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添的座位在主席臺最邊上, 他其實發完言心思就飛了,但扭頭就走實在不合適,愣是被何進摁到了下一個流程開始, 才逮住機會離開。
他幾乎是大步跑回明理樓的。盛望終於搬回了A班, 他佔了很久的座位終於能還回去了, 從此往後他不用擡頭就可以看到對方的影子落在他的書桌上。
可當他跑到頂樓, 扶着後門門框剎住腳步, 卻並沒有在教室裡找到盛望的身影。
教室氛圍很奇怪,從他進門起嗡嗡的嘈雜就被摁了靜音鍵,所有人都擡頭望向他, 卻沒人說話。
江添愣了一下,走回自己座位邊問高天揚:“盛望呢?”
周圍人的表情瞬間古怪起來, 就連高天揚也僵了一下。江添擡起眼, 發現鯉魚和小辣椒在前面欲言又止。
那個瞬間他心臟忽地一沉, 彷彿有所感應。
“看什麼看,自習呢!”高天揚衝周圍喊了一句。他扔開一字未動的卷子, 有點煩躁地抓了抓頭髮,拉着江添出了教室。
“盛哥去政教處了。”高天揚說。
“爲什麼?”
“打架。”高天揚遲疑片刻,又補充道:“因爲齊嘉豪說你們……”
他聲音驀地低下去,“同性戀”這幾個字說得異常含糊,總覺得當面說這個就像給江添直直捅了一刀, 血淋淋的。
而當他說完再擡眼, 江添已經大步下了樓梯, 眨眼便消失在了視野裡。他只記得對方跑過樓梯拐角的時候, 嘴脣緊抿, 臉色一片蒼白。
奔往政教處的路上差點撞到人,但江添已經記不清了。他滿腦子都是盛明陽從禮堂前排貓腰離開去接電話的一幕。他不敢想象兩者之間的聯繫, 就像他不敢想象盛望孤零零地站在政教處的辦公室裡。
而當他直闖進那間辦公室,卻只看到徐大嘴插着腰愁眉不展地站在窗邊。
被推開的門“砰”地撞在牆上,他在木門的顫動聲中張開口,嗓音艱澀:“老師……”
徐大嘴轉過身來,神情複雜地看着他,說不上來是想罵他還是想嘆一口氣。
江添努力壓着呼吸,問道:“盛望呢?”
“走了。”徐大嘴說。
有那麼一瞬間,江添皺着眉,似乎無法理解這兩個字的意思。他腦中嗡然一片,像是浸沒在了冰河裡,一陣一陣冷得發麻。
“什麼走了?”他聽見自己不解地問了一句。
徐大嘴最終還是嘆了口氣,“被他爸爸帶走了。”
“去哪了?”
“我哪知道呢?”徐大嘴擰眉看着他,“江添……”
他剛說完這兩個字,就見門口的男生垂下眼。他似乎終於繃不住了,彎腰撐着膝蓋,鼻息粗重,像是跑了幾萬裡。
徐大嘴忽然就說不出什麼了。他不是沒處理過這種情況,正是因爲碰到過,才更想嘆氣。
中學裡面沒有秘密,只有不脛而走不知真假的流言,就算他告誡過知情人,有些東西也依然會傳遍四處,甚至要不了幾分鐘。
徐大嘴看見江添撐在膝蓋上的手指捏縮起來,攥成了拳,拇指死死掐着關節。
看得連他都感覺到疼了,江添才站直身體啞聲問了一句:“打他了麼?”
徐大嘴啞然許久,回答道:“沒有,沒打。”
江添點了一下頭,走了。
徐大嘴看見他跑過窗下,穿過樓後堆滿枯葉的花壇,直奔往三號路……不知道要去哪裡找。
其實有一瞬間,盛明陽是想打的。盛望說“別查了”的那一刻,誰都看得出來他這個口口聲聲說“不可能”的父親有多無地自容。他手都已經擡起來了,又在最後關頭垂了下去,手指顫得像痙攣。
他在那站了很久,最終只是強壓着情緒對徐大嘴說:“老徐,我帶他出去一下,就不佔用你時間了。”
哪怕盛怒之下,他也沒有生拉硬拽弄得一團狼狽,父子兩個都不是這樣的人。他只是拍了一下盛望的肩,示意他往外走。
臨出門前,他又剎住腳步,轉頭衝一臉愁容的徐大嘴說:“有什麼錯我替他認,小孩不懂事,我這個當爸的也一塌糊塗,給你添麻煩了。”
他微微躬了身,像那些明明事業有成、對着老師卻卑微恭順的家長一樣。
那個巴掌明明沒落下來,盛望卻感覺自己重重捱了一下,從臉一直疼到心臟。他想說“你別這樣”,但造成這個場面的恰恰是他自己,他沒有資格說這句話。
可是他真的錯到這個程度嗎?他明明……就是喜歡一個人而已。
那個瞬間,盛望難受得想彎下腰。但他最終只是沉默地跟着盛明陽往外走。
他以爲盛明陽會直接把他帶回家,他知道對方需要一個沒有外人的地方,但盛明陽沒有。
車直接上了繞城高速,速度極快,跟盛明陽一貫的開車風格完全不符。不知過了多久才踩下急剎,盛望被安全帶勒得生疼,又重重磕回椅背。
車停在郊區某個產業園區不知名的偏道上,周圍無人往來。這個角度剛好正對太陽,無論駕駛座還是副駕駛都被扎得睜不開眼。盛明陽伸手想拿墨鏡,但最終又垂下手來煩躁地拉了手剎。
他開不下去了。
盛望的眼睛被光線刺得一片酸澀,但他沒有閉上,只是一直盯着那個光點,盯到世界變成一大片空白,才聽見盛明陽開口:“什麼時候的事?”
他嗓音裡面帶着火氣,在車裡響起來卻悶得壓抑,像稠密的水草層層纏繞上來,又一點點勒緊。
“不記得了。”盛望說。
四個字就把盛明陽的火氣全勾了上來,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方向盤:“什麼叫不記得了?你們哪天開始鬼——”
他可能想說“鬼混”或是別的什麼,但話到一半自己就說不下去了。他揉摁着眉心深呼吸了幾下,默然很久,才竭力放緩了語氣:“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小添他——”
“不是。”盛望打斷道。
那個瞬間他感覺到了巨大的荒謬。
他想說你知道季寰宇究竟給江添留下過多大的陰影嗎?你知道他被纏繞在那些根本不該他承受的東西里有多痛苦嗎?你知道他花了多少時間才從那些事情裡掙扎出來嗎?
而你們就這麼武斷地、毫無根據地把所有問題都歸到他的身上,就好像他生來就該是那樣的。
就好像他根本不會難過一樣。
“我追的。”盛望說:“我喜歡的,我先開的口,我想盡辦法勾的他,我還因爲他不給迴應把自己砸到了B班,又因爲想跟他待得久一點拼命考回來了,你看不出來我平時繞着他轉的時候有多開心麼?”
盛明陽臉色難看極了,盛望每多說一句,他的表情就狼狽一分。好像被曝光示衆的那個人是他一樣。
他皺着眉,終於找到間隙打斷道:“別說這些!”
盛望停了話,臉色同樣很難看。過了片刻他才生澀開口說:“你問的,你讓我說實話。”
“爸爸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沒那些毛病。”
“你不知道。”盛望說:“你不知道,我自己最清楚。我喜歡我哥,我是同性戀。”
盛明陽還在試圖講道理:“我知道你現在這些話有點逆反心,純粹爲了氣我——”
“我沒有。”盛望垂下眼,“我沒想氣你,我一邊高興一邊難受,很久了。”
車內一片死寂,盛明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盛望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知道自己剛剛說的所有都只是在強找理由。他就是不想承認兒子變成了這樣。
盛望垂眸坐着,餘光裡他爸的手指攥着撥檔器,無名指和小指微微抽動着,像不受控制的顫抖。如果手邊有什麼東西,如果他是獨身一人,可能已經砸了一片了。
但他只是攥了一會兒,冷下臉說:“斷掉。”
盛望擡起眼。
“你不用回學校了,晚點我給老徐打電話。”盛明陽說:“給你辦轉學。”
“我不轉。”盛望說。
“要麼你走要麼他走!”盛明陽終於沒壓住火,吼了一句。吼完他顫着手指發動了車子,眼也不擡地說:“我有的是辦法,你自己選一個。”
車子直竄了出去,盛望像被摁死在椅背上,片刻後又驀地鬆開。他在不斷的急走急停中感到無力和反胃。
他還記得江添生日那晚他爲了哄人開心說的玩笑話,沒想到一語成讖。
“爸你知道快小高考了麼?”他在暈眩中閉上眼,牙關咬得死緊。忍了片刻他才繼續道:“你有想過現在轉學有多大影響麼?你每次去辦那些手續的時候想過這些麼?想過我有可能追不上麼?想過我有可能這一次就真的適應不了,然後一落千丈麼?”
“你自己想過麼?”盛明陽面無表情,“你但凡多想一點,都做不出這種荒唐事。”
“我不覺得荒唐。”
“你真不覺得?你不覺得荒唐爲什麼怕被發現?不覺得荒唐爲什麼一邊高興一邊難過,你難過什麼呢?不是應該理直氣壯麼?”
盛望張口結舌。他想說不是這樣,但那個瞬間他忽然找不到反駁的詞彙了。就好像人在暗處走久了,連自己都會摸不清路。
盛明陽看也不看他,“你現在去告訴所有人,你跟你自己的哥哥搞在一起,你看看別人什麼反應!”
他氣到幾乎口不擇言,說完自己先閉了一下眼。車身跟着抖了一下,盛望卻並不覺得驚心,只是胸口冰涼一片。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固執地說了一句:“我不斷。”
盛明陽沉默地握着方向盤,很久之後點了點頭說:“你這話別跟我說。”
那跟誰說呢?盛望有一瞬間的茫然。
車子在山林彎道中呼嘯而過,開進了郊區公墓裡。這個時間不早不晚,整個公墓陷落在冷清和寂靜中,白色的大理石像結了厚霜,冷得人心口發麻。
盛望被拽進那座蒼白的建築裡,穿過一排排同樣蒼白的照片,然後在其中一張面前停下。
盛明陽拽着他,指着照片上笑着的人,卡了許久疲憊地說:“你跟你媽說,來,望仔。你看着她,說,你要跟你哥在一起,你是同性戀,說!”
*
江添跑到三號路的盡頭,順着學校西門出去,在盛明陽停車的地方剎住腳步,那裡早已換了人停。
他在原地轉了一圈,又匆忙跑向梧桐外。
丁老頭和啞巴兩人在屋內摘菜,一個只會比劃,另一個卻看不大懂,只能沉默無趣地對坐着。
老頭在家悶了一個假期,成夜成夜地琢磨着江鷗季寰宇那些事。人老了就是這樣,每時每刻都在操心。他有時會半夜驚醒,有時乾脆就睡不着覺。也許是天太冷了,人也變得滄桑遲鈍起來。
以至於江添出現在門口的時候,他有幾秒沒反應過來,許久才“哦”了一聲,亮了眼睛說:“小添啊?今天不是開學麼?”
江添扶着門框喘氣,“嗯”了一聲。直到這時他摸向口袋,才發現自己去禮堂開會沒帶書包,手機還藏在包裡。
“跑這麼急幹什麼?”老頭顛顛過來。
江添低下頭,他咬了一下牙關,才把那股酸澀的感覺嚥下去。問老頭:“盛望來過麼?”
“沒啊。”
意料之中。
江添點了一下頭,動作卻生澀艱難。他跟老頭借了手機,給盛望打過去。
電話響了幾聲被接起,他心臟瞬間活了過來,可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見高天揚在那邊說:“添哥……”
他心臟又砸回了地底。
“盛哥書包在教室裡。”高天揚低聲說。
江添掛了電話,在老頭的通話記錄裡翻找到了盛明陽,又撥了過去,對方已關機。
他又叫了車衝回白馬弄堂,屋內空無一人。孫阿姨臨走前打掃過,整個房子裡漂浮着洗潔劑的味道,因爲潮溼未散的緣故,空曠得讓人發冷。
他把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一無所獲。最後抱着微乎其微的希望跑到附中北門那個一天也沒住過的出租屋。
裡面一片冷清,他知道沒人,他也沒帶鑰匙。但他站在那裡,還是忍不住敲了門。彷彿多敲幾下,會有人從裡面開門迎他進去似的。
因爲他記得有人說過,不會把他關在門外的。
可他敲了很久也沒人來開。
他從小到大都習慣扮演着類似成年人的角色,照顧丁老頭,照顧江鷗,照顧他自己。他把所有能扛的不能扛的都背在身上,雖然很累,但他一直覺得自己承擔得來。
以至於有時候會產生一種錯覺,好像他什麼都不怕,什麼都擔得起,他無所不能。
可當他18歲,真正邁入成年,才發現有太多事情是他顧不全的。他像個拙劣的瓦匠,拆了東牆補西牆,左包右攬卻捉襟見肘。到頭來,他連跟盛望站在一起這件最簡單的事都做不到。
他也才意識到,他跟盛望之間的牽連密密麻麻,卻細如髮絲,全都握在別人手裡,只要輕輕一鬆,就會斷得一乾二淨。
城市那麼大,人來人往,周圍密密麻麻的面孔模糊不清,他怎麼跑、都找不到想見的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