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小麥的地板下面,是出租車司機老丁的家。
兩個鐘頭前,他做完最後一單生意回家,孤零零地坐在屋裡,看着掛在牆上的照片。
照片裡是個戴着紅領巾的男孩,背景是長風公園的鐵臂山,眉目之間頗有幾分像老丁,一看便知是他的兒子。
菸灰缸裡堆滿了菸頭。
老丁閉上眼睛,卻再次看到了南明路——飛濺的血,淒厲慘叫,黑色的雨,午夜霹靂,殘破四肢......上午,當他載着樓上的田小麥,來到那條郊外馬路的瞬間,似乎全部噴到擋風玻璃上,噴到他的眼球上面......
十年前,他是一個長途貨車的司機,每月替老闆拉貨能掙好幾千。妻子在百貨公司做營業員,兒子讀書優秀還是大隊長,房子是舊區改造原地回遷的,那年頭也算全家其樂融融。
這一切的改變,源自那個夏天的午夜。
大雨。
無盡的大雨籠罩天地,老丁知道卡車已經超載,每次轉彎和減速都小心翼翼。但他必須按照老闆的意思拉回來,如果凌晨兩點到不了市區,飯碗可能就要砸掉。一路開着刺眼的遠光燈,反正是在午夜的荒郊野外,一路也沒遇到對面來車。雨點像電視屏幕上的雪花,密集地砸到玻璃又被涮去,但只能看清不到一秒鐘,重新被“雪花”覆蓋。飛馳的車輪碾起高高的水花,飛濺到數米開外的田野,如橫衝直撞的衝鋒艇。
忽然,燈光裡照出一個模糊的人影,他下意識地鳴響了喇叭,同時拼命地踩下剎車——
太晚了。
等到車子完全聽下來,那個人影已經徹底消失了。
老丁沒有逃跑,而是顫慄着跳下車,瞬間就被渾身淋溼了。等到發現車輪下橫流的鮮血,還有飛出來的幾根斷肢,他的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2000年的夏夜,他軋死了一個人。
從此,老丁的長途司機生涯永遠結束了。
爲了賠償死者,他向親戚朋友借了十幾萬,而老闆拒絕出一分錢。他跟老闆吵了一架,隨後被人打了一頓。駕駛執照被吊銷一年,他沒有其他工作的技能,只能在家靠妻子養活了一年。當他重新領到駕駛執照,準備買輛出租車時,卻收到了妻子的離婚協議書。
打了半年官司,妻子帶着全部家產跑了,轉眼嫁給一個襄陽路上賣A貨的男人。
老丁得到了這套房子,兒子的監護權,還有一屁股債務。
他拼命開着出租車,想要儘早把債還清,卻因幾次普通的交通事故,經常連油錢都掙不回來。他沒日沒夜地幹了三年,終於不再欠別人一分錢了,接下來要爲兒子讀書存錢。
然而,當他第一次爲兒子買了雙正宗的耐克鞋,想等在學校門口送一個驚喜,才知道兒子中午過馬路時,被一輛金色的法拉利撞死了。
老丁大哭了一個月。
肇事司機不但酒後駕車,竟然還超速闖了紅燈。不過,那年頭開法拉利招搖過市的,自然是富二代貴太子,雖然依照交通肇事罪被起訴,但沒過幾個月便不了了之。
對方賠償給死者家屬上百萬元,至今仍然存在銀行沒動過。老丁固執地保留兒子的幾縷頭髮,期望許多年後科技發達,可以動用銀行裡那筆錢,用那些頭髮把兒子克隆回來。
此刻,老丁顫抖着伸出手指,撫摸照片上兒子的臉。
一切都來自十年前,那條傳說惡靈出沒的南明路,徹底改變了他的命運。
妻離子亡——老天對自己的報應?
如此獨自苟活於世?還剩下多少意義?老丁掐滅最後一根菸,來到敞開的陽臺上。
冬夜,凌晨的寒風,呼嘯着灌入他的胸腔。
雙腿已騎到了陽臺上。
終於,經過十年來無數個惡夢,他第一次看清了雨夜下的那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