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傷重

108 傷重

尖銳瘋狂的笑聲愈來愈大,迴盪在昏暗的內室中。幾乎被鮮血全部浸透的被褥半拖在地,一道又一道長長的血痕從牀上劃出、交錯在一起,紅黑的血水順着皮膚滑下濺落,在地板地毯上綻開一朵又一朵重重疊疊的紅梅。

“哈哈哈哈哈——!他死了!暮寒仲死了!哈哈哈哈——!煉兒……孃親給你報仇了!”沉浸在復仇喜悅衝擊的女子彷彿看不見忽然衝進的男人一般,依然在放聲大笑着。她用着迷戀讚賞,幾近癡狂的目光看着深深沒入青年胸口的匕首,一邊大笑,一邊伸手,就欲將匕首拔下,再狠狠刺上一刀。

“呃!”

南嘯桓一把掐住柳欣梅纖弱的脖頸,沾着血的手掌越收越緊。無盡的恐懼從裡到外開始蔓延,瞬間就將他吞噬。他渾身劇烈顫抖着,完全不能自已。

“……你竟然敢……!你竟然……”

男人死死盯着眼前的女人,目眥欲裂、殺氣騰騰,彷彿從修羅地獄爬出的索命厲鬼。戾氣和憤怒在心中泛起,瞬間就沖垮了二十幾年來,幾乎已變成本能的冷靜沉穩。他聽不到任何聲音,唯有左胸撕裂般的劇痛、女人瘋狂扭曲的面容以及躺在牀上渾身鮮血的青年佔據了他全部的視野,攫取了他所有的注意。

女子的面容漸漸轉爲青紫,窒息的感覺讓她不停的扭動着身體,她猛烈的掙扎,想從南嘯桓手下掙脫出來,無奈微小的力氣對於此刻已經接近瘋狂的男人來說,根本可以忽略不記。

“……嘯……嘯桓……”巫燁手指動了動,微微翕動的嘴脣裡傳出極輕極微的聲音。

南嘯桓渾身一震,呆愣了幾瞬,才確定自己沒有聽錯。他再也顧不得被自己掐着脖子的女人,鬆開手就急急跪到牀頭,貼近巫燁,顫着聲音,帶着淚腔啞着嗓子給予迴應:“主上!屬下在……”

長長的睫毛抖動了許久,才終於睜開。青年用盡所剩的最後一點力氣,終於擡起似有千斤重的手,搭上男人撐在牀沿的手臂。

南嘯桓全神凝注着視野裡的面孔,呆呆地回握着巫燁冰涼、沾着血跡的手,高大的身軀還在輕微的顫抖。

“……沒……沒事的。找……三哥……還……還有……師……”

細若遊絲的聲音斷斷續續,不過幾個字,卻似萬般艱難。臨到最後,巫燁的手慢慢垂下,合上雙眼昏了過去。

“主上!”

南嘯桓心裡咯噔一下,僵硬着起身、伸手探了那人的鼻息,雖然極弱,但還是有的。他雙腿一軟,堪堪用手撐住,纔不至癱倒。

“呼……哈……”

尋回了一兩分理智,與這個世界斷裂的連接漸漸接上,因此女子大聲喘氣的聲音也終於入耳。南嘯桓轉身,森然的目光在倚在牀腳,不住咳嗽、死裡逃生的女子身上不帶任何溫度的滑過。下一刻,他快速點了柳欣梅周身大穴,確認無誤後,纔回到另一邊,極盡溫柔小心的抱起巫燁,心急如焚的朝門外奔去。

此時此刻,他的世界,再無他物,只有懷中的人。

疾風呼嘯、冷氣襲面,全身上下的溫度一點點的喪失,南嘯桓抱着懷裡的人,在重重殿宇間穩穩的全速前行。

原本的晴日,不知何時飄來大塊陰雲,陰沉壓抑的讓人透不過氣來。沉悶寂靜、幾近凝滯的天地間,充斥着狂躁的不安,預示着即將迸發的一場暴雨。一道殘影掠過靜謐的屋檐,驚飛一羣低飛的烏鴉,頓時響起淒厲的哀嚎。

“陛下!”

御書房外,小太監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幕,極度的震驚之下只能愣愣的看着彷彿剛從戰場廝殺完畢的男人抱着懷中的青年朝裡面衝去。

正在與大臣商議國務的司皇寒鴻聽到外面的響動,心中一驚,下意識的回頭,只一眼,便像被盯死在那裡,瞪着雙眼,無法言語。

眼前的兩人,活像從死人堆裡爬出來一樣。暗色的紅侵染了南嘯桓懷中青年的裡衣,垂下的發糾結纏在一起,粘在那熟悉的俊逸臉龐上,襯得臉色越發慘白,不知有多少道狹長傷口在他垂下的手臂、□在外的肌膚上交錯,外翻的血肉可怖猙獰。而還站立的男人與其相比,全身上下並未好多少:頭髮凌亂、衣衫破碎,一身狼狽。

“砰”的一聲巨響,身着藏青色、同樣一身血污的男人直直跪倒在地,他仰頭看着司皇寒鴻,啞着嗓子哽咽道:“陛下,求你救救主上!”

這一路行來,這人的呼吸越來越微弱,甚至一度,他幾乎都聽不到青年的心跳。他不敢停下查看他的傷勢,更別說確認……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用盡全力的朝前掠去。他什麼都不敢想,也不敢做任何思考……!

此刻,他終於見到了司皇寒鴻!有那麼一會,涌上心頭的喜悅甚至淹沒了胸口的疼痛。——對於此刻深陷黑暗、無助茫然的男人來說,眼前氣度不凡的帝王便是指道的明燈。

皇帝怔怔的看着眼前的兩人,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小德子,宣太醫!快!!”

他摒退大臣、走出桌案,來到跪在地上的男人面前,在接過南嘯桓懷中昏迷的人那一瞬,輕輕瞥了一眼。

這一眼威勢重重,冰冷無比,南嘯桓只覺早就沒了溫度的身體慢慢結成寒冰。他僵硬着鬆開手臂,在對方的示意下,將懷裡昏死的人轉交了過去。

“寒仲,你不會有事的!相信我……”

青年身上的鮮血沾溼了帝王玄色的常服,一向堅毅的男人微微顫抖着,他緊緊摟着懷中的人,垂頭在弟弟耳邊說道,語氣篤定而又自信,微微發抖的尾音消減不了一絲一毫那渾然天成的帝王威儀,只是簡單的一句話,就讓南嘯桓飄忽的心安定下來。

黯淡的燈火在寒冷的暗色中搖曳着、顫動着,明滅閃爍,似乎下一瞬就會在狂風中熄滅。紅色的珠穗宛若海浪中漂浮的竹筏,無助卻也無可奈何,只能任寒風揚起吹下。

玄朱宮中,皇帝寢宮,今夜一片燈火通明。垂着層層帳幔的寢殿內,彷彿烏雲罩頂般陰霾,空氣中壓抑着凝重,每個端着一盆清水進去,換成一盆血水出來的侍女臉上都是強壓的惶恐與不安。

“哐啷”一聲,伴隨着銅盆落地的金屬響聲,顧不得地上流淌的血水,一個侍女驚慌的立即跪下,“奴婢該死!”

被她撞到的男人卻彷彿聞若未聞,只是默然的站在距離龍牀五步開外靠牆的角落。

久得不到迴應,侍女偷偷的擡頭看去,下一刻,不由得輕呼一聲。

眼前高大的男子,渾身血污,狼狽不堪,一邊的袖子被利器割掉一大塊,裡面的白色裡衣上也是血跡斑斑。他眼神飄忽,覆蓋一層薄霧的黑眸一片迷茫,視線直直落在不遠處圍了許多人的龍牀上,別說對濺潑在自己身上的污水,甚至就連近在咫尺的侍女也根本沒有一點察覺。

“嘯桓。”東卿顏從門外走進來,看到這一幕皺了皺眉。揮手讓侍女將此處收拾了,她拉着南嘯桓的手,一步步朝牀的位置靠近。

還剩下兩步時,男人卻停了下來。東卿顏疑惑的回頭去看,只見那熟悉的臉龐上,依舊是冷冷的,沒有任何表情,卻又與以往不同,宛若失了靈魂的木偶。

看到他這個模樣,卿顏眼中閃過一絲不忍與憐惜,她轉過身來,伸手輕輕碰觸上面前人的臉頰,在那裡,有一道應是爲利器所傷的細小傷口:“嘯桓,放心,主上吉人自有天相,這次一定會化險爲夷的。”

她和倚雷自從兩個時辰前被人傳入宮中,在看到眼前這人那一瞬差點停了呼吸。

南嘯桓武功高強、內力深厚,不說在高手如雲的貫日閣內,便是在藏龍臥虎的千夜宮,也是排得上名號的高手。這麼多年,能讓他居於下風的人屈指可數。而不過短短一會不見,何以變成如此模樣?

在掃視一圈卻沒有看到另外一人時,倚雷臉色大變,他大聲追問南嘯桓巫燁的下落,得到的迴應,是男人默默的垂頭和不斷顫抖的身體。

此刻,倚雷忙着爲巫燁清理傷口、上藥包紮。牀前,司皇寒鴻寸步不離的守在昏迷的人身邊。太醫們緊張的注視着年輕醫者,三四個侍女爲倚雷打着下手,數十人不斷的送入各種需要的藥品……偌大的寢宮裡,所有人都被遇刺傷重的寰夜王牽去了心神,沒有人會去注意那個從一開始就一直默默站在角落異常沉默的男人……

南嘯桓一動不動,雕像一般的停在那裡。

卿顏握上他冰涼的手,心疼的不得了,卻無能爲力。

時間在無聲中流逝,終於,倚雷長鬆一口氣,從牀邊上站起,卻因眼前一黑,軟了雙腿,若非一直注視着他和巫燁的司皇寒鴻一把扶住,怕是要摔倒在地。

“……讓陛下見笑了。”倚雷滿臉倦色,苦笑着搖搖頭,來到圓桌前,拿起早已備好的紙筆,開始提筆寫起方子。

“寒仲怎樣了?”背後,司皇寒鴻沉聲問道。

“主上……”倚雷踟躕了一下,澀着聲音答道,“不幸中的大幸,那一刀扎偏了,而主上雖然失血過多,但有那些藥丸護着心脈,短時間內暫時沒有大礙。”

然而不待凝神緊張聽着的人們鬆口氣,青年又接到:“……只是,主上身上那些傷口中的……毒素已經深入體內,若不盡快全部拔除……”

說着這裡,倚雷低下頭,聲音不自覺的小了下來,他不想說出口,卻不得不說出口:“……恐怕撐不過……明天寅時……到時候,主上他……”

“住口!”突如其來的厲聲喝止炸響在寢殿內,伺候的侍女和門外的侍衛全都不自覺心頭一顫。

只聽“砰”的一聲,一拳狠狠砸向桌几,茶杯碗碟被震的叮噹直響。年輕的帝王擰着眉,沉着臉,雙眼兇狠宛若猛獸。

“倚雷無能!”青年撲通一聲在司皇面前跪下,雙肩劇烈的顫抖,哽咽道。

“你試過所有的方法了麼?就如此輕易的妄下論斷!”司皇寒鴻紅着眼,低聲嘶吼着。

“……若有足夠的‘烏風液’,主上體內的毒可釋解大半,便能堅持到蕭公子回來……”沉默了半晌,跪在地上的青年低低的輕聲說道。

蕭公子……

司皇寒鴻聽他這樣說,不由得伸手捂眼,嘴角泛出一絲悲涼的苦笑。

巫燁出事之後,司皇寒鴻第一時間便給暮雲蕭發了消息。半個時辰前,收到回覆。從信中得知,暮雲蕭此刻距離玄京不過一百五十多裡,若不眠不休全速趕路,最早也要到明日巳時前後才能入京……怎麼看,都是來不及的……

……

南嘯桓看着眼前的一幕,就如這之前的兩個多時辰他所作的一樣。自從眼看着那一刀扎入那人的胸口,他便好似陷入萬丈深淵。而在聽到倚雷那一句撐不過寅時時,心中燃着的最後一撮微弱的火光也噼啪一聲熄滅,於是,再也沒了光線,有的只是無盡的黑暗、無盡的恐慌。

有那麼好長一段時間,他就只是呆呆的看着眼前的情景,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不知自己姓甚名什,不知自己是否真的活着……

腦中無數的畫面交錯紛呈,不同的場景,相同的臉龐,相同的身影。

他想起第一次見面,那粉雕玉琢的俊美男童不屑的撇嘴,眼中淡然冷漠,卻還是將他扔上自己的馬車;

在貫日閣受訓的七年時光,他不斷被灌輸着同一個信念:終其一生,忠心爲主,捨身護主;

後來陰差陽錯之下,他被迫獻出身體。他從沒想到,那個意外,會給他人生帶來那麼多改變,會讓他體會到那麼多快樂、那麼多幸福;

那人交他武功、免他罪責、和他一起鏖戰沙場,將自己的後背和完全信任交付於他……

他刻意隱瞞自己的身世,那人不禁不惱還反過來寬慰他……

從未有這樣一個人,疼他爲他,會對他張開懷抱,將他溫柔的擁入懷中。

而他,卻都做了什麼……

南嘯桓慢慢低下頭去,淡淡的血腥味從咬爛的嘴脣上蔓進舌頭上,卻抵消不了此刻胸口彷彿硬生生撕裂一般的疼痛。

“‘烏風液’?……宮中的那些還不夠?!”司皇寒鴻喃喃自語,猛地反應過來,愕然驚問。

烏風液是由新鮮的烏風花釀製而成。而烏風花,是天下百毒的剋星,生長於鳳凰山脈極陰極冷極潮之地,這種罕見的野生植物,花期只有三日時間,三日過後,烏風草就會枯萎而亡。

此種藥性,使得無數醫者、江湖人士入山尋求,然而在綿延千里,巍峨壯麗、陡峭高峻的鳳凰山脈之中尋找那極不起眼的植物,無異大海撈針,是以造成了由烏風花所制的烏風液的珍貴難得。

柳欣梅癲狂之下,用混了無痕草毒物的匕首,不知在巫燁全身上下劃了多少道傷口,拖到現在,大量毒素已蔓延體內,存於太醫院庫房那些根本遠遠不夠。

“請陛下下令,從玄京之中所有醫館、藥鋪調集‘烏風液’。”倚雷低聲懇求道,內心卻對這個方法根本不抱希望。烏風花采集十分困難,耗時耗力,花費巨大,普通人根本難以支付。就連皇宮也不過藏了小小几瓶,而就算玄京內的醫館藥鋪中真的有,短時間弄到足夠的量的可能性也十分小。他之所以說出來,不過是現下,任何一個可能性都不願放棄,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機會,也總要試上一試。

而此刻已經逐漸冷靜下來的皇帝,自然也不可能放棄,他當即轉身招來近身太監,讓其吩咐下去。

“……烏風液……”這邊,東卿顏喃喃低語,“咱們宮裡也有一些……可惜……”離得太遠。

“……烏風液?……”南嘯桓下意識的重複着這三個字,迷茫的雙眼中有什麼正一點點回歸……近乎遺忘的記憶深處,似乎有那麼一段時間,他對這三個字熟悉無比。

“嘯桓?!”

聽得身邊動靜,女子驚呼出聲,急忙奔出寢殿,卻只在深沉的夜色中看到了一個一閃而過的殘影,“這個時候,你要去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