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尚且年幼的時候,都是師傅一手教導到大。可師傅活了些許歲數,看一切都是淡然於面色,於他看來,世間一切靠悟,靠自身參透,靠修行。可師傅卻也沒有告訴我,怎麼去悟,怎麼去參透,怎麼去修行。甚至連最起碼的識字都未曾教我。
許多事,快樂的或者不快樂的,記不住,也沒辦法寫下來,輾轉反側後,遠離了我的生活,被我忘在腦後幾千個年華。再幾乎永恆的生命中,這樣的事,再也不在乎了。只是,不識字仍然是我最大的痛苦。年幼時,生在蜀山摸爬滾打,樹上掏鳥蛋,下水摸魚,並沒有多的地方用到識字。除卻空閒的時日,託着茶盞吃着零嘴,時不時感嘆一下,夕陽紅的同一個蛋黃一樣。這個時候,就會覺着,倘若我識些字有些文采,斷然不會只覺得夕陽像個蛋黃。唔,倘若不能說出些,睡起夕陽迷醉眼,這樣的話。最不濟也不會只覺着它像個蛋黃。
蜀山時,悠悠哉,恍然而過千百年。
但當同劭兒繡兒來了戰國時,已經再也逃脫不了這個嚴重的問題。這裡的夕陽,仍然像個蛋黃。撩着長裙,捧着茶盞,吃着繡兒做的栗子酥,我一屁股坐在後門檻邊。嘆嘆實在是舒心又愜意,悄悄然聽着背後有輕緩的腳步聲靠近,覺着繡兒最近越發機靈,知道我栗子糕吃完了,這又端了一盤。
“你瞧着,這裡的夕陽,是不是也像個蛋黃啊?”我摸了摸杯沿,眯着眼曬太陽,不等她講話,又說:“好像同蜀山的又不一樣。”我想了想,道:“一個像雞蛋黃,一個像鴨蛋黃。誠然我時常做糕點要用到蛋黃,可真沒有仔細瞅過哪個紅一些。”我又仔細想了想,不論是鴨蛋黃紅些,還是雞蛋黃紅些,都不如天上內個紅,都不如天上內個大,而我果然還是對着這樣的美景,卻只能想到蛋黃。什麼池魚思淵,夕陽斜落。斷然不會從我腦子裡跑出來,即便我翻完我腦子裡四海八荒的小道點心書,最多也就翻出幾句鴨蛋黃比雞蛋黃紅,這樣的句子來。
吹了吹還在冒熱氣的茶,我低頭嘬了一小口,劭兒算的時辰,師傅曬的茶,繡兒泡的茶水,而我,只當個解渴的糖水喝。“蜀山師傅總說我笨,繡兒,你說像我這樣的人,倘若失了你們,我應當要怎麼活下去呢?”我頓了頓,又笑了笑,笑的有點尷尬,低頭把茶盞裡的茶水喝了個乾淨。提了提裙角,想回頭到個水,施施然道:“你,權當我曬多了眼暈,此番事怯不可告訴劭兒。”
掌中還捧着青釉色的茶盞,茶壺卻被另一隻手提在指尖。我愣了一會,把頭擡了擡,只看見一席紫袍,又擡了擡頭。覺得一陣暈眩,方纔說了什麼已經全然拋入腦後,什麼都不知道。
項羽提着茶壺,盯着我瞧了會,低頭爲我倒了半杯茶。“好茶,不是你這樣喝的。”轉手又給自己倒了半杯,也捧着茶盞,坐在了我邊上。
我捧着茶盞的指尖有些泛熱,被茶盞捂的更熱,茶香縈繞鼻尖,添着些參天古木的清味。方纔還有一半清醒的靈臺,
更迷糊了。聽着自己不自覺的哼了兩句,好像是說了什麼:“我倒是覺得,糖水比這個茶好喝。我寧可喝一大缸糖水。”
項羽好像沒什麼反應,只是端着茶盞看我看過的地方。“我一直覺得你很自覺。”
這一席話,我並不大清明的靈臺,一陣攪和,徹底不清明瞭。
他好像瞅着那蛋黃的夕陽瞅出了趣味,端着茶的手搭了搭青釉色的茶盞邊沿。又淡淡道“只希望你,一直這麼自覺纔好。”半晌項羽將茶盞啪的搭在了邊上,起身走了。
我抓了抓頭髮,覺着文化的人就是厲害,委實是要好好補補這些。
我就着落下的夕陽,吃完了茶和一盤紫薯餅。覺得很是滿足,轉過身去收拾茶盞時,才發現項羽的茶盞胖,放着一枚紫玉的步搖。這,同他方纔說的自覺不自覺有什麼關係麼?我蹲着想了想,覺着多半是他方纔落在這裡的,文化人說話總令人聽不懂,做事卻這樣丟三落四的。
按照繡兒說的極是,文化人講話通通喜歡繞彎子。但她卻沒同我說,文化人做事會這般毛毛躁躁。我順手把簪子塞進懷裡,想着是什麼個時候去還他比較靠譜。順便請教一番,如何可以講話如此繞彎,並且做事這般不靠譜。
可是那天之後我終究沒有遇到,沒有辦法同他請教怎的好好講話,也沒有機會講懷中的紫玉簪子還給他。也或許,以後都沒有這個機會了。
或許是諷刺吧,或許是宿命吧,我早該看透這一切,項梁板着臉讓我滾的時候,范增悠哉的吃着茶,讓我不要回來的時候。以及,項伯搖着扇子同我說,且先避避吧。我握着袖中的紫玉簪子,越握越緊,這等拂面子的事,我覺得斷然不能忍。於是,提着包裹離開了哪裡。
只道,有些事是命運註定的,不是不想去改變,而是沒有能力改變,如同我這次離開一樣……
我想再過幾年,我大體就將這些事忘了,將這些人忘了。再也想不起了,不過是,時間的問題而已。
我佇立在一棵樹下,眺望着遠方。那一年是我離開後的第四年,他可能把我們拋到腦後,沒入十丈紅塵。我,暫且還沒有忘記。我覺着,我沒有忘記因爲我的歲月有些長,記性比他好。也,比他喜歡我更喜歡他一些。
同我知道他要成親時,他一定比我高興些,大概,一樣吧。他同虞妙弋要成親,是我所預料的。並且沒有覺得任何不好,好像歷史就應該是這樣的,他是個將軍,我是個野丫頭,她是個大家閨秀,哥哥手握兵權。歷史沒有錯,錯的是我。
劭兒搭着我的肩“過去的,就過去了,不要想了不要執着了。”
子言一身白衣久久立在我身後,輕聲提點我一句“風大。”再沒有說話,沒有動作。似乎一切的事他都不在乎。他在乎的人早已經離開,即使身邊有人陪伴,也不會讓他有任何動搖。腰間的白玉佩隨着碎風輕輕搖擺,依稀看得上邊刻着‘景言齊飛’的字樣,有些模糊。
“過去的,我並沒有想什麼。”我擡手捏住手腕間的銀鈴,讓它不要叫的這麼歡快。“我只是覺得,他們那樣的登對。我只是個局外人,時間過去了,即便再見到也不會難過了。一切,只是時間而已。”
“是啊,一切只是時間而已。”可那時間的盡頭,究竟是哪位神明在管,那樣的嚴謹。“風大,回吧。”
我跟着他身後,一襲白衣。
我尚且還記着子言找來的時候,我嚇的連手中的雞蛋都沒有握住,一個個迴歸了大地。我直接伸着沾滿面粉的手去掐他的臉,他只是提了提嘴角,沒有躲,可眼中沒有萬分之一的神情。他說他是衣料店的羅胖子,我又嚇了一跳,我這個人的毛病之前也說過,一受驚嚇腦子就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問他:“那你一身的肥肉呢?”他橫了我一眼,繼續同我講方纔的話題。我卻整個腦子纏繞着,爲什麼他一身的肥肉沒了,這樣的問題,他說了什麼,囑咐了什麼我全然不知道。
只在後來,聽劭兒說。他說他是一個醫師門下的弟子,師傅早年前離逝,只留下了他一個人與他的師兄‘景離’。可再不久,他的師哥爲了他能夠成功躲避官兵的追捕,而死於秦國人的手下。將她託付給了他的姐姐。兩人易容後躲在一家小小的衣料店裡,每日碌碌。
劭兒又道同一師門下,師兄弟相稱,卻總也隱藏不住那種日漸滋生的情感。他說,“景離已飛,他子言又有什麼藉口獨自留下。”……只可惜若是費了奇羅門一世醫術,委實是要遭天譴。他暫且偷生,以爲尋找後繼之人。到那時,便了無牽掛。
我一驚,覺得劭兒何時對着這些斷袖之癖,也這般的體諒,委實是個有同情心的少年。
我記着,我聽了劭兒說的話,感嘆了幾番他那麼的深明大義。而又跑去問子言,問什麼要這樣的執着?若是放下,這樣的話。
他笑,我從沒有見他笑過,或者,沒有什麼可以讓他笑的。他同我說,他從未執着過什麼啊,沒有拿起又何來放下……那個人,從未屬於過他。
“我,從未執着過什麼……”我低着頭小聲的反駁劭兒。牽着我爪子的手僵了僵,他抿嘴收手會寬大的袖子裡,沒有講什麼。我知道他這是在鬧彆扭,我鬆開捏着的銀鈴,揩了揩手上的汗漬,將整個鐲子取了下來塞進懷裡,去握住了劭兒的手。
“倘若我不說,你們誰也不會同我提。或許是你們顧忌這說了,我是不是會義無反顧的去追他。”我又將鐲子從懷裡逃出來,輪足了勁兒,將它扔了出去,那鈴鐺依舊響的歡快。“我現在同你們說,四年了,時間早已經磨的我什麼性子都沒了。我從來什麼事都想爭一爭,可這若是我同他的緣分,我認了。這若是我同他的命運,我服了。”我不是沒有爭奪過,是時間不肯施捨給我。
若說恰似,無緣。再合適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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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