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沃爾圖裡

正午的陽光打在身上, 阿瑟卻沒有感到一絲溫暖。她站在冰冷的泉水中,仰頭望着近在咫尺的俊美容顏。淚水無聲無息的滑落,銀白色的髮絲被大風吹起, 時而劃過男人漂亮的手指。記憶深處總是一片漆黑空洞的地方, 此時卻有着點點的光斑。它們努力擁擠在一起, 拼湊着破碎的畫面, 斑駁而錯亂, 卻是仍然無法真切的辨認。

“… …凱厄斯”阿瑟的神智有些恍惚,她低聲喚着男人的名字。漆黑的、彷彿被裹了一層黑色幕布的記憶,頃刻間, 被白色的強光洗禮。阿瑟身形不穩的踉蹌,眼睛卻仍然下意識的焦灼着凱厄斯站立的方向。

凱厄斯單手托住阿瑟的腰背, 彎身將她打橫抱起。阿瑟身上的水, 順着灑在凱厄斯的斗篷和長袍上。就在他轉身的功夫, 已經打溼了他的前襟和臂袖。擁擠的人潮,果然像是受到了外力推擠一般, 紛紛繞開凱厄斯和阿瑟,她懸在半空中的腳丫還在不停的滴着水。他們走過的地方留下了一路的水漬。

阿瑟的左手貼附在凱厄斯的心口,僵硬、冰冷、沒有心跳,卻意外的讓她感到了安心。這是這十年來從沒有過的平靜。她閉上了眼睛,腦海中那片朦朧的屏障, 像是一帷天然無邊際的白色紗帳, 隔開了阿瑟探究的目光。她伸手隔空拂過那些記憶的殘片, 至少她知道了這個男人是她的丈夫。

“凱厄斯, 我忘記了什麼?”阿瑟擡眼向上看去, 仔細的關注着他臉上的每一分表情。

“阿瑟,不必着急回憶, 想不起來也沒有關係。”凱厄斯的聲音悅耳低沉,卻沒有絲毫的感情,阿瑟忽地攥緊了他前胸的衣衫。他沒有一絲表情的臉上,就在剛剛非常隱晦的劃過一絲慶幸。爲什麼?爲什麼就連凱厄斯——她的丈夫,也在阻止着她對於過往記憶的執着。到底發生過什麼,讓她的家人還有她的愛人都如此的諱莫如深。

“… …”阿瑟張了張嘴,將即將脫口而出的話吞了回去。她選擇了沉默。因爲知道,如同和家人問不出事實一樣,凱厄斯的神情也讓她相信,這個男人是鐵了心的要把過去埋葬在塵埃裡。

“姐姐!”萊格喘着氣,終於從人羣中擠了出來。他大步地向他們兩人靠近。此時凱厄斯抱着阿瑟已經從廣場中心的噴泉走到了廣場邊緣的石階上。聽到熟悉的喊聲,凱厄斯回頭看向來人。而萊格也立刻看到了抱着姐姐的男人正是自己的姐夫——他們一直想要讓阿瑟迴避的人。看到他,萊格一貫平淡的臉色忽然變得很驚慌,他幾乎是用快要將脖子扭斷的力量和速度,轉向他懷裡姐姐臉的方向。當看到她依然迷茫困惑的表情後,慶幸與失望交匯在一起,矛盾極了的樣子。這一切,似乎沒有存心避開阿瑟的意思。是因爲自信她無法憑藉這一次的相遇得到完全的答案嗎?阿瑟垂下了眼皮,遮住了眼睛裡聚集的不甘。也許是萊格確認了姐姐沒有完全打破封印,他格外輕鬆的再次看向凱厄斯,似乎毫無芥蒂的打着招呼“姐夫。”

“我以爲,你永遠都不會想要再次將這個稱呼與我聯繫在一起。”凱厄斯冷漠的開口,聲音微微上揚,似乎只是單純的嘲諷。這個比萊格還要低上半頭的男人,意外的強勢,他毫不掩飾的高傲態度以及優雅不羈的做派。在一個挑眉間就已經彰顯到淋漓盡致。阿瑟暗自欣賞着自己的眼光,原來她竟是這樣一個男人的妻子嗎?

“確實。”萊格毫不示弱的揚起下巴,話中挑釁意味十足。顯然他與凱厄斯熟識,關係卻並不友好。阿瑟看着兩人似乎劍拔弩張的對峙模式,好吧,其實不能僅僅說是不友好的程度。萊格眉頭緊蹙,他知道此時乃至今後,都不能再如此排斥這個佔據了姐姐整個生命的男人。只是,對於他的存在,自從在見到他的第一面以後,萊格拉斯就無法對他抱有任何和喜悅掛鉤的情緒。

“我想我們可以換個更合適的場所——來繼續這場談話。”

一個平淡的卻異常沙啞的聲音在他們之間響起,似乎是因爲聲音的主人很久沒有開口說過話的緣故,讓他的聲線聽起來帶了幾分滄桑和沉悶。阿瑟意外的別開頭,看向來人。他有着一頭光亮柔順的黑髮,此時正隨着風向飄動。他的臉色和眼睛與凱厄斯的一樣,絕美、冷漠、僵硬。他沒有像凱厄斯那樣披着斗篷,只是穿着和凱厄斯類似的黑色拖地長袍。他無聲無息的站在小巷的陰影處。將他的整個人都掩藏在黑暗之中。

‘馬庫斯’這個男人的名字,阿瑟對他的印象不只是來源於卡倫家的壁畫。在她的記憶深處,雖然仍舊模糊,但是她知道,這個人在她的過去佔有很重要的地位。是僅次於凱厄斯的存在。

“阿瑟,歡迎回家。”是的,馬庫斯說的是回家。明明只是很簡單的一句話,阿瑟的眼眶卻因此,變得酸澀不已。她的胸口悶悶的,心中洶涌着無法言喻的情緒,她不清楚這是什麼,也許就是被封印的那部分記憶和感情的影響。馬庫斯似乎並不期待她能說什麼來回應他,顯然,這個同樣與自己非常熟稔的人並不需要自己回答什麼,他也許是看出了她並沒有完全恢復過去的記憶。這很容易看出來,因爲阿瑟那一臉的茫然陌生。馬庫斯忽然結束了靜止的狀態。他微微側過身,不再開口,卻用行動表達了此時的意願,他希望他們跟着他。這個男人已經習慣了用肢體動作表達自己的想法,阿瑟忽然就明白過來。馬庫斯也許已經習慣了沉默。他很可能已經在無聲的世界中度過了漫長的歲月。凱厄斯沒有放下阿瑟的意思。他從容的跟隨着馬庫斯,毫不猶豫的跨步邁進小巷黑暗的陰影中。

因爲忽然從陽光暴曬下的廣場走進陰冷黑暗的小巷。毫不示弱的大風拍打着阿瑟溼透了的身體,她瑟縮了一下,因爲沒有來得及適應的寒冷。凱厄斯的腳步一頓,繼而停了下來。他俯身將阿瑟放下。她的雙腳觸到了冰冷的碎石路,尖銳的石尖硌得腳板生疼。阿瑟抱住自己的雙臂,縮成了一團。她的心裡涌起幾分委屈,兩隻腳彼此揉搓着,藉此增加幾分暖意。起初,阿瑟以爲凱厄斯就這麼放下她不管了。心想是不是就這麼知趣兒的離開,再也不要想什麼過去好了。就在她胡思亂想間,身上忽然被什麼包裹住。阿瑟回神兒,鼻子底下一雙宛如藝術般完美的手,靈活的整理着紅色的斗篷。斗篷?她回過味兒來,這才發現凱厄斯的斗篷正披在在自己的身上,而他正幫自己做最後的整理。也就是一瞬間的功夫,阿瑟再次被凱厄斯‘公主抱’了。一雙腳丫脫離了地面給予的酷刑,它們此時正愉快的躲在斗篷的下襬下面。

萊格站在一邊,將凱厄斯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他沒有發出聲音,只在他們重新邁開步伐的時候,默默地走在凱厄斯的身側。一個剛剛好可以看顧到阿瑟的位置。他們跟在馬庫斯的身後,往更黑暗的小巷深處走去。隨着他們的深入,整個小巷變得越來越狹窄。相對而言,路也並不如一開始的平坦。坑坑窪窪,甚至開始有下坡的趨勢。阿瑟安然的躺在凱厄斯有力可靠地臂彎裡,望着他的下巴發呆。此時因爲距離很近,她可以更加清晰的勾勒出他優美的下顎曲線,然後看着這道圓潤的弧度流暢的銜接着白瓷一般的脖頸。很誘人,阿瑟服從自己心底的渴望,她擡起了手指,輕觸他的喉結。抱着她的雙手因爲她意外的觸碰而猛然收緊,阿瑟吃痛的縮回手。她垂下眼皮,不敢再去看凱厄斯的臉色。

“阿瑟,不要着急。”

滿臉疑惑,她不解的看着他的下巴。然後後知後覺的爆紅了臉頰,阿瑟小心的攥緊了手中抓着的屬於凱厄斯的長袍衣料。眼神飄忽猶疑。對於他們越走越偏僻的路線,她很想詢問他。想要知道、想要了解他們這是要去的地方。只是周圍的環境太過安靜。在這個只有他們四人的小巷深處。他們之間能聽到的只有腳步踏在石板上的聲響,以及她和萊格的呼吸聲。是的,只有她和萊格的呼吸聲,因爲這裡真正活着的只有他們兩個。也是在這一刻,她清醒的意識到,另外兩個是即便身處同族之中仍然強大的吸血鬼。

小巷的深處有一個小小的拐彎。不是特別明顯。它依然是向下傾斜着延伸到更加黑暗陰冷死寂的地方。阿瑟十分不喜歡這裡的環境和氣氛,它們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着她與他的不同。這個事實讓她覺得很難過。彷彿是兩個世界的存在,被隔開了無法融合的距離一般。凱厄斯停下了腳步,阿瑟擡頭看向前方。馬庫斯的身影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她只看到了橫隔在路的盡頭的,是一道沒有窗戶的磚牆。他們已經走進了一個死衚衕。

凱厄斯稍作停頓,就又毫不猶豫的朝牆走去。他站在牆邊,微微俯身朝一個又黑又小像是個排水溝一般的洞口說道:“馬庫斯,我要放阿瑟下去了。”

“我會接好她。”屬於馬庫斯的聲音帶着低沉噥噥的迴音從洞口裡傳出。原來,消失的馬庫斯是提前滑進這個洞裡去了。也是在這個時候,阿瑟才注意到洞口半蓋着類似蓋子的東西。

凱厄斯單手託抱着阿瑟的臂窩,他的手冰冷堅硬像冬天裡的石頭。他將她放到了黑漆漆的洞口。

“我放手了。”凱厄斯在阿瑟耳邊說話,因發聲吐出的氣流帶着森冷的寒氣。阿瑟感到身上的汗毛根根倒立,她起雞皮疙瘩了。可以說是戰戰兢兢的,她小聲肯定道:“放手吧。”

阿瑟並沒有閉上眼睛或者是感到恐懼。看着飛速向上流竄的絲絲線條,她知道,她在以很快的速度下落。直到,馬庫斯有力的雙臂溫柔的托住她。

“謝謝,馬庫斯。”阿瑟扶着馬庫斯的臂彎,踮着腳站在冰冷溼滑的石頭上。她不敢亂動,光着腳丫的她在這裡很可能一不小心就會滑倒。馬庫斯沒有回答,只是很可靠的扶持着阿瑟站在原地。

阿瑟打量着周圍,這裡應該是地下的某個地方。並不是一絲光亮也沒有,雖然非常的微弱,但是仍然是有光線存在的。之前原本非常黑暗的小巷,與這裡相比,卻能夠從頭頂的洞口處看到投射下來的微光。這些光線投射在腳下潮溼的石頭上,反射出點點的光暈。阿瑟可以清楚的看着凱厄斯從上邊輕盈的跳下,他非常快、非常輕的飄到阿瑟的身邊,將她再次抱起。此時,馬庫斯轉身接着向前走去。阿瑟在凱厄斯邁步的瞬間,聽到了頭頂洞口蓋子被闔上的聲音。她已經不再對此表示驚訝,因爲萊格對路線和規則的熟悉,她可以肯定,曾經萊格無數次的來回於這條通道。一個精靈與吸血鬼如此密集的來往,原因顯然就是自己。只要解開封印,一切都會有答案。

凱厄斯緊緊地抱着阿瑟,她甚至能夠覺察出他胸腔內最輕微的震動。走出了最後的一絲光源,此時的他們已經完全置身在黑暗當中,就連阿瑟也只能看到抱着自己的凱厄斯的臉。她無從判斷這裡的大小。因爲就連在地上的街道時,刻意製造出的腳步聲也消失不見了。他們都是走路無聲的怪物。恍惚間,阿瑟感到脣上撫過了一抹冰涼。她睜大了眼睛,不可意思的瞪着凱厄斯。就在剛剛,他吻了她的嘴脣。雖然很快就離開了,然後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但是,阿瑟擡手拂過自己的脣瓣,眼睛裡閃動着光芒。

通道里逐漸有了一些光亮,阿瑟此時才明確到他們走在一個低矮的拱形地道里。而地道的終點也出現在了不遠處,那是一扇鏽跡斑斑的鐵皮大門。粗大的扶手像極了人的手臂,而那上面也完全被銅鏽覆蓋,完全看不出原先的造型和顏色。他們很快穿過這扇門,進到一間石室,這讓阿瑟產生了非常不好的聯想。這裡像極了關押犯人的地牢。鐵門在身後‘咣噹’一聲,重重的闔上,阿瑟猜測這也許是弟弟不耐煩的宣泄。畢竟,這裡的環境真的非常的壓抑。阿瑟和萊格一樣,十分不喜歡。

此時,馬庫斯拉開鐵門對面的一道木門。木栓的摩擦聲有些刺耳,這扇門很厚很矮。凱厄斯抱着阿瑟緊隨馬庫斯,跨進了這扇門內。然後,阿瑟驚訝的四處張望。這裡是一條非常明亮寬敞的走廊,兩邊的牆壁塗抹着白色的塗料。地上鋪着簡約的灰色地板。天花板上均勻分佈着矩形煤油燈。是的,是煤油燈而不是電燈,顯然這裡似乎是隔離了二十一世紀的存在,他們彷彿置身在十八世紀文藝復興時期的貴族城堡。即便是復古風的走廊也好,起碼這裡非常的暖和,阿瑟動了動她有些僵硬的腳趾,尤其是在經歷過那麼漫長的幽暗小巷和陰冷地道之後。

長長的走廊盡頭,在他們正對的牆壁上掛着一副很大的掛毯。而在那裡忽然出現了一個身穿黑色傳教服的牧師一樣的人,他無聲無息的站在那裡,似乎是在迎接他們的到來。等到他們靠近之後,黑衣人躬身行禮,將掛毯撩開,在那之後赫然是一個電梯口。阿瑟很驚訝,她有些無法適應這突兀的過渡。似乎突然穿越時空了一般,不真實的茫然。他們乘坐電梯的時間很短。幾乎是立刻走了出來,然後看到了一個像是在郵局看到的那類前臺服務一般的地方。牆壁都是木頭製作的,地板的顏色也是那種近似於黑色的墨藍。這裡沒有窗戶,除了門,像個封閉的儲藏室。牆壁上掛滿了大幅色彩極其鮮豔的托斯卡納風格的鄉村風景畫。白色的皮質沙發,光滑桌面上的水晶花瓶以及豔麗鮮活的花束。安靜、詭異、恐怖,令人膽寒。因爲,即使是再華麗的裝潢,上面卻覆蓋了一層濃厚的死氣。怎麼看都只能算是空洞華麗的棺材一般的牢籠罷了。

房間正中央,擺放着一個高高的櫃檯。阿瑟看着櫃檯漆面之下若隱若現的木質紋理,可以斷定這是桃花心木製成的。通常這樣的木料除了本身材質堅硬耐用的特質之外,還有一項玄學範疇的功用——辟邪。這真是諷刺,在一個全是吸血鬼的辟邪空間,卻在使用這種道具。而這個櫃檯的主人是一個女人,她的個子十分高挑,皮膚黝黑,瞳孔的顏色是綠色的,而最重要的是——她是個人類。她熱情的起身,面帶微笑的向他們鞠躬行禮。

“下午好,馬庫斯大人,凱厄斯大人。”

兩人一前一後,同樣目不斜視的徑直朝房間的兩層門走去,而門後面的接待處又與剛剛的那間有着完全不同的風格。充滿了個人色彩,阿瑟暗自猜測這裡的負責人是一個怎樣跳脫極端的存在。他們從另一扇門走出這裡,穿過另一個寬敞、華麗的大廳。然後走過大廳盡頭的幾扇大門,它們被鍍了一層金粉。然後又是一個大廳,他們站到了位於正中的位置,拉開一塊嵌板,隨後露出了一扇相對來說比較普通的木門。和之前所有的不同,此刻他們站着的地方,是一個採光極好卻是洞穴一般的房間。它有着城堡大燈塔一般的外形。房間內僅有的傢俱就是位於主位的三張華麗的如同國王那般象徵權力的大椅子——君王的寶座。

房間內站着很多人,他們似乎在商議着什麼。聲音低沉平淡,話語在空氣中嗡嗡作響,無法聽得真切。而在他們無聲無息的出現在這裡的同一時間,他們各自停止了正在說着的話題,紛紛轉向了他們的方向。大部分的吸血鬼都穿着非常普通的西裝襯衫休閒裝,只要不是暴曬在陽光下,他們與人類無異。而在他們之中,一個非常搶眼的男人,上前了一步。他穿着與馬庫斯和凱厄斯同款的黑色拖地長袍,他的黑髮很長很密,在光線下閃着健康漂亮的光澤。他展開了雙臂,擺出歡迎的姿勢,聲音柔和動聽。他的朦朧的雙眼幾乎眯成了一道縫,臉上的笑容幾乎可以說是欣喜若狂。

“真是非常大的驚喜!太好了,我們的姐妹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