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漆黑一夜,異常漫長,北峰終年覆雪的山頂,邢悠在風雪中等了足足三個時辰,耳邊傳來的,是半山腰結界之外傀儡獸瘋狂的撞擊和嘶吼,從先前的害怕,到如今的麻木,邢悠靜靜的站在石室門外,一動不動已經很久,腦中漸漸產生的那個念頭比四周的風雪還要冰冷,寒意自心底透出來,讓她渾身冰涼,入墜冰窖。
主子進入石室已經整整六個小時,這詭異漫長的夜晚,這詭異漫長的施法時間,還有她通過契約感受到的,主子不斷損耗的精氣,無一不再提醒着她事有蹊蹺。
一個殺人於無形的咒法,絕對不可能需要這麼長的時間實施,要除掉想除掉的人,必定會是一個簡單又決勝的方法,而如今,主子在實施的陣圖顯然費時費力,而那魔君,在戰事結束整整六個小時之後還沒有出現,只是派了手下前來攻擊,結合兩點,她幾乎已經可以確定,在這個期間內,晝零並沒有遇到致命的攻擊,主子耗費靈力正不斷加固的陣圖,亦不是殺陣!
那麼,他不是爲了殺她,難道,是爲了救她?!腦海之中閃過的這個念頭太過荒誕,讓邢悠不敢相信,卻又想不到其他解釋,只能肯定的是,這石室之中發生的一切一定非比尋常,有什麼東西,已經完全發生了逆轉!
巨大的落石大門之內,狹小的石室空間裡,地上的陣圖吸收了百里容笙和青嵐兩人的靈力,泛起了幽冷金光,陣圖中的上古符咒就要繪製完畢,青嵐沒有肉身,整個人已化作一抹青黑色的人型煙霧,再也說不出完整的話來。百里容笙的情況也很糟糕,臉上濁氣侵體的黑紋猙獰,整個人已是虛弱到了極致,靈脩者消耗精魄,等於是在實實在在的縮短壽命,內裡的器官已經開始崩壞,嘴角滲出一縷鮮血,百里容笙伸手淡淡抹去,雪白的衣袖上沾染一抹紅痕。
青嵐此刻很恨,恨不得將眼前的少年連同那晝零還有魔君一起碎屍萬段!爲什麼,爲什麼從萬年前開始便是這樣,他一直都是孤軍奮戰,從來沒有一個人站在他這邊!靈力不濟,遭人暗算,眼看着腳下的陣圖即將繪製完畢,青嵐死死瞪着油鹽不進的百里容笙,眸光怨毒而冰冷。
說實話,他實在不能理解他爲了一個心放在別人身上的女人做到這一步,究竟爲何!百里容笙和那晝零的過往他也知道幾分,說實話,晝零同百里容笙的情誼,還比不上當年他和靈鳶!所以,便是一個自以爲偉大的傻子?要證明自己是真愛不渝,證明自己的感情是真實存在的,所以不顧一切犧牲所有?!呵,呵呵呵,青嵐看着那斷魂陣,心中冷笑,斷了靈鳶轉世的可能,讓那晝零成爲他唯一的籌碼麼?這一局竟是毫無退路,他找不到一丁點回旋餘地!下一刻,金光之中,最後一筆咒文終於填滿,金光瞬間爆出直通天際的那一刻,青嵐驚叫一聲,一瞬消失在了奔涌的靈氣之中!
百里容笙的精氣,在那一刻亦是損耗到了極致,從禁錮中跌落,百里容笙一下跪地,張口吐出一口黑紅色的血來。體內靈力因着身體急速消耗而四散,那半山腰堅持了整整一晚的結界終於靈力不支,在傀儡獸新一輪的攻擊中粉碎,一時間,野獸的嘶吼漫山遍野,那震天的吼聲伴隨着肆意的靈氣一瞬傳出很遠,西山頂峰,竹屋之內,牀榻之上容色清冷的男子微微睜了睜眼,一雙金瞳裡閃現幽冷的光,隨即再次輕輕闔了上。
邢悠嚇壞了,全身冰冷顫抖,她跑到能看到山脊的地方,看着那黑壓壓的傀儡獸一路往上,好幾只的速度快得一瞬便像是要衝到跟前一樣!那一刻她嚇得想跑,卻是哆嗦着竟是邁不開步子,下一刻,那巨大的黑色蜈蚣怪一瞬沿着山脊一個加速跳了上來!——啊!邢悠嚇得一聲慘叫,俯身抱頭之間,卻是聽得耳邊傳來一陣轟然巨響,腳下的地面都劇烈整棟起來把她顛得一下摔倒在地,她腦海中反應的第一個念頭是雪崩,睜眼瞬間,卻是看見身前的地面上一瞬裂出一個巨大的口子,山體瞬間滑落,竟是整個山峰被從山頂劈了開,山體塌陷了整整一半!
耳邊,那肆虐的風聲裡帶起的是毀天滅地的靈力,邢悠驚恐睜眼,於那風雪之間,看見了一抹慘白纖弱的聲音,百里容笙手持着光鞭匯聚而成的長劍,一下削掉了整整半座北峰,砂石混着冰雪滾落,將衝上來的傀儡獸羣淹沒,那一刻,輕輕擡眼,迎着風來的方向,墨瞳裡漸漸,映上了一抹琉璃色的光亮,天邊,層層雲海後方,豔紅色的朝陽緩緩升起,天,亮了。
靈力,終是到了即將枯竭的時候,他也不在意這最後的狂妄一擊,會給身體帶來怎樣的符合了…
他的使命已經完成,再也沒有什麼牽掛,沿着石牆,百里容笙緩緩坐了下來,雙眼淡淡凝望看着天邊的朝陽,這一刻的安靜,讓他心生平和。
邢悠在下一刻猛撲了過去,情緒激動,卻又是不敢觸碰,望着那張隱沒在縱橫紋路之間再也沒有了血色的臉,原本心頭那亂七八糟的情緒全部都沒了,她已經不在意他先前在石室做了什麼,也不再去揣測晝零如今的情況,她只想確定他還好不好,能不能動能不能走,她想即刻帶着他離開!
那一句焦急的問話,她問出口來,帶着顫音,說了三次,那淡淡凝望着天邊朝霞的墨瞳才隱隱有了反應,朝着她的方向望來了一眼,那一眼,那漆黑的瞳孔竟是散了一散,看得邢悠一瞬心驚,下一刻,淚水不自覺滑落眼眶。
百里容笙的意識已經開始有些模糊,他的樣子看着很不好,實際情況其實比看着還糟糕,他的內臟已經在精氣消耗靈氣四散的時候碎了,連帶着元神亦是損耗殆盡,胸口壓着一口血,已是無法正常開口。耳邊,隱隱傳來哭泣聲,他偏頭,視線模糊着對上了一抹紅色的影子,心口,在那一刻猛得抽痛了一下,卻是在下一刻忽然釋懷,苦笑了一聲。
那一刻,他竟是一瞬覺得身邊的人,會是阿零…下一刻,卻是立刻清醒了過來,意識到,那絕對,不會是她…這個時候,她一定會不在這裡,就算來了,她也不會像這樣,爲了他哭泣…她心裡一直很恨他,恨他的逼迫,恨他的喜歡,恨他設計帶走她,恨他,千方百計要他們分離…
現在,他終是快死了,這個世上,也終是少了一道枷鎖,可以還她,一份自由。
越山相伴的,這最後一段時光,他是歡喜的,心裡很感激。和她相識的,這十年,他很珍惜,也很…感恩。這一刻,腦海之中浮現的,是那神格青嵐降靈前的最後一夜,他們修行,她過來他打工的地方等他,那一晚,她穿着一身可愛的白色連衣裙,安安靜靜的站在路燈下,安安靜靜的等着他,只等着他一個人。他永遠記得當時她的笑容是那樣溫和沉靜,看着他的眼神,是那樣乾淨溫暖,他很慶幸,能擁有那一刻的時光,那一刻,最美好時候的阿零,她爲了他而來,心裡想着他的事,對着他笑,當他,是重要的人之一。
這樣的時光,他不苛求,謹此一刻,已經,足夠。
身體極度的虛耗,便是連骨骼都已是開始崩壞分離,他沒有力氣再動了,微微偏頭,模糊的對上哭泣傳來的方向,他輕咳了一下嗆出一些血來,終於能夠開口,他說:“邢悠,你幫我拿樣東西,衣襟內襯,口袋裡…”
邢悠已是哭得泣不成聲,聽到指示,顫抖着伸手,到那染血的衣襟處摸索了一會兒,找到了一個小小的物件。她拿出來,攤在手心,發覺那竟是一個壞掉的髮卡,淺淺的粉色,上頭一朵鵝黃色的小花,花瓣上沾着陳舊的血跡,微微發黑。
邢悠愣着,盯着這個髮夾看了一刻,突然反應了過來,這是,誰的東西…
那一刻,墨瞳之內帶上覆雜的痛苦,她忽然很想苦笑三聲,又是想要大哭一場,她爲了他難過,也爲了自己難過,爲了她喜歡的人從來不曾回頭看過她一眼而悲哀,爲了她喜歡的人,永遠只會盯着前方那個從來不回頭看他一眼的背影,而深深苦澀。
單戀無果,一切都是錯的,毫無意義可言,下一刻,邢悠將手中的髮卡輕輕放到了那染血的手心裡,這樣的時候,看着這樣的他,她還有什麼,可爭搶不甘的…
緊緊握上手心裡那小小的髮卡的那一刻,百里容笙輕輕呼出一口氣,眼前的一切都已經看不清了,心底深處浮現出來的感情,卻是安心。
他是一個和這個世界沒有什麼關聯的人,從懂事開始,百里容笙就是這麼認爲的。
親情淡薄,沒有朋友,不懂得喜歡一個人是怎樣的感覺,他自幼這樣長大,周圍所有人所有事在他眼中都沒有本質的區別,他們沒有接受過他,他也沒有接受過他們,他出生,長大,直至死亡,便這樣毫無牽掛也沒有人牽掛的過完一生,他原本是這樣認爲的,直至十年前,那海上孤島一戰,讓他遇到了晝零。
那是命運的邂逅,一切都是爲了靈鳶的重生,作爲神格容器的他每一世都會喜歡上靈鳶轉世的少女,然後等待神格覺醒,這就是他存在的意義。青嵐的這番話,他並非完全不信,至少最初他對她的在意就來得很突然,當年,他們的初見,那是一場血淋淋的屠殺,他意外得到了這個髮卡,意外的,留在了身邊。
十年了,終是,十年的光陰,她總惦念着和那人在一起的時間已有十年,卻是從來不記得,其實他同她相遇至今,也已是,整整十年…
只是他的十年,太過微不足道,她太專注,所有的注意力都停駐在另一個人身上,他太沉默,當着她的面永遠都是那副冷淡的樣子不懂表達,揹着她做的很多事情,也從來沒有讓她知道…
卻是,並沒有什麼不甘的,也沒有什麼後悔,這樣一份感情,本就不是他爭取就能夠實現的,更何況,他並未全力以赴。
默默的付出,等着別人發現之後給予回報,這是弱者祈求的施捨,他從來沒有這麼期待過;他的感情,永遠做不到在她面前直白表露,所以她看不見他,不喜歡他,其實,都很正常。
終是脫離了神格的侵蝕,此時此刻,彌留之際,心底閃過的一道道念頭,都是那樣的平和安詳。他記得的,都是她最美好最可愛的模樣,懷念的,是當年他隱匿在暗處關注她的那段時光裡看到的幸福,還有終是同她相識之後,兩人相處的點點滴滴。他最喜歡她的一個地方,就是她永遠快樂,永遠積極,每天每刻臉上都帶着着燦爛的笑容。那抹笑容,如同一片暖陽,在他當年生活最陰暗最辛苦的那段時間裡陪伴在他左右,成爲了當初他心頭唯一的一點光,如今想來,這也許就是一切的開端,他觀察她,卻是在她的笑容裡淪陷,然後,喜歡上了她。
從追求美好事物的本能,到真真正正將這份感情刻入心間,這個過程並不漫長…沒有最唯美的初見,也沒有最動人的經歷,在他弄明白那感情是什麼的時候,他已是完完全全將她放在了心上。他從未將她當成靈鳶,也從未將自己看作青嵐,她是阿零,他喜歡的是阿零,他做的一切努力的所有都是爲了她,神格覺醒之日,他搜索萬年記憶,猜測出當年青嵐爲了加快靈鳶轉世不惜殺害他認爲無用的轉世少女的那一刻起,他和神格有了分歧,終是沒能融合,在她和靈鳶之間,他選擇的是她。
所以,這樣的感情,會是,假的麼?當真,只是因爲前世的淵源,埋下的羈絆麼?
他這一世,擁有的東西太少,即便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他也只當,那全部是真!
這樣,這一世,他至少有過一個珍惜的人,讓他執着過,努力過,深愛過,也深深虧欠過…
這樣,至少這一世,那個他深深愛過也傷過的姑娘,便是他同這個世界最深的聯繫,在她心裡,無論他是怎樣的存在至少他是唯一的百里容笙,不是誰的替代品,也不爲了誰而存在,他就是他,活在這一世,同她一起,擁有了這一世。
體內的精氣,終是在這一刻全然消散,生命的盡頭,他終是做完了他可以做的一切,給了她,他能付出的所有。
病弱的身體,短暫的生命,他曾被很多人預言過活不過十八歲,這一年,十八歲,預言成真,只是遙憶當年,再遇見她之前,再喜歡她之前,他從未想過,他的十八年會像這樣,經歷所有,再無,遺憾。
天邊金紅色的朝陽斜上山頭,映上白雪皚皚斷壁殘垣,他獨坐在北峰之巔,墨瞳映入那絢爛色彩,那片濃黑中的光亮終是一點一點黯淡,最終,熄滅。清冷山間,悲愴的哭聲傳出很遠,從撕心裂肺,到低聲嗚咽,直至最後一切迴歸死寂,冰冷風過,帶起蝕骨寒意,那冷風之中唯餘一身雪白衣袂翻飛,太過落寞,掩不去那一地血痕,那般刺目。
——
那一日,越山北峰的消息最終傳到阿零耳中,已是當日夜半,當她從那愈發綿長的昏迷之中清醒過來的時候。
阿零聽了稟報,沉默靜坐,良久,才起身,去了北峰。
晝焰行陪着丫頭,一路到了北峰腳下卻是沒有再跟上去,他留在原地等她,看她輕輕點地躍上重山,那裡神力劈出的斷壁垂直陡峭,山風吹來積雪,凝結成冰,峭壁之上一片晶瑩,像極了巍峨瀑布,萬里冰封。
那一日,阿零在冰天雪地的北峰頂上待了很久,下來的時候,臉上不見淚痕,一雙手卻已是凍得一片紅腫毫無知覺。金瞳淡淡凝下,望着那雙手晝焰行一句話都沒有問,只是沉默着拉了丫頭入懷,伸手幫她捂緊了,兩人相擁着坐了很久,靜靜相伴,沒有說上一句話。
隔日清晨,他帶着她啓程,返回嵐山。
時隔萬年,那越山幻境終像是曇花一現,在人聲褪盡之後點點破碎,隨風而散,唯餘那清冷山間兩座新墳,作了一切的見證。
一句傷懷,道不盡所有,有人永遠離開,有人,即將歸來。
遠遠離開這越山異世,追隨涼風繞回古老大宅,這一夜,小雨霏霏,灰暗的密室,巨大青玉石棺已是盡斂了通體瑩潤的靈氣,蓄勢待出。感受着空氣中哪怕一丁點靈氣波動,夜福兩眼一瞬不瞬死死盯着身前玉棺,細細分辨着那水紋間每一絲輕動。爾後,終於,就像是幻覺一般,幽幽水澤繞過棺中之人密長的睫毛,那一刻,長睫輕顫了一下,緩緩開啓,一雙碧藍色的眼眸,靜靜的,出現在了夜福的視線裡。
那一刻,胸口一陣脹痛鼻頭髮酸眼看着就要落下淚來夜福嘩啦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瞪圓了眼,往前一步,那個姿勢僵硬,全身都在顫抖!
“清…清…”夜福努力幾次,竟是太過哽咽發不出一點聲音,下一刻,反是棺中剛剛清醒過來的“清衡殿下”認出他來:“…夜福…?”
淡淡一聲,聽得夜福差點潸然淚下,拼命點頭:“是,是夜福!清衡殿下,您終於醒了,終於回來了!”
四目相對,夜福嚷出這一句,下一刻,滿腔熱情對上的卻是微微冷淡的反應。
步子微頓,夜福詫異的望向棺中之人的雙眼,看那雙眼眸裡帶出異樣的光澤。那不是清衡殿下看人的眼神,那也不是清衡殿下會有的表情,心中隱隱有個念頭竄出來,夜福不願接受,下一刻,對方卻是一下偏頭不耐煩的皺了皺眉!如此熟悉的神情入眼,夜福脫口而出:“夜雪?!”
“…爲什麼佔據這具身體的,還是你?”
片刻,冷冷話落,墨瞳裡欣喜不在,已是化作寸寸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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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先發這麼多,估計沒二,因爲後面是個完整故事,寫完了明天發,大家麼麼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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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六問題:百里容笙用了什麼辦法威脅了青嵐,讓青嵐不能殺阿零,還要助她迴歸神位,給了阿零一線生機?
今天這章,百里容笙的故事就結束了,文文裡第一個死去的主要人物,在白心裡百里是男二,個性隱忍不懂得表達,卻是真心待人的人,還是挺喜歡他的。
之後阿零的第三靈格就要出現了,取名活動玩了有一陣子了,大家還有人蔘加嗎,白想以“歌”爲性,取一個三個字的名字,屆時入選的親打賞388520小說幣╭(╯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