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初夏。
放學後的黃昏,小麥獨自穿過馬路,來到小超市的門口。她沒有看到店主大叔,只有秋收站在收銀臺後面,跟前卻有三個南明高中的男生。
有個人高馬大的男生,對着秋收吼道:“喂,憑什麼說這張錢是假的啊?”
秋收不想跟人吵架,舉起一張百元人民幣,耐着性子解釋:“你自己摸一摸,手感與真鈔完全不同,還有燈光下的水印,明顯就是假的。”
說罷他將這張鈔票放入驗鈔機,果然發出假鈔的警告聲,高中生卻毫不買賬:“放你的狗屁!我看你的驗鈔機纔是假的呢!”
少年忍受着無禮的挑釁,低頭說:“對不起,如果實在不相信,你們可以去銀行檢驗。”
“老子纔不要浪費時間去銀行!你到底收不收這張錢?信不信我們把你的店拆了!”
秋收並不懼怕這樣的威脅,擡頭默默看着對方——三個男生似乎是來找碴的,捏起拳頭劍拔弩張起來。
“你們想幹什麼?”
突然,田小麥衝到收銀臺旁邊,狠狠瞪了那些高三男生一眼。
“關你什麼事?”他們是隔壁班級的學生,但不會不認識身爲校花的小麥,不禁冷笑,“原來是你啊?大家都知道你們的事情了,果然是夫唱婦隨,來保護你的小情人嗎?”
“閉嘴!”小麥緊緊抓住秋收的手,別人越是說他們在一起,就越是要做給他們看,“你們快點給我滾出去!”
她的憤怒沒有打退三個男生,他們紛紛壞笑起來,刻薄地諷刺:“切,你真要做老闆娘啊?真是可惜了,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他只是個民工的兒子,我們還聽說他的媽媽是個爛貨,五年前在這裡被人勒死了!”
最後那句話,徹底惹怒了秋收——以前再大的挑釁和侮辱,他都能委曲求全地忍耐,可是一旦觸及他的媽媽,就像引爆了一座醞釀已久的火山。
十八歲的鄉村少年,狂暴地自收銀臺後跳出來,一拳重重打在說話的男生臉上。
隨着鼻血噴濺而出,另外四隻手抓住了秋收,緊接着是飛起的拳頭與腿腳。
小麥尖叫着想要去拉,卻被一個男生用力地推開,三個人圍着秋收一個人打,自然是雙拳難敵六手——很快把他打倒在地,雨點般的拳腳落在身上,而他也硬忍下來伺機反擊,幾次踢中敵人的要害。
兩分鐘後,三個高中男生也吃不消了,他們東倒西歪地退出小店,指着小麥的鼻子說:“你等着!”
夕陽灑在小超市的玻璃上,只剩下田小麥和秋收,她心疼地扶起地上的少年,替他抹去滿臉鮮血。
“天哪!你怎麼了?你不要有事!千萬不要有事啊!”
她抱着秋收大哭起來,像所有拳頭都落在自己心上。她小心地撫摸那些傷口,再也顧不上被人看到了,忘我地親吻他的額頭,只希望能減輕他的痛苦。
“我......沒......事......”
終於,他發出微弱的聲音,對她露出淺淺的微笑。
秋收越如此滿不在乎,就越讓小麥心如刀割,看着他流血的額頭,她將自己的臉頰貼上去說:“我送你去醫院!”
“不......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處理。”
“找死啊!”小麥對他發火了,又立刻溫柔下來,“對不起,你一定要去醫院,聽我的!”
“可是......可是......我沒有社會保險......”
這句話說得好是無奈,這座城市裡有千千萬萬人,有着與他一樣的無奈。
“付現金就是了!”
她摸了摸口袋裡的錢包,攙扶着少年來到馬路邊,他卻着急地回頭喊道:“門!關門!”
原來,他是怕店門開着被人偷了。
小麥只能回去幫他把店門鎖了,繼續扶他等待出租車。
天空佈滿晚霞,吹來帶着泥土味的涼風,不時飛過幾片枯葉。兩個人臉頰貼着臉頰,這是真正的耳鬢廝磨。有些高中生走出校門,驚訝地看着他們,紛紛皺起眉頭,面露厭惡地掉頭而去。
一輛出租車經過,小麥扶着秋收坐上車,前往最近的一家醫院。
半小時後,秋收在醫院完成了止血包紮,醫生說他都是皮外傷,無需縫針之類大動干戈。小麥不停地跑上跑下,掛號、付費、化驗、買藥——她自己生病都沒這麼折騰過。
最後,她摟着秋收坐在醫院的長椅上,在他沒包紮的地方塗抹藥水。他像一個大男人那樣堅強,咬緊牙關看着小麥的手,彷彿在醫院的燈光下,發出眩目的金色反光。那時少男少女在一起還很稀奇,不時有人經過投來反感的目光。小麥絲毫不在乎旁人,好像醫院只剩他們兩人,靜靜等待他康復長大成人。
趕在晚上八點學校關門前,他們坐公交車回到南明路。小麥的眼角還噙着眼淚,依依不捨地摸着他的額頭,深深擁抱了一下,千叮嚀萬囑咐要按時塗藥水,明天記得躺在牀上休息不要出來。
最後,她一步一回頭地走進校門,才發現自己哭得一蹋糊塗。
“田小麥!”
一個嚴厲的聲音從背後響起,原來是她的班主任老師,這下正好被抓個現行!
她怯生生地低下頭:“老師,對不起,我只是陪他去醫院,他受傷了。”
“夠了!小麥,你的心裡只剩下他了?是不是?就連高考也不重要了?”
小麥不敢反駁班主任的話,只能跟着她去了教師辦公室。
晚上八點,辦公室的日光燈下,只有她和老師兩個人。
“離高考還有兩個星期,你是不是不想讀大學了?”老師真的怒了,板着臉批評,“你是我很喜歡的學生,無論學習成績還是道德品行,一直把你當作班級同學的楷模——可是,你現在也太不像話了!
“老師,我保證一定會考出好成績!”
“你有這個心思嗎?”
小麥拼命地點頭,最近她並未耽誤過功課,也確有把握考出高分:“有的,我會好好複習,也會盡量少見秋收,只要等到高考結束就好了。”
“你還是永遠不要見他纔好!”
班主任冷冰冰地拋下一句話。
“不,我做不到!”
“哎,你這個小姑娘啊,真是太傻了。”老師長吁短嘆一番,惋惜一朵鮮花就要被糟蹋了,“你還年輕,別以爲十八歲就是成年!以前也有一個女學生,喜歡上外面的社會青年,尋死覓活地退學了。後來,我聽說她被那個男的甩了,被迫去做不乾不淨的營生,可悲啊!”
“老師,我不是那種人!”
“希望你不是!”班主任覺得她已無藥可救了,“你回寢室去吧!腦子想想清楚!”
小麥輕輕諾了一聲,剛要走出去,卻聽到老師補了一句:“我會打電話給你爸爸的!”
她恐懼地轉回頭來:“求求你,老師,不要——”
“是你逼我這麼做的!而且,我覺得這也是爲了你好。”
看着班主任冰冷的表情,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了,只能默默地回到寢室。
曾經的死黨錢靈和室友們,都用看着怪物的目光看着她。小麥把大家都當作空氣,無聲無息地鑽進蚊帳,任由淚水佈滿臉頰。
熄燈,夢到秋收......
第二天,星期五,學生們回家的日子。
下午,小麥獨自揹着書包,走出校門剛想過馬路,就看到一輛警車停在面前,父親陰沉着臉走下來。
“跟我上車!”
父親粗暴地抓住她的胳膊,硬生生拖上了後排座位。開車的照例是小警察葉蕭,就像押送通緝犯一樣,載着她向市區疾馳而去。
她焦急地扒在車窗後面,看着馬路對面的小超市,發現額頭包着紗布的秋收,跑出來向她大喊着什麼?
“給我坐下!”
父親強行把她按在座位上,而她搖着頭說:“是那個女人給你打電話的吧?”
“請對你的班主任老師尊重一點!我很感激她告訴我的一切。”
“她說了什麼?”
“該死的,你自己乾的還要問我?我都沒臉說出口!”
他控制不住火爆的脾氣,也因爲慕容老師的命案遲遲未破,各種煩躁的心情互相交織,舉起大手就要打下去。
“你打啊!”小麥毫無懼色把臉貼上去,“你又不是沒打過我!”
終於,田躍進把手放下來,恢復了身爲人父的冷靜,耐心地說:“我比你更瞭解秋收!五年前,就是我在案發地發現他的——你知道嗎?他是看着自己的媽媽被人殺害的,也只有他看到過兇手的臉,可是他又說不清兇手長什麼樣?這件事一定給了他沉重的心理傷害,這也是他住在我們家的時候,長時間沉默寡言的原因。”
“這又怎麼樣呢?他是一個好男孩,我喜歡他!”
“小麥,他和一般的男孩子不一樣,請相信你的爸爸,我幹了那麼多年警察,什麼樣的人沒見過?我能從他的眼神裡感覺到,他藏着一種強烈的怨恨,覺得世界對他太不公平了——”
“沒錯!”小麥打斷了父親的話,“世界是對他太不公平了,他小小年紀就失去了媽媽,從此不再有別的孩子的幸福,他現在來到這裡也不快樂,他被周圍所有人瞧不起,人家總是說他是鄉下人——換作你會高興嗎?”
父親皺起雙眉搖頭:“看起來你很同情他?也許,你並不是喜歡他,只是單純地同情一個命運悲慘的少年?”
“不,我既同情他,又喜歡他!”
“夠了!小麥,我只想告訴你,現在的他已不是五年前的男孩。他的眼神非常可怕,也非常具有欺騙性——最容易上當受騙的,就是你這種同情心氾濫的無知少女。”
“我不是無知少女!”
就像小時候那樣,幾乎父親的每一句話,她都要大膽地頂嘴。
“你已經夠糊塗了!總之,我也無法想象他會做出什麼事?請相信我的預測——當他真正長大成人以後,會變成一個極其危險的傢伙!”
“你就是反對我談戀愛,想出種種理由來拆散我們!”
田躍進對女兒說的每一句話,都已經過了深思熟慮:“錯!我不反對,你已經十八歲了,不再是小女孩了,當然會有喜歡的男孩。如果,你喜歡的是同班的男生,我最多是反對現在就談戀愛,如果等到高考結束上了大學,我還是會支持你們來往的!”
“你的意思是——你不反對我談戀愛,只是反對我和秋收談戀愛?”
“嗯,是反對你和秋收那樣的人談戀愛——像他那樣身世悲慘的男孩,一個外地民工的兒子,值得你對他動心嗎?”
小麥絕望地靠在車窗上:“你們說的怎麼都是拷貝不走樣的話?”
“我不管誰還跟你說過什麼話,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女兒,我有責任保護你不受傷害!小麥,你還年輕,不懂得人生的很多事。你早晚要走出校園,要面對複雜的社會,要面對怎麼生存的問題。秋收能給你一個美好未來嗎?他做不到!頂多只有那間破店,還能給你什麼?其實,賺錢倒是其次,將來你還要面對親戚朋友,面對你自己的社交圈子,你怎麼介紹他?你的男朋友,一個民工的兒子?而別人家女兒的男朋友,要麼是**部門的公務員,要麼是外資企業的白領,無論如何都是身家清白,在上海灘堂堂正正說得響的!”
老田第一次像個女人那麼嘮叨,平常跟女兒說話從沒超過三句——這種私房話本該是媽媽說的,可是小麥早就沒有了媽媽,他只能代替死去的妻子說出這一長串。
“爸爸,我從來沒像你說的這樣想過!秋收難道身家不清白了?”
“那我告訴你——這就是你天真的地方!我還要告訴你,那小子的媽媽——”
可是,想到秋收的媽媽,想到1995年的夏天,那個纏着紫色絲巾的美麗屍體,想到那雙死不瞑目的謎一樣的眼睛,田躍進突然像一隻瀉了氣的皮球,再也不想說出任何評價了。
田小麥反而來勁了,渾身顫抖着說:“爸爸,雖然我們父女關係一直不好,但我從小到大都很尊敬你,覺得你是一個有血性的男人,不像外面那些不像男人的男人。可是,你剛纔對我說的那些話,讓我徹底改變了對你的看法——你和那些被你瞧不起的人們一樣,也不過是個齷鹺的小市民和勢利眼!”
“閉嘴!你是怎麼長大的?你爸爸什麼時候讓你吃過苦?至少,你的老爸是個警察,無權無勢但也旱澇保收吃皇糧!何況,我的同事們幾乎都認識秋收,讓他們知道我的女兒喜歡上了他,你讓老爸的臉往哪擱呢?”
“你永遠爲了面子活着!爲了別人活着!對,你從來沒有爲了你的女兒活着!”
她剛想要徹底發作起來,但看到父親兇狠的眼神,只得縮在了座位裡,她知道老爸一旦真的發起脾氣,那可是異常地可怕!
老田知道已經震懾住了女兒,用命令的口吻道:“總而言之——不准你再和他見面!”
警車載着父女倆回到家裡。
小麥把自己關在閨房,不想再和老爸吵架,一個人矇頭看書複習。
週六,田躍進在家裡守着女兒一天。
星期天的早上,接到同事電話,慕容老師的案子有了犯罪嫌疑人——他飛快地丟下女兒趕往公安局。
終於,家裡只剩田小麥一個人,不再像蹲監獄了。昨天從早到晚複習得天昏地暗,感覺腦袋暈暈乎乎的,盼望最好明天就是高考,保證門門都是高分。
兩天沒見到秋收,好像生活裡缺了什麼——他的臉龐不時浮現,晚上翻來覆去睡不着,便幻想自己坐在自行車後面,臉貼着他溫暖的後背,聽着夏天的風掠過耳邊......
小麥換上一身漂亮裙子,在鏡子前反覆照了照,怎麼看都像個高中生。
趁着天氣不是很熱,趕在上午九點出門,坐了一個小時公交車,來到學校門口的南明路。因爲對面的學生都回家去了,週末是小超市生意最清淡的,有時店主大叔乾脆關門一天,還能省下一筆電燈費。
果然,今天是鐵將軍把門,小麥拍打着鐵門喊道:“有人嗎?秋收!”
片刻過後,小超市開了半道門,露出少年削瘦的臉龐。額頭繃帶已經解去,只留下兩塊紅色結疤,過不了幾天就會脫落。
驚訝之後,秋收開心地抓住小麥的手:“今天不在家好好複習嗎?”
“全都複習好拉,保證能考高分!”
小麥得意地笑了笑,再也不必擔心對面那些異樣目光。
“我去拿自行車。”
他還準備騎車帶她去荒野裡放風箏,她卻搖頭說:“不,今天我想帶你去市區玩。”
“市區?”這個詞對他來說如同外國,“今年來上海後,我就從沒去過市區。”
“那你等於沒來過!”她拉着秋收走向公交車站,愜意地看着夏日白雲飄過頭頂,“你想去哪裡逛?”
“我不知道。”
“那就跟着我吧,我罩着你!”
走到空無一人的公交車站,秋收忽然有些害怕,怔怔地說:“真要去市區?”
其實,他是對這個車站感到恐懼。
恰巧一輛公交車開到,小麥拽着他的胳膊:“跟我上車!”
少男少女上車,坐在最後一排長椅上,肩靠着肩頭靠着頭,隨着顛簸的車輪一路搖擺。
沒坐幾站到了莘莊,他們下車走進一號線地鐵站,秋收卻越發緊張,對她耳語:“我從沒坐過地鐵。”
“以後,你會經常和我一起坐的。”
小麥微微一笑,拉着他穿過檢票口,走下還不是很擁擠的站臺。
一輛列車呼嘯着進站。
當年,這裡還是終點站,他們從容地挑選座位,緊緊坐在一起。隨着列車啓動的慣性,小麥把頭靠在他的肩上。沒過幾站就進入地下,秋收瞪大眼睛看着窗外,黑暗的隧道急速向後退卻,要帶他們去另一個世界。
少女穿着漂亮的紅裙子,少年卻是一身洗得發白的球衣,兩人看起來那麼不相稱——沒有人覺得他們在談戀愛,要麼認爲這兩人根本不認識,只是恰好緊挨着坐在一起。
地鐵一路坐到淮海路,小麥才拉着他匆匆下車。頭一回來到繁華的馬路上,少年緊張地環視四周,遇到打扮時髦的年輕人走過,他又自卑地低下了頭。小麥卻忿忿地說:“怕什麼?我帶你去買衣服!”
“不用了吧。”
他可抵不住小麥的熱情,迅速被拖進一家大商場,這裡賣的衣服都算不貴,卻很得年輕人的喜歡。她千挑萬選了一件T恤,顏色大小都很適合秋收。強逼着他走進試衣間,出來時已換了一個人——不再是土裡土氣的鄉下少年,變得時髦洋氣了許多,但還是保持內斂的氣質,更像生於斯長於斯的大學生。
秋收穿着新衣服走出商場,還是感覺不太習慣,就像給自己換了一身皮膚?或者已戴上了一副面具?小麥狠狠捏了他一把說:“一定要喜歡哦!”
他們在麥當勞吃了午餐——這居然也是他第一次吃麥當勞,從前也只吃過一次肯德基。
吃飽喝足之後,他倆各端着一個可樂杯,穿過南北高架下的天橋,她開心地靠在少年身上說:“想不想唱歌?”
“哦,要是早點說,我就把吉它帶出來了。”
“不是啊,我是說卡拉OK!”
原來,走過天橋就是好樂迪KTV,那年頭錢櫃還是有錢人的奢侈品,能去好樂迪消費的學生也不多。
幾分鐘後,小麥又把他拖進了卡拉OK。
其實,這也是她第二次出來K歌,上一次還是寒假時候錢靈帶她來的呢。幸好中午包房很空,價格相對比較便宜,正好可以選擇雙人包間。
秋收從沒來過這種地方,一坐進狹窄密封的小屋裡,就侷促不安地四肢顫抖,好像隨時都會發生火災之類危險。小麥伸手壓住他的胳膊,漸漸讓他鎮定下來,笑着說:“怕什麼?怕我會關起門吃了你?”
她點了數首王菲、許茹芸、林憶蓮、彭羚的歌,那年頭正流行她們的歌,就連小麥也愛唱怨婦歌,無非是少女不識愁滋味,爲唱新歌強說愁。她又把秋收退到點歌屏幕前,手把手教他怎麼點歌,而他卻不知所措地點不下去。
“你不是很會唱歌嗎?”
“可我從沒對着話筒唱過。”秋收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像做了錯事的孩子,“我只有抱着吉它纔會唱歌。”
“不行哦,今天走了那麼遠的路,帶你來就是爲了聽你唱歌的。”
小麥先唱起了她的歌,第一首就是王菲的《我願意》,她的聲音並不適合王菲,卻還是拼命往上調嗓子,直到“我願意爲你被放逐天際......”
就這第一首歌,她就唱得幾乎啞了,回頭向秋收伸了伸舌頭,繼續唱《愛與痛的邊緣》與《人間》。
《人間》,她只是單純地喜歡這個名字。
“你到底唱不唱啊?”
小麥拍了拍他的腦袋,而他傻笑了一下說:“就聽你唱歌好了。”
“切,我唱得又沒你好聽。”
“唱吧,我給你去倒點水。”
他一溜煙地跑了出去,小麥沮喪地唱了一首《感謝你用心愛我》,唱到**“此刻的我不求太多,千言萬語化成旋律,悠悠的唱着這首歌,感謝你用心愛着我......”
他卻沒有聽到。
等到少年回來,小麥已一口氣唱了十幾首歌。
“你到底唱不唱啊?”
她硬把話筒塞到秋收面前,他卻恐懼地退到角落裡。
看着沉默的少年,小麥越唱越難過,全是超級絕望的歌,幾乎不把人唱哭不罷休。
最後,她唱了一首鄭秀文的粵語歌,有個超長歌名《薩拉熱窩的羅密歐與朱麗葉》。
幾年前,小麥在電視上看過一個新聞——內戰中的波黑孤城薩拉熱窩,一個塞爾維亞族小夥子,與一個***族姑娘相愛,兩個民族正經歷血腥的殘殺,卻無法改變兩人的深情。他們決定尋找一個自由天地,冒險逃出戰火蔓延的危城,卻在穿越戰線時,雙雙中槍一同身亡!鄭秀文的《薩拉熱窩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就是獻給那對異族小情人的——
“是對青春小情人,眼睛多麼閃又亮,像晴天留住夏天,每度豔陽笑也笑得善良。男士是個高高青年人,女的嬌小比月亮,二人都承諾在生每日共行,縱有戰火漫長。縱各有信仰混亂大地上,戰鬥要把各樣民族劃開,他跟她始終從沒更改立場,永遠共勇敢的理想唱這歌。”
雖然,田小麥的粵語發音一塌糊塗,卻先把自己感動得一塌糊塗,也把秋收感動地一塌糊塗。他完全理解歌詞的意思,目不轉睛地盯着屏幕,嘴角微微顫抖。昏暗的包房光線裡,他那雙帶着淚光的眼睛,也把她的眼淚催落。
最後的副歌,小麥彷彿已身處遙遠的薩拉熱窩,挽着來自不同世界的小情人......
“戀情懷做依靠,沿途甜或酸仍然互相緊靠。戀從無要分宗教,無民族爭拗,常寧願一生至死都與你戀。情懷作依靠沿途甜或酸,仍然互相緊靠,戀從無要分宗教從未懼槍炮,常寧願一生至死都與你戀!”
唱完最後一句,包房裡驟然安靜下來,她卻抓着話筒大喊——
“我好羨慕薩拉熱窩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可以雙雙擁抱死在一起!”
沙啞的少女嗓音,響徹這間小小的包房,也讓秋收驚訝地瞪大眼睛。
忽然,他從背後抱住了小麥,輕輕地說:“不,我不要這樣,我要我們都好好地活下去。”
“可是,如果不能在一起,活下去還有什麼意思?”
十八歲的少女,心中總是這樣夢幻而衝動,秋收卻已預感到了什麼,冷靜地回答:“無論發生什麼事,你都要活下去!”
小麥默默看着他的眼睛,半晌才說出話:“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結帳離開好樂迪,他們快步走向地鐵站,秋收問:“要回去了嗎?”
“不。”
兩人坐進星期天的地鐵,還是返回莘莊的方向,卻提前在錦江樂園站下車。
她帶着少年來到地面,隔着滬閔路高架,看到一座巨大的摩天輪。
走過馬路就是錦江樂園,上海最老的遊樂園,裡面有旋轉木馬、雲霄飛車、飛碟船......
已是下午四點,小麥匆忙買了兩張門票,拖着秋收跑進錦江樂園。
他是第一次來到這種地方,好奇地看着轉來轉去的怪物,聽着遊人們刺激的尖叫聲。
小麥帶着他徑直來到摩天輪下,坐進吊在大轉盤裡的艙位,像個小小的空中房間,正好可以容納兩個人。
摩天輪緩緩轉動上去,秋收害怕地看着窗外,好像隨時會摔下去。他們一點點遠離地面,遠離這個喧鬧的塵市,遠離那個冰冷的人間——回到只屬於兩個人的地方。掛在摩天輪上的短暫時光,不會再有人來打擾他們了,隔着玻璃眺望夏日的上海,就像眺望另一個陌生的世界。
小麥緊緊抓住他的手,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似乎只有這樣才能保證安全。而他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無聲地看着外面,撫摸她的頭髮和脖子。
即將轉到摩天輪的最高點,她咬着耳朵說:“傳說只要在摩天輪上許願,就一定會實現。”
她閉上眼睛,在心底許了個願。
終於,來到摩天輪的最高點,距離地面達到108米,相當於幾十層樓的高度。
他們可以看到幾乎半個上海,螞蟻般密集渺小的汽車,無數不斷長高的建築,像一片雜亂無章的森林。把視線投向另一個方向,還能遙遙眺望到佘山,那是五年前他們分別的地方。佘山那頭就是墜落的夕陽,金色的光芒穿過空氣,灑在這對少男少女的脣上。
“秋收,你有沒有想過我們的未來?”小麥整個人倚靠在他身上,如一株攀援在大樹上的藤蔓,“明年?後年?甚至,十年以後?我們還能在一起嗎?還能像這樣開心嗎?”
他,卻是無語。
就在同一個剎那,摩天輪上兩個人的艙位,開始從最高點往下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