就好像他只是午休趴在桌上睡了一覺,做了一場短而輕忽的夢。
閉眼的時候還是盛夏,睜眼已經到了深秋。
書包裡手機屏幕忽然亮了一下,江添下意識掏出來點開微信,界面並沒有新消息。他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那是某個app投遞的午間新聞。
他把下拉菜單收上去,沉默地看着微信界面的最頂端,那張扁扁的旺仔貼紙安靜的躺在頭像框裡。
其實江添一直有改備註名的習慣,風格簡單而無趣,就是完整的人名或稱呼。頂端的這個,是他第一個例外。
他短暫地給對方改成過“盛望”,幾天後的某個深夜又鬼使神差地改了回來。當時他說不清是出於什麼心理,現在反倒能說清一些了——他只是想看見對方的變化,換沒換頭像,或者開不開心。
他忽然想起好幾年前的一箇中午,也是這樣連綿的陰雨天,那隻叫“團長”的貓趴在窩裡壽終正寢。
在那之前它其實有很多徵兆,不吃東西了也不愛動了,他跑了很多家店,查了很多網站,試過很多方法,想讓它再多留幾年。
丁老頭卻說:“老貓了,時間差不多,留不住了。”
最後果然沒留住。
……
好像總是這樣。
小時候把江鷗的袖帶綁在手指上,睜眼卻從沒見到過人。後來把自己的名字和照片做成紙條,綁在外婆手腕上,老人家也依然記不住他。再後來給團長拍過很多照片和視頻,那隻陪了他很長時間的貓還是埋進了地下。
他始終不擅長挽留,也從沒留住過什麼。
這幾天盛望開始頻繁地叫他“哥”,但他並不高興,反而頻繁地想起這些陳年舊事來。他知道這個勾着他脖子對他說“我們一起住宿”的人在往遠處走,但他不知道怎麼留住對方。
這麼多年過去了,他還是學不會挽留,還是隻會一些硬邦邦的、偏執的蠢辦法。
從未有成效,但他依然想試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