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上的風

03號登陸艇停在008島那片狹小的海灘前的海面上,放下小艇,把島上駐軍半個月的給養和半個月的報刊書信、連同馮琦琦送上沙灘。03號艇上面孔黝黑、牙齒潔白的小艇長親自跑上沙灘,把島上駐軍最高首長——副班長李丹拉到一邊,鄭重交代道:“老弟,那位是馮司令的千金,芳名馮琦琦,不知哪根神經不正常,要上島考察什麼‘生存競爭’、‘最適者生存’。見鬼!參謀長要我告訴你們,一定要保證她的安全,少她一根汗毛,拔你十根鬍子!”

李丹用眼睛瞥瞥站在沙灘上啪啪按動照相機快門給海島拍照的馮琦琦,問:“她是幹什麼的?”

“w城大學學動物的,——瘋、丫頭,要塞大院一號種子。當心別讓她愛上你,愛上你倒也好——那你這個守島七年的二茬光棍就有靠山了。——老弟,你是怎麼搞的,連個老婆都看不住?”

“行嘍,老兄,別提這些噁心事了。”李丹與小艇長同年入伍,都是北京人,說起話來也就不顧忌。

“你也天生是笨蛋,要是我,就不同意離,硬給她拖着。”小艇長抽出一根菸,扔給李丹,自己也抽出一根點上,“聽說你連那個‘第三者’的毫毛也沒動一根?要是我,先揍他一頓,然後到法院告他一狀,媽的,老子在海島爲你們站崗放哨,你們在後邊拆散我們的家庭,難道這還不犯法?”

“算了吧,艇長先生,本人現在不去爲這些事傷腦筋,你們這些兩棲動物閒着沒事,就多給報紙上的道德法庭寫幾篇文章,爲當兵的搖旗吶喊。現在最現實的問題是,你給我帶來了麻煩——島上只有三間東倒西歪的屋子,一場颱風就能颳倒,你讓我怎麼安排她睡覺,安排進大石縫裡,讓毒蛇和野貓把她吃掉?”

“隨你的便,反正我把她交給你時不缺胳膊不少腿。”

小艇長拉着李丹來到馮琦琦面前。

“馮琦琦同志,這位是李副班長,008島的酋長,你的吃喝住行由他負責。‘女達爾文’,本人不能奉陪了,半個月後我來接你下島,祝你考察順利。”小艇長像移交一件珍貴文物一樣把馮琦琦交代給李丹,便跳上小艇向大艇劃去。他的03號艇還要趕到甘泉島去。

008島離甘泉島還有三十涅,而這時,七月的太陽已經距離海面不遠,海水已被陽光映照得一片金黃,成羣的海鳥也抖動着染着紫紅色光輝的翅膀,啼叫着在小島上空盤旋着。儘管這008島上有幾十只兇惡的野貓,可它們還是在這兒棲息、作巢,生兒育女。

馮琦琦是個脖頸光滑潔淨,雙腿頎長優雅的漂亮姑娘,此刻,這個健美的胸脯上掛着w城大學自底黑字校徽,頭戴一頂花邊小草帽的姑娘正站在008島的金色沙灘上,在全島駐軍的睽睽目光下受着審查。所謂全島駐軍,其實不過四個大兵:白淨面皮的副班長李丹,黑不溜秋的劉全寶,小鬍子烏黑的向天,滿臉茸毛的蘇扣扣。四個大兵專注的目光使一向潑辣大膽聞名於w大學生物系和要塞區大院的馮琦琦,也有些不自在起來。她麪皮有點微微發燒,心裡也有些惶恐。但她畢竟是將門虎女,畢竟是最崇拜達爾文並多次用達爾文的生存競爭理論來解釋人類社會,認爲人與人之間也是“最強者生存”的未來的動物學家,她向前跨了一步,莞爾一笑之後說:“幹嗎這樣看着我?好像我是從海里爬上來的女特務。”

“歡迎您小島考察,馮琦琦同志。”李丹不卑不亢地說。

“馮——琦——琦——?好美的名字!你是踏上我們008島的第一個女性,你給我們這些孤島魯賓遜帶來了光明。”留着小鬍子的向天油腔滑調地說。

“胡扯談!俺孩子她娘去年還上島住了兩個多月,連你的臭襪子都洗過,她難道不是女性?”膠東大漢劉全寶憤憤不平地反駁向天。

“她?當然不算。女性,是指那些年輕漂亮的姑娘。”向天狡辯着。

“那你說,你媽媽要算男性了?”劉全寶悶聲悶氣地問。

“老劉,幹嗎要罵人呢?”向天滿臉發紅,尷尬地說。

“哈哈,謬論家又被莊戶孫打敗了。”蘇扣扣拍着手笑起來。

“得了,得了,蘇扣扣,做你的奶牛夢去吧!明天馮司令就會給你送兩頭奶牛來。”向天嘲弄道,“你怎麼不讓馮司令給你送個媳婦來?”

“老向你不相信?等到馮司令真把奶牛送來,擠了牛奶你別喝。”蘇扣扣說。

“馮司令會管你這些屁事!他老人家早就把008島給忘了,你那封信不知在哪個字紙簍裡睡覺哩,”向天輕蔑地皺皺鼻子,“上次馮司令來島,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是爲了登報揚名,你沒看到軍區小報登着‘馮司令視察海島,關心戰士生活,解決戰士困難’,狗屁!”

“向天!”李丹慍怒地喝道,“閉住你的嘴巴,把這袋土豆扛到伙房去。”

“副司令,別發火嘛。不讓說咱不說還不行?”他彎下腰,說,“來,老劉,把麻袋給我搭到肩上。”

劉全寶和蘇扣扣把滿滿一麻包土豆擡到向天背上,向天吭吭哧哧地走了。

“馮琦琦同志,請不要見怪,我們就是這樣生活的。”李丹不冷不熱地對馮琦琦說。

馮琦琦點點頭,她擡頭望望扛着沉重的麻包在前邊歪歪斜斜地走着的向天,心情一時很複雜。她對蘇扣扣說:“小蘇,據我所知,你那封信馮司令看了,也沒扔到字紙簍裡。”

“你是怎麼知道的?”蘇扣扣驚詫地問。

“我,是他的女兒。”

“啊?”蘇扣扣和劉全寶驚愕地睜大了眼睛。

李丹臉色冷漠,挾起兩袋子麪粉向着營房走去。

李丹率領着三個大兵,在那間儲藏室裡爲馮琦琦安了一張牀板。008島上沒有招待被褥,李丹摘下了自己的蚊帳,老劉抽出了自己的褥子,蘇扣扣拿出自己的被子,向天拿出自己的棉衣捆成一個枕頭,七拼八湊,總算把這個千金小姐的牀給鋪好了。晚飯是在戰士們的宿舍吃的,馮琦琦慷慨地拿出自帶來的兩袋牛肉乾讓戰士們吃,但只有向天吃了幾塊。老劉和蘇扣扣看着李丹的臉色,李丹不吃,他們也不吃,這反倒弄得馮琦琦很尷尬。晚飯後,李丹送給馮琦琦一個手電筒,兩支蠟燭,一盒火柴,把她送到儲藏室,轉身就走了。

海島的夜晚冰涼潮溼,海浪衝撞着房子後邊的礁石,發出陣陣轟鳴。馮琦琦在跳動的蠟燭下枯坐了一會,覺得寂寞無聊,便吹滅蠟燭拉開被子睡覺。潮溼的被褥使她感到渾身難受,翻來覆去睡不着。海浪轟鳴的間隙裡,傳來一種若有若無的時斷時續的窸窣之聲,像蛇在草叢中爬,像鋼絲在風裡顫抖,像精靈在黑暗中喁喁低語,馮琦琦不覺有些害怕起來,便翻身下牀,又重新點起蠟燭。牀板下忽然傳來“吱吱”的怪叫聲,她撳亮手電燈一看,差點嚇昏過去,原來,一條胳膊粗的黑蛇纏住一隻大老鼠。馮琦琦驚叫一聲,奪門而出。

住在隔壁的戰士們聞聲跑來。

“蛇……蛇……”馮琦琦結結巴巴地用手指着儲藏室。李丹捏着手電筒走進去,對着牀鋪下照了照,若無其事地說:“蛇爲我們除害,很好嘛。哎,你不是上島來考察‘生存競爭’的嗎?就從這裡開始吧!”

“你別怕,蛇根本不會向人主動進攻,我剛來時也怕得要死,後來纔不怕了。我們副班長說,他們剛上島時,見蛇就打,結果把老鼠的天敵打光了,老鼠才猖獗起來。現在,蛇是我們島上的重點保護動物哩。”蘇扣扣說。

“我敢跟蛇一個牀上睡覺。”向天說。

蘇扣扣說:“老向就會吹牛皮!”有本事你把這條黑花蛇拿到牀上去,我今天夜裡替你站一班崗。“

“向天,去拿把鐵鍬來。”李丹支派走向天,對馮琦琦笑了笑,有的人以爲小島上除了音樂就是詩,可不知道小島上還有粗話和牢騷。“

“我是研究動物的。”

“你研究人嗎?人也是動物。”

“馬克思說,猴體解剖是人體解剖的一把鑰匙。我想動物之間的關係也是理解人與人之間關係的一把鑰匙。”

“這是錯誤類比。”

“哈?你還學過邏輯?”

“只要拿出錢走到書店裡,對當兵的和大學生一視同仁。”

“你現在自學的方向是……”

“正前方。”

向天拿來鐵鍬,把那條和老鼠糾纏在一起的蛇剷出去,扔在草叢裡。驚魂未定的馮琦琦撳着電筒,把儲藏室的每個角落都照遍了,唯恐再有一條蛇鑽出來。

第二天早晨,馮琦琦在朦朦朧朧中聽到海灘上有噼噼啪啪的聲響,起初她以爲大兵們在放機關槍,連忙爬起來一看,嗬!原來是四個大兵圍在一起放鞭炮。海灘上落了一層花花綠綠的碎紙片,空中瀰漫着硝煙氣味。蘇扣扣那張娃娃臉上滿是笑容,他站在一塊突兀的礁石上,高聲喊道:“媽媽,十七年前你在這個時刻生下了我,現在我站在大海中向你致敬!您的兒子十七歲了,能爲您站崗了,身高一米六十二點五了,體重——不知道,反正比剛當兵時長胖了,媽媽,我挺想您,副班長說,站在礁石上高聲喊您就會聽到的——媽媽——!”

馮琦琦的心猛地顫抖了一下,她急忙跑回屋去拿來照相機,想把蘇扣扣站在礁石上喊媽媽的情景攝下來,可是等她回來時,蘇扣扣已經跳下礁石,向着她走來:“老馮同志,今天我過生日,副班長決定放假,全班爲我慶祝,你願意參加嗎?”蘇扣扣期待地望着她。

“願意,當然願意。”蘇扣扣站在礁石上那一番真情高喊,好像推開了馮琦琦心靈深處的一扇窗戶,從那裡吹出了一股溫暖的風,傳出了一種委婉的音樂,使她鼻子酸溜溜地難受。她決定推遲自己的考察計劃,先來考察考察這幾個守島兵,尤其是那個謎一般的副班長,也許,這比她原來的計劃有意義得多。

“副班長,老馮同志也要參加我的慶壽大會!”蘇扣扣高興地對李丹說。李丹笑着點點頭。

上午九點鐘,潮水退下去了。沙灘上,四個守島兵和馮琦琦圍圈而坐。

“同志們,今天是小蘇同志在十七誕辰。他基本上還是個小孩,可是他已經在這遠離大陸的小島上過了一年,晚上站崗,白天巡邏,一年四季,風霜雨雪,永遠是那麼歡歡樂樂,無憂無慮,我提議,爲我們這個小兄弟的壽,乾杯!”李丹眼眶潮溼地說着,舉起裝滿了白開水的搪瓷杯來。

“乾杯!”四個搪瓷杯和一個鐵碗碰到一起,水濺了出來。

每個人都喝了一口白開水,蘇扣扣提議:“今天是我的生日,每人要出一個節目爲我祝壽,行不行啊?”大家都點頭答應。

“第一個節目,請副班長爲我作首詩。”蘇扣扣點將了。

“胡扯談,我哪會作詩?”

“別謙虛了,‘副司令’,誰不知道你是大詩人,軍區報上三天兩頭髮作品。”向天嘴裡嚼着馮琦琦拿來的巧克力說。

“好吧。”李丹雙手摟住膝蓋,默想片刻,低低地吟哦道:

我愛島,

我愛島上的風。

因爲它永遠眷戀着海島,

即使去趟大陸,

也總是匆匆地趕回來,

像一個忠誠的守島兵。

“這算什麼詩?簡直是大白話。”向天高叫道,“副司令,來一首有味的,關於愛情的。”

“這一首裡就全是愛情。”李丹說。

“不假,全是愛情,那海風,不就像我老劉嗎?即使去趟大陸,也是匆匆地趕回來。俺孩子他娘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剛會走路的小兒子扎煞着小手叫爸爸,當時我那心吶,全都是愛情啊!就像那大浪頭淹沒礁石,譁——!千百條小溪從礁石上往下流。我想,何必呢?守島七年了,連兒子的義務都儘夠了,該回去了。可俺孩子他娘說,海生他爸,只管走你的,別記掛俺娘們,我餓不着,凍不着,村裡照顧得挺好,你就在那兒安心幹吧。領導上不攆你走,你自己別要求往家走,……咳,俺那口子,真不愧是膠東老根據地的女人吶……”

“嗬,嗬,老劉,今兒是給扣扣祝壽,怎麼又把孩子他娘給扯出來了?”向天不耐煩地說。

“說吧,說吧,老劉,我願意聽!說說大嫂是怎麼愛上你的。”蘇扣扣道。

“算了,不說了,還是給你祝壽。”

“那麼,老劉,唱支歌吧,唱個山東小調‘送情郎’。”蘇扣扣說。

“老劉,你行行好,千萬別唱,你那嗓門殺人不用刀。”向天挖苦道。

“老劉,唱吧。”李丹說。

憨厚的老劉,臉上突然顯得肅穆起來,他把兩隻大手放在膝蓋上來回擦着,擦着,臉憋得紅紅的,吭吃了半天,突然擡起頭。他的嗓音醇厚,唱起歌來其實非常好聽:

送情郎送到大門外,

妹妹送郎一雙鞋,

千針萬線一片心,

打不敗老蔣你別回來。

送情郎送到大路邊,

妹妹掏出兩塊大洋錢,

這一塊你拿着路上做盤纏,

這一塊你拿着去買香菸。

這些年來,馮琦琦聽過各種各樣的歌唱表演,但那些衣着華麗的歌唱家的歌聲裡,都缺乏老劉的歌聲裡所蘊含着的真情和魅力,老劉的歌聲喚醒了她心靈深處深藏不露的女人的溫情,她感到自己好像在海浪上飄浮,而歌聲就是托住她的浪花……

“老劉,你唱得太好了……”馮琦琦舉起水杯,說,“我提議,爲小蘇的壽,也爲老劉的那位妹妹,乾杯!”

“乾杯!”

“該你了,老向,出個什麼節目?”蘇扣扣問。

“我?我說個笑話。有一個縣官做壽。”

“不聽,不聽,說過多少遍了。”

“好,另說一個。有一個小夥子對姑娘說:”你要這要那的,不怕人家說你是個高價姑娘嗎?‘姑娘說:“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嘛!’”

“沒勁。”老劉道。

“我再說一個,不信說不笑你們。”

“算了,老向。”蘇扣扣說着,看了一眼李丹。

李丹臉色陰沉,額頭上顯出兩道深深的皺紋。

“副班長,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觸你的傷疤……”向天囁嚅着說。

“副班長,這樣的壞女人不值得留戀,她跟你離了正好,你要是不嫌棄俺膠東姑娘長得腰粗臉黑,就讓俺孩子他娘給你介紹一個,保證貞節可靠。”

“那樣,副班長可就回不了北京了。”向天說。

“回北京幹嗎?北京有什麼好的?滿街筒子是人,汽車來回竄,走個路都提心吊膽的,哪如俺膠東好,俗話說:煙臺蘋果萊陽梨,膠東姑娘不用提……”

“好了,兄弟們,爲了小蘇的壽,乾杯!”李丹舉起搪瓷缸把半缸子水咕咚咕咚喝下去。

“小蘇,我也要爲你出個節目嗎?”馮琦琦低聲問。

“謝謝你,老馮同志,老馮,馮大姐,你就給我講講‘生存競爭’,‘最適者生存’吧……”

“一切生物都有高速率增加的傾向,因此不可避免地就出現了生存鬥爭,這種鬥爭是殘酷的,你死我活的,而尤以同種間的個體鬥爭最爲劇烈……而本種同性的個體間的鬥爭更爲劇烈,其結果並不是失敗的競爭者死去,而是它少留後代。雄性鱷魚當要佔有雌性的時候,它戰鬥、叫囂、環走……雄孔雀把美麗的尾巴極小心地展開,吸引伴侶……總之,對於兩性分離的動物,在大多數情形下,爲了佔有雌者,便在雄者之間發生了鬥爭。最強有力的雄者往往取得勝利。成功取決於雄者具有的特別武器,或者防禦方法,或者魅力,輕微的優勢就會導致勝利……這就是說,在自然界裡,這是一條普遍規律……當然,不一定適用於人類社會……”馮琦琦面紅耳赤地解釋着。她忽然覺得,她奉之爲人生信條的理論有着明顯的侷限性,對於人,對於這些兵,如果機械地套用和推論,那將要出現很多的不可解釋的矛盾。

“你總算學聰明瞭一點,馮琦琦同志。有的男人並不一定使用他的‘特別武器’、‘防禦方法’和‘魅力’,有的女人,也不一定去注意這些東西,人是動物,但動物不是人。”李丹說。

三個戰士瞅着他們的副班長和麪色蒼白的馮琦琦,彷彿墜進了十里煙霧。而這時,明麗的太陽競不知何時變得灰濛濛的了,有大塊大塊的鉛灰色的烏雲從東南方向滾滾飄來,霧濛濛的海面上開始涌起了一排排平滑的長浪,那長浪彷彿長得無邊無沿,像一道道田埂追趕着向這片小小的沙灘涌來,海面上的鳥低低地盤旋着,驚恐不安地叫着。

“向天,今天早晨收聽天氣預報了嗎?”李丹問。

“沒有。”

四個大兵的臉都陰沉起來。眼下正是颱風季節,而這一列列的長浪就是一個最危險的信號。

馮琦琦根本沒來得及進行她的“生存競爭”考察,就被大風關了禁閉。她自小跟隨當兵的爸爸走南闖北,也算得上是個見過世面的姑娘。內蒙古草原的白毛風,新疆戈壁灘的黃沙風,她都見過,可是那些風比起008島的風來,簡直都不值一提了。那天上午,海上起了長浪之後,“蘇扣扣祝壽大會”倉皇而散(這個祝壽會本身就開得不吉利,馮琦琦暗想),劉全寶忙忙碌碌地去做飯,蘇扣扣到島上的山泉那兒去背水,李丹和向天和着水泥堵塞房子裂開的縫隙。馮琦琦從向天的罵罵咧咧中,知道了這排沒有任何防風加固措施的簡陋住房還是六十年代初期第一批駐島兵蓋的,幾十年沒有翻修過,甘泉島守備連向要塞區後勤部連打了幾個關於翻修008島營房的報告,但都如石沉大海沒有消息。“媽的,老子要是在這次大風中被這破房子砸死,一縷冤魂不散,先去把後勤部長卡死。”向天罵道。李丹瞪他一眼,他不說了。

半夜時分,馮琦琦被一種驚天動地的聲響驚醒了。房子外面猶如萬炮齊鳴,瓢潑般的大雨像密集的子彈掃射着房瓦,一道道縱橫交錯的閃電,一個個帶着濃烈焦糊味的炸雷,彷彿就在房頂上。馮琦琦透過玻璃窗向外看去,藉着一陣陣耀眼的電光,她看到島上的樹木都幾乎匍匐在地上,瓦檐上的流水像湍急的瀑布飛瀉而下,島上成了一個水世界。她感到房子在哆哆嗦嗦地抖動,房樑也在咯咯吱吱地響。她恐懼地拉過被子矇住了腦袋,儘管那條被子上有一股濃重的汗酸味,她也全然不顧了。

老天保佑,總算熬過了提心吊膽的一夜。第二天清晨,暴雨停歇,但風力沒有削減,馮琦琦站在牀板上,望着狂暴的海。她已經分不清哪是水哪是天了,海天連成一氣,融爲一體,變成一鍋沸騰的滾水。遠處海面上那些狼牙般的礁石也看不見了。這情景讓馮琦琦不寒而慄。颱風要把一個瘦長的姑娘捲到大海里簡直不費吹灰之力。因此,她只能膽戰心驚地在這間陰暗的儲藏室裡徘徊。桌上有老劉親手做的六個大饅頭,足夠她吃三天的,桌子下邊放着兩暖壺開水,夠她喝兩天,一張廢報紙上擺着六條燒熟的鹹巴魚,夠她吃半個月,所以,儘管形勢險惡,孤獨、寂寞,心裡發毛,但畢竟死不了人。

狂風暴雨一直折騰了一天兩夜。早晨,風停了。這突然的安靜竟使馮琦琦更加惶惶不安。她的年輕健美的身軀,竟一陣陣不由自主地顫抖,像在風雨中發抖的樹葉。她沒有勇氣去打開那扇門,然而,大兵們已經把門敲響了。

“老馮,馮大姐,還活着嗎?”蘇扣扣在門外哈哈地笑起來。

馮琦琦不願意將自己的軟弱暴露給別人看,趕忙整衣整容,屏神息氣,平平靜靜地開了門。

“讓你受驚了。”李丹那雙眼裡彷彿有火花跳躍了一下,也不知是嘲諷,還是關切。

“我欣賞了一幅壯麗的油畫。”馮琦琦輕鬆地說。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說不定,我向天以後的日子就好過了。”

“別高興得太早了,先生,這是颱風眼。”劉全寶頂了向天一句。

“颱風還有眼?”生物系高材生對氣象學一竅不通,驚詫地問。

沒有人來向她解釋颱風眼的問題。大家一齊跑到高坡上,張望着憤怒的海。儘管此時覺察不到風的流動,耳邊聽不到風的呼嘯,但海水還在躁動咆哮。海中央好像有無數的惡龍在廝殺,一片片高如屋脊的黑色浪頭,擁擁擠擠地,漫無方向地在海中碰撞,浪頭碰着浪頭,像一羣巨人在摔跤,角逐。前邊的倒下去,後邊的站起來。整個海面成了一片奇峰突兀,怪石岐艚的山巒。海空中沒有一隻鳥。海鳥正躲在巖縫裡縮着脖子打哆嗦。小島的樹木微微擡起折彎的腰,好像隨時準備趴下去,一些滿身絨毛的鳥雛被摔死在地上。這時,馮琦琦忽然想起了爸爸的關於“天然雞兔場”的設想,要是老頭子經過一番008島暴風雨的洗禮,絕對不會生出這般天真的幻想的。那兔、那雞能禁得起這樣激烈的風吹雨打嗎?即使島上沒老鼠。看來,蘇扣扣的“牛羊”設想也許可行,馮琦琦想着,不禁啞然失笑,她已決定,回去後一定要把這裡的情況向老頭子報告,攛掇爸爸給008島,給蘇扣扣送幾隻羊、幾頭牛……而這時,又一個奇特的自然景象令這位未來的女學者馮琦琦眼界大開:只見那厚厚陰沉猶如一塊沉重幕布的灰色天空,忽然裂開一條縫,露出了一線瓦藍的天空,那線晴空藍得刺目耀眼,令人不敢仰視,像蒼天的一隻眼睛,這就是所謂的“天眼開”嗎?誰知道!那“天眼”周圍則是立體的雲,層層高聳,像一道懸崖峭壁。馮琦琦被這瑰麗的景象驚得目瞪口呆,面孔自得沒有一絲血色。她偷偷地看了一下四個大兵,發現他們也都面有惶然之狀,看來,這“天眼開”的景象他們也是初次見到。

“上帝保佑,阿門!”向天滑稽地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

“天眼”很快就閉上了。天又變得昏暗起來,雲層也越壓越低,在不遠處的海面上雲朵與浪頭連接在一起,一大朵一大朵飛速旋轉的黑雲彷彿在浪間穿行,雲與浪組成一道環形的高牆,在一步步地向裡壓縮,擁擠。小島變成一個井底,井壁是海水,惡浪如張牙舞爪的怪雲。空氣凝重,氣壓越降越低,一種大難臨頭的恐怖使島上的生物都像死去了一般鴉雀無聲。馮琦琦看到在一條石縫裡蹲着兩隻渾身精溼的野貓,扎煞着又長又硬的鬍子,眼睛發着綠光,一動也不動。另一條石縫裡,幾十只海鳥拼命擠在一起,幾十條細長的鳥脖子簇擁起來,彷彿有一隻無形的大手在捏攏着它們……

“我,我給你們講個笑話,有一個地理老師說……月亮大得很,那上邊可以住幾萬萬人……一個小學生突然笑起來,老師問:”你笑什麼?‘學生說:“老師,月亮變成月牙兒的時候,那上邊的人多麼擁擠啊!’……”

向天舌頭打着嘟嚕說完笑話,馮琦琦、蘇扣扣、劉全寶都笑了。但那笑容宛如一道淡淡的霞光,頃刻就消逝了。唯有李丹朗聲大笑,笑得那麼開朗,那麼真誠:“向天,你這個笑話質量高,等颱風過後,你把它寫下來,寄到中國青年報星期刊去,肯定能發表。”

“我就是從那上邊學來的。”

大家又一次忍不住地笑了。向天卻一反常態,抽抽搭搭地像要哭起來:“媽的,這鬼地方……這鬼風……老子要是這次死不了,說啥也要打鋪蓋上島……哪怕到大陸上去蹲監獄,也比呆在這鬼地方好……”

“窩囊廢!”劉全寶鄙夷地罵了一句。

“老弟,擦乾眼淚,趕快上伙房燒水做飯。老劉,你也去。小扣扣跟我一起去,把我們的宿舍給馮琦琦騰一間,離得近點,準備萬一。走,去搬牀鋪。”李丹拍拍向天的肩頭,又轉過臉來問馮琦琦,“你同意嗎?”

“謝謝……”馮琦琦忽然感到有股熱流哽住嗓子,淚水溢出了眼眶。

“等颱風過後,讓我們一起來考察008島的生物鏈條,我們當兵的對這個也很感興趣。”李丹臉上那種一貫的冰冷譏諷的表情消失了,他真誠地說。

馮琦琦永遠也忘不了李丹這一瞬間所表現出來的細膩感情,這個心靈上烙着巨大創傷的年輕人,那真誠的面孔顯得十分感人。

年輕的人們分頭忙碌起來。李丹和蘇扣扣隨着馮琦琦來到儲藏室幫助馮琦琦搬家。馮琦琦把牙缸、牙刷等雜物歸攏好,又順手從牆上搞下那頂用金黃色麥秸編織而成、俏皮的帽檐上鑲着花邊的遮陽小草帽,這時,她憑着下意識,感到有兩道熾熱的目光盯着她的手,她擡起頭,果然看到李丹的那一瞬間又變得複雜莫測的眼神。

“你喜歡嗎?……這頂草帽……是我同學回北京時從工藝商店排隊買的……”她說,“現在北京姑娘最時興戴這種草帽……如果你喜歡,就送給你……”馮琦琦語無倫次地說着。

“不,不,不喜歡。”李丹搖搖頭,走上前去,把被子搬走了。

馮琦琦一把拉住蘇扣扣,問:“小蘇,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

“副班長的愛人……不,那個壞女人,就是被人用一頂花邊草帽引去了的……不,我也說不清楚……”蘇扣扣慌慌張張地說,“副班長,這就擡牀板嗎?”

如果一場巨大的颱風是一臺戲劇。那麼,如田埂般平滑的浪頭在海上奔涌追逐就是序幕;第一個風浪衝擊波是不同凡響的初潮;令人心靈壓抑張皇失措的“颱風眼”是驚心動魄的過渡;而“颱風眼”之後的風暴就是真正的!馮琦琦上島後第五天下午,這個就鋪天蓋地地展開了。起初,五個年輕人還在一起說說笑笑,可當“颱風眼”匆匆過去,強颱風最瘋狂的第一聲怒吼從大洋裡撲上小島之後,談笑就成爲不可能的了。大家按照事先的佈置,把武器,食物放在身邊,隨時準備在房子經受不住暴風雨時衝出去,馮琦琦是劉全寶的重點保護對象,如果一旦發生情況,劉全寶就要不顧一切保護她——這是李丹暗暗交代給劉全寶的命令。

對008島上這幾間簡陋的房屋來說,最大的威脅好像不是風,因爲它建築在島子避風的低窪處,它的後邊是一排屏障般的礁石。所以,儘管幾十年來年年臺風不斷,但都未能摧毀它。但這一次卻不同了。這一次的颱風引起了強烈的海嘯,一個個高如山峰的黑色巨浪飛過礁石,像一顆顆重磅炸彈,帶着毀滅一切的氣勢,劈頭蓋臉地對着房子砸下來。五個年輕人圍成一團,瞅着四壁和搖搖欲墜的房頂,在狂風巨浪中,他們覺得這房屋像紙糊的玩具一樣,隨時都可能坍塌在地上。副班長李丹面有躊躇之色,他正在緊張思索,權衡着撤出房屋與留在屋裡憑僥倖度過這場災難的利弊。但這時,房子裡的人聽到一陣如羣狼叫嗥、如鼓角齊鳴、如裂帛、如驚雷、如迪斯科滾石音樂般的巨響,房頂塌陷下來,海水灌進房子,窗玻璃進成無數碎片。

“快,帶上武器衝出去!”李丹高喊着。在海的嘈雜吼聲中,李丹的喊叫,微弱得就像蚊蟲在遙遠的地方嗡嗡嚶嚶。

劉全寶把衝鋒槍甩上肩頭,拉住嚇得已渾身癱軟、雙眼迷離的馮琦琦,一腳踢開房門,衝了出去,海水嘩啦一聲涌進屋來。向天什麼也沒顧上拿,空手從窗口跳了出去。這時,又一個巨大的浪頭砸下來,海水混雜着房頂上的磚石瓦塊落了下來。一根沉重的水泥預製樑打在正在把班用輕機槍掄上肩頭的蘇扣扣的腰上,蘇扣扣撲倒在水裡。房子的後牆經不起這連續的打擊,像一個疲乏的老人一樣緩緩地倒過來。李丹臉色鐵青,一步衝上前去,用他那瘦削的肩頭頂住了那堵牆壁。“快來救扣扣——!”他竭盡全力喊了一聲。被風吹得緊貼石階小路,拖着馮琦琦向高坡爬行的劉全寶,隱隱約約昕到李丹的喊聲,回頭一看,只見面色慘白的向天跟在他的身後,李丹和蘇扣扣沒有出來。“向天,你媽的!”劉全寶把馮琦琦推到向天那裡,喊道:“緊拉住她!”便團攏身子,一個就地十八滾滾回到已泡在海水中的房子裡。他掀起水泥預製樑,把昏迷不醒的蘇扣扣拖出來。這時,那堵危牆已經壓彎了李丹瘦瘦的身軀。李丹的軍帽已被海水沖走,頭髮零亂地粘在臉上。嘴脣上流出了血。手託着蘇扣扣的劉全寶一步跨出房門,沒及回頭,就聽到背後轟隆一聲悶響,砸起的水花濺了幾丈高……

“副班長——!”被風浪衝擊得左搖右晃的劉全寶大叫一聲,淚水就矇住了雙眼。

“副班長——!”雙手緊緊地抓住一棵小樹的馮琦琦和向天也撕肝裂膽地叫了一聲。

劉全寶揹着蘇扣扣,像一隻海豹一樣,慢慢地往上爬,海水時而淹沒他,時而又露出他。等他來到向天身邊時,回頭一看,他們的營房已無影無蹤,只有在風浪喘息的間隙裡,纔可以看到坍在水裡的房頂。馮琦琦兩眼發直地盯着那吞沒了李丹的地方,那裡,有一個金黃色的圓點跳動了一下,又跳動了一下,……啊,是她的那頂漂亮的遮陽小草帽……

“副班長——!”劉全寶、馮琦琦、向天一齊喊叫。然而,回答他們的只有風浪、海水、雷鳴、電閃、鞭子一樣的急雨,一排巨浪滾過,馮琦琦那頂曾使副班長李丹觸景生情的花邊草帽也消逝得無影無蹤。

劉全寶揹着蘇扣扣,向天拉着馮琦琦,一點一點地向小島中心的制高點爬去,那裡,雖然他們的小崗樓早已被颱風掀下大海,但崗樓後邊的岩石上,有一個凹進去的石罅,也許能夠安身。當他們掙扎到那裡時,都已衣衫襤褸,遍身泥濘,劉全寶的兩個膝蓋血肉模糊,蘇扣扣依然昏迷不醒……

站在小島的制高點上,三個年輕人再次認識了颱風這個橫行恣肆的惡魔的猙獰面目。大學生馮琦琦從牙縫裡噝噝地向裡吸着涼氣,心臟像被攥住了的小鳥一樣撲棱亂跳。她甚至無法從她的詞彙倉庫裡挑出幾個語詞來形容這歇斯底里大發作的世界。連劉全寶這個七年的老海島兵也是第一次面對面地見到這駭人的景象,那黑臉上爆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向天的小臉焦黃髮灰,雙目呆滯無光,看起來,他的心裡也在刮颱風,也許是在爲那片刻的怯懦而後悔吧?那挺班用輕機槍,本來是應該由他負責帶出的,副班長有明確的分工。可是,他不但扔下了輕機槍,連自己的半自動步槍也扔掉了。

這場颱風的強烈程度確是罕見的。在他們眼前,海與天連在一起,浪花像節日的禮花在空中成片成片地進散、飛濺,急雨抽打着浪花,浪花與急雨交織在一起,無情地衝刷着這此刻更加顯小、小得如一粒彈丸的小島。天地之間都是灰色,這顏色隨着怒潮的起落不時發生着變化,時而鐵灰,時而深灰,時而又是拂曉前那種淡雅的銀灰色。那風也是漫無方向地亂撞亂碰,像一條被網住了的鯊魚,恨不得把天地間的一切撕咬得七零八落。

在這個小小的石罅裡,竟然聚集了這麼多的生物。溼毛貼着骨頭、拖着長長的死蛇般的尾巴的野貓,驚嚇得唧唧咕咕亂叫着的海鳥,這些本來是冤家對頭的生物竟然也擠在一起,海鳥們甘願冒着被野貓吞掉的危險而棲身石罅,這又令動物專業大學生馮琦琦那根對動物生存現象最敏感的神經向大腦中樞傳遞了幾個信息,但這信息稍縱即逝,猶如敲打燧石時進出的火星。

向天發瘋似的從劉全寶肩上摘下衝鋒槍,一下子扣倒了快機,三十發子彈在幾秒鐘內噴吐出去,彈頭打得石罅裡火星飛進,亂石飛濺,有一塊尖利的石片貼着馮琦琦的腮邊飛出去,使她的臉上滲出了一層小血珠。十幾只野貓死的死,傷的傷,活着的淒厲地叫着蹭蹭地竄出去,那些海鳥撲棱棱地飛出去,有的即刻就被狂風像卷着一片枯葉一樣拋了出去,有的則又大着膽子,仄楞着翅膀飛回石罅。

“誰讓你隨便開槍!”劉全寶放下蘇扣扣,踢了向天一腳,奪回衝鋒槍罵道,“媽的,對着畜牲逞英雄!剛纔你要不跳窗逃走,副班長能……”

“我該死啊!”向天蹲在地上,雙手狠命地撕扯着亂蓬蓬的頭髮,嘶啞着嗓子哭起來。

馮琦琦和劉全寶把蘇扣扣安置在石罅的最裡邊。蘇扣扣呼吸急促,兩條眉毛在上上下下地跳動。看來他的傷很重。馮琦琦伸手摸摸他的脈搏,脈搏緩慢重濁。馮琦琦仔細端詳着蘇扣扣,忽然發現這個小兵十分漂亮,那小小的雙角上翹的嘴巴,長長的睫毛,凸出的,光滑明淨沒有一絲皺紋的額頭。她真想俯下臉去吻吻這個可愛的小弟弟,但畢竟男女有別,況且對方是個大兵。她不知道狂風還能刮多久,不知道這個小戰士的命運如何,甚至還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如何。她心裡發起酸來,便緊緊地咬住嘴脣,把那哽咽之聲強嚥下來,淚水卻汩汩地從她臉上流下,反正,水花時時飛濺過來,誰也分不清她臉上是淚水還是海水雨水的混合物。

四個年輕人從風暴海嘯的魔掌中逃到石罅已經兩個多小時。扣扣醒過來一次,但很快就昏睡過去。馮琦琦的那塊在如此狼狽的遷徒中,竟然沒有丟失而且還滴滴答答走個不停的羅馬女表的時針剛剛指向六點,天地聞就拉開了無邊無際的夜幕。石罅裡漆黑無光,只有遠處的海面上,近處的礁石上,因海水激烈振盪、海浪猛烈碰撞而使某些發光浮游生物和發光細菌放出一片片閃閃爍爍的綠色磷光。這是一個真正的飢寒交迫之夜,劉全寶把褲子、褂子全脫下來,蓋在了蘇扣扣身上,自己身上只穿着褲衩背心。馮琦琦穿着一件薄薄的無袖連衣裙,這種衣服只能遮體不能避寒,風雨襲來,馮琦琦感到像赤身跳進冰水之中,渾身麻木,彷彿連舌頭也僵硬了。幸虧向天把自己的軍衣脫下來披到她身上,才使她感到稍微好受了點。

半夜時分,雨停了。那風勢也好像有所減弱,海洋深處那種震耳欲聾毫無間隔的喧囂也變得有了節奏。這時,蘇扣扣又一次醒過來了。

“副班長、副班長,機槍……”這是蘇扣扣醒來的第一句話。

劉全寶、馮琦琦、向天百感交集地圍攏過來。劉全寶握住了蘇扣扣的一隻手,向天握住了蘇扣扣另一隻手,馮琦琦雙手摩挲着蘇扣扣冰涼的下巴,三個人一時說不出話來。

“副班長,我們這是到哪兒啦?”蘇扣扣掙扎着要坐起來,但是,被砸折了的脊椎一陣劇痛,使他不得不平躺下去。

“扣扣,我們是在崗樓後邊的石罅裡……”劉全寶低沉地說。

“副班長呢?”

“副班長……還在營房裡……”

“副班長啊……我對不起你……扣扣,我也對不起你,都是因爲我貪生怕死……”向天泣不成聲地說。

蘇扣扣嚎啕大哭起來,哭得完全像個小男孩,像個失去了兄長的小弟弟,馮琦琦痙攣的手指急劇地撫摸着蘇扣扣的臉,淚水落到了自己的手上和蘇扣扣的腮上。

以後的幾個小時,誰也沒有再說一句話。痛苦的沉默,沉默更增加了痛苦。黎明時分,風勢進一步減弱,夜色漸漸消退,他們已經能彼此看清疲憊不堪的面孔和憂鬱的目光。凌晨五點,陰霾的天空中,竟然鑽出了大半個慘白的月亮,將它那寒冷的光輝灑在海面上,灑在小島上。繼而,又有幾顆綠色的星星試試探探地從雲層裡露出來,驚恐不安地盯着薄霧繚繞動盪不安的海。

“副班長真的死了嗎?他前幾天不是還給我祝壽嗎?他不是還唸了一首詩嗎……老劉,你不是要從膠東給他介紹個對象嗎?……你們騙我,你們騙我……”蘇扣扣又哭起來。

三個年輕人誰也不回答蘇扣扣,各自的心裡卻都在想着那個面色白淨,剛毅冷靜的李丹。在蘇扣扣斷斷續續的哭聲中,傳出一兩聲窒息般的抽泣,那是馮琦琦沒有忍住的悲聲。

“扣扣,別哭了,副班長犧牲了,但我們還要活下去,我們還要高高興興地守海島。向天,你不是會講笑話嗎?來,給大家講一個。”劉全寶笑着說。

“有一個地理老師對學生說:晚上……”向天說不下去了。

“馮琦琦同志,請您再給小扣扣講講‘生存競爭’吧,講講什麼‘孔雀的羽毛’……”

“我沒有資格,我沒有資格……是你們的行動……副班長粉碎了

我的‘最適者生存’……他說‘人是動物,但動物不是人’……“

“老劉……唱個送情郎吧……唱給副班長聽……”蘇扣扣滿臉淚水,盯着劉全寶的眼睛說。

“我唱,我唱……”劉全寶坐直身子,沙啞着嗓子唱起來:

送情郎送到大道上,

妹妹兩眼淚汪汪。 www. ttκд n. ¢o

哥哥你一去多保重,

打完了老蔣快回家鄉。

天亮了。東邊的天海相接處,出現了一片血紅色的朝霞,太陽慢慢爬出海面,像一張巨大的剪紙貼在東邊天上。這已是颱風停歇的第二天早晨,也是馮琦琦上島的第六個早晨。昨天,副班長的遺體,他們找到了,丟失的武器,他們找到了,幾口袋粘成一團的麪粉和一麻袋土豆,他們也找到了,可是,他們沒有火,沒有了能把麪粉和土豆變成熟食的火,飢餓在威脅着四個年輕人。馮琦琦學着戰士們的樣子,咔嚓咔嚓地啃了幾個生土豆,腸胃就開始絞痛起來,疼得汗珠直冒,趴在沙灘上打滾。蘇扣扣病情日見嚴重,他開始發高燒,說胡話,整日昏迷不醒了。一大早,他們就站在沙灘上向甘泉島方向遙望,那裡有他們的連部,有他們的連長指導員,有幾艘可以來往於各島之間的機帆船。他們從清晨等到中午,兩眼發酸地盯着大海,海上平靜無風,飄動着乳白色的輕煙。可是,沒有船來,沒有那熟悉的機帆船的影子。

“向天,走,再去找信號槍!”劉全寶對着向天怒吼一聲,搖搖晃晃地朝着那片廢墟走去。連裡跟他們約定過,如有緊急情況,就在晚上打三顆紅色信號彈,可是他們的信號槍,信號彈都不知被風浪捲到哪個角落裡去了。

幾個小時後,十指鮮血淋淋的劉全寶和向天又重新坐回到沙灘上。劉全寶捏着一塊拳頭大的溼麪糰,大口大口地吞下去,吞完了,他站起來,平靜地對馮琦琦和向天說:“小馮,小向,情況是這樣,你們都看到了。我們這幾個人要撐到連裡的船或大陸上的船來是不成問題的,可是這樣,小釦子就完了。現在唯有一條路,游到甘泉島去,讓連裡派船來急救。”

“不行,到甘泉島有三十涅,你們遊不過去。”馮琦琦激動地說。

“我能游過去!”劉全寶脫下衣服摔在沙灘上,說:“小向,這兩天我對你態度不好,你別見怪。我走後,你一定要照顧好小馮和扣扣……”

向天不說話,大口吞着生麪糰。

“我走了。”劉全寶向大海撲去。

“回來,老劉!”向天一把拉住劉全寶的胳膊,聲淚俱下地說,“老劉,好大哥,扣扣受傷、副班長的死,都是我的過錯造成的,你就把這個贖罪的機會留給我吧……”

“我是黨員,是老戰士,身體比你好。”劉全寶甩開向天的手急步向大海走去。

“老劉!你回來!”向天追上劉全寶,死死地拽住他。劉全寶雙眼血紅,一拳把向天打倒在地,縱身跳進海水。

向天跑回到他們存放武器的地方,抓起槍對天連放三槍,尖利的槍聲呼嘯着從空中飛過。

劉全寶水淋淋地走上沙灘,目光灼灼地盯着向天逼過來:“混蛋,你打算幹什麼?”

“老劉,你要是不把這次機會讓給我,我,我就自殺!”向天扔掉槍,一步一步地向着海走去,海水沒了他的腳踝,沒了他的膝蓋,沒了他的胸腹,他忽地俯下身,雙臂一揮一揮地漸漸消逝在那一層層潔白的浪花裡……

“小向,注意保存體力!”劉全寶的嗓音低沉得像一個老人。

“小向……祝你成功……”馮琦琦低聲地說,這聲音只有她自己才聽得到。

一年之後的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裡,008島中央那個石頭砌成的饅頭狀陵墓前,站着四個人。

馮琦琦:李丹同志,我又來看你了。一年前那次008島之行,使我的靈魂得到了淨化。我從你身上,從你的戰友身上,認識到了人生的真正意義。我拋掉了自己視爲聖經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寫了入黨申請書……你的那首《島上的風》,我已經工筆謄抄在一個最美麗的筆記本的首頁上,讓我現在默誦一遍,來安慰你的英靈吧……

劉全寶:副班長,俺老劉復員了,回家包了十畝地,日子過得挺好。眼下地裡沒活兒,就趁便來看看你。我回去後把你的事對你嫂子說了,她呀,淚蛋子噼裡啪啦地流。她說,要是你不死,說啥也要把海生的小姨嫁給你。海生他小姨可是個俊姑娘,不像你嫂子傻大黑粗,可惜,沒有等到你……

蘇扣扣:副班長,我親愛的兄長。本來躺在這島上的應該是我,可是,你卻搶去了……我在要塞區醫院住了三個月,治好了傷,馮司令把我留在司令部當公務員,可是我始終眷戀着008島,眷戀着你。今年三月份,我陪着馮司令來看過你一次,“老頭子”站在你面前,爲你鞠了三個躬,我看見他眼睛裡滿是淚水……

向天:副班長,“副司令”!我現在也是這島上的“副司令”了。那場颱風之後,我回過頭去看了看自己走過來的腳印,都是那麼七歪八扭的。我慚愧啊!副班長。聊以自慰的是,那天,我終於游上了甘泉島,調來了機帆船,挽救了扣扣年輕的生命,減輕了我一一點罪孽……

“副班長,開飯了!”新建成的平頂鋼筋水泥營房裡,有一個穿着白工作服的戰士在叫喊。四個年輕人緩緩地擡起頭來。馮琦琦用朦朧的淚眼看了看那塊黑色的大理石墓碑。那墓碑在她眼前漸漸化成一個白淨的掛着幾絲嘲諷之意的面孔……幻化成一個在海水中跳動的金黃色圓點……她把一頂金黃色的、俏皮的帽檐上鑲着花邊的小草帽輕輕地放在墓碑上。然後,掏出手絹擦擦眼睛,大步往下走去。她的耳邊響起了羊羔咩咩的叫聲,兩頭小牛犢追逐着從她眼前竄過,竄到用鋼筋水泥築成的牛棚裡,它們的肚皮上都長着一團潔白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