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柒情動

番外·柒 情動

南嘯桓從未想過,有一日,他會站在黃沙漫天的漠北,望着如血的夕陽,任迎面而過的凜冽晚風吹起披風。

和幼時夢境裡有稍許的不同。已經消失在記憶深處的模糊夢境中,他是將軍,指揮千軍萬馬,衝鋒交戰。而當他真正走進軍營時,卻是以將軍近侍的身份。

近侍……是的。近侍。簡單兩個字,就表明了他的身份和職責。

雲麾將軍的親兵,則是由從上四軍中選出的最優秀出色的年輕軍官士兵組成。他們懷着對那人滿心的崇敬仰慕,接受那人親自的教導和訓練,併爲此面帶笑容,就連被訓斥被喝罵,也覺得是一種光榮。

也因此,連帶着隨侍那人身後的他,也接受到了近衛們不同一般的恭敬和矚目。

而這一點,在一次次看到那人所展現出不爲人知的一面後,他忽然明白近衛眼中的那些欽羨與嫉妒從何而來……

——能侍奉在這個人的身側,他何其有幸!

自從十三年前被那人所救,他便打定了要用一生來報恩的主意。可對於那個人,直到這小半年來,他才隱約生出與那一刻猛然冒出的念頭如此相似的想法……

這種偷偷滋生在心底的慶幸和沾沾自喜,在之後的行軍途中,時不時的便會冒上來。

當那人在中軍大帳上,將刺殺信世靖的任務交給他時,他是十分驚愕的。

若是成功,信世靖死,北狄少了雲州第一謀略家,北狄邊境守軍士氣大挫,是反擊進攻的絕佳時機。

若是失敗,他身死不說,再不會有第二次機會。北狄定會大肆宣揚,一鼓作氣大軍集結,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如此重大的責任,那人就那樣……輕笑着託付到了他的身上。

他……無法不爲之動容。

他知道那人信任自己,雖然不知因何緣由。既然他給了出來,他便不會讓那人失望!絕對不會讓那人將這對南嘯桓來說來之不易的信任收回。

混入北狄逃軍的過程十分順利。兩日後,他們終於邁進了無闔城。

然而,目標人物卻一直沒有現身。

他能做的,只有在時機來臨之前,耐心等待。

索性,等待的時間並不久,封奇便邀他們共進晚宴。屆時,信世靖也會到場。

他仔細安排了人手,買通了封奇府裡一些下人,又做了嚴密的部署,然後,便靜等獵物的落網。

開宴前,羅青凌仿似不經意間提到了信世靖手中的御賜虎符。

……若有可調動邊境守軍的虎符,那麼對於主上這次用兵便可事半功倍。

想到那人欣喜的愉快的笑容,他不禁暗暗做出了一個事後看起來十分魯莽的決定。只因那個可能的結果對於他來說,太過誘惑。

然而,限於思緒之中的他,卻沒有看見羅青凌眼中一閃而過的詭異。

事情進行的很順利。

但很快,南嘯桓便知只是表面上看起。

身懷絕世功夫也就算了!他竟然並未中毒!信世靖雖然神機妙算,未卜先知的能力卻是絕對沒有的。

那麼只有一種可能……

羅青凌……

那是一場苦戰。一場勝算極低卻必須勝利的戰鬥。

他必須勝!他……必須完成任務!他必須對得起那人所交付的信任!

因此,無論用上何種手段,他都在所不惜。

全身上下一瞬間裂開大大小小無數傷口,鮮血爭先恐後的奔涌而出。

焚心掌威力,確實不凡。

而殺掉信世靖之後,內傷嚴重的他,想要活着離開,似乎已是不可能了……更別說,上百人圍困之下。

看着黑夜中燃起的無數火把,他不禁有些微怔。若那人在這裡……想必……有的是辦法吧。

他卻沒那人那般聰明。

只有硬撐,硬拼!不管用上什麼手段,他都不能死!

他要活着去見那人!

那個時刻,充斥腦海的念頭只有一個。

——不能死!

後來有一天回想起來,他當時根本不清楚,藏在支撐着他站立的三個字之後的緣由到底是什麼……

是因爲救命之恩所產生的忠誠?仰或是……因爲心中有了牽掛,因此,有了活下去的目標?

被司皇寒煉所制的那些時日,他大半時間都昏昏沉沉。少有的清醒,面對的不是打磨平滑的大塊冰冷的黑曜石,便是那張精緻的絕美面孔。

從見到那個少爺王爺的第一面起,南嘯桓便知司皇寒煉並不如他所表現出來的那般天真無知。更別說,皇家權利帝位之爭,他從來都不想牽扯進去。就算因爲舜玉王的關係,自家主上傾盡全力背後相助。

然而事與願違。他不明白司皇寒煉在知道那件事的情況下,留下他的性命是爲了什麼。

但只要瞭解一點:他暫時無性命之憂。剩下的,他根本無一點興趣。

至於被強迫帶上那些只有性 奴男寵纔有的標識,他卻是毫不在意的。憤怒、屈辱、以及自尊被肆意踐踏下的無力怨恨,這些正常男人在這般情況下都會有的反應,他卻沒有。

他只是毫無感情的掃了一眼。彷彿那乳 尖上的銀環如同佈滿身體的無數刀傷劍傷一般。

其實……在他眼裡。那些也無什麼不同。

都是他還不夠強大的表明。

弱肉強食,他既然敗了,既然落到司皇寒煉手裡,便早已做好了承受各種折磨的準備。

而殘忍冷酷的敵人,對待自己手下的獵物,更不需要顧忌什麼尊重、驕傲、面子這些子無虛有的東西。

但是,他承認自己的失敗,卻並不代表他會一直任由自己成爲他人砧上的魚肉。

一個多月的囚禁,他一直在伺機逃離。

內傷、外傷、加上缺少食物,他體力大減,想要從重重守衛的地方離去,這個時候,更需要耐心和冷靜。

機會終於到了。

那日,少年王爺瘋狂之下的鞭打讓他渾身上下鮮血淋漓。卻也讓司皇寒煉少了以往所有的警戒。他扯下沾滿血污的外袍,便蹣跚着離去,甚至回頭都沒看他一眼。

南嘯桓在那間密室中,整整一夜沒有任何人進來。

而那不大的空間裡,所放置的那些道具,足夠他用來自救。

當拖着虛弱至極的身體逃出司皇寒煉的府邸時,外面正飄揚着漫漫大雪。

天色還早,卻已有做生意的小販開始擺攤,拎着籃子的婦女三三兩兩的也出現在街上。

南嘯桓撐着牆壁,每一步都走的萬分艱難。

好不容易拐到一家客棧的后街,他靠着牆壁滑倒在厚厚雪層裡。

他身上只有匆忙下從守衛身上扒下的一層外衫,根本無法抵禦冬日的寒氣,走着還好,一旦坐下,那冰冷的寒意很快便讓他全身上下失去了知覺。

對面的牆壁往上,是那家客棧的客房。稀稀疏疏的燈光亮着,不時有人影在窗紙上晃過。

身後則是一戶普通民居的後院,能聽得到中年漢子晨起的洗漱以及和妻子說話的聲響。

大雪紛紛揚揚而下,南嘯桓仰頭,任一片又一片雪花滑到脖頸中。

他知道在尋到無羈樓的在玄京的分樓前,他不應該坐在這裡,而是應該稍作休息,保存體力後,立刻起身。

但是,只是一會……一會,讓他休息一會……

浮在眼前的那張面孔對着他無盡溫柔的笑着,聽到他的祈願,輕輕的點點頭。

視野中的景物漸漸被從角落蔓出的黑暗侵蝕……身體彷彿有千金重,無盡的睏意洶涌而來,他慢慢閉眼,睡死過去。

寒風呼嘯,大雪飄飄,不一會就將橫躺在地上的人體覆蓋起來。

南嘯桓知道自己在做夢。

夢中的院子,是沉在他大腦深處記憶中的樣子。

他看到一個七八歲的男孩,腳下墊着小板凳,費力的撐在高大的桌案上,拿着毛筆一筆一劃,無比認真的在宣紙上練字。伺候的下人恭恭敬敬的垂着頭,站在牆角。

男孩寫完一張,便放下筆,凝目看了一會,似乎是極爲滿意,小臉上也浮上幾絲笑意。下人將紙移到一邊,他便繼續練字。

一張又一張,寫好的紙疊放成了厚厚的一沓,而滿頭大汗的男孩,也終於默完了昨日師傅交習的課文。

他啪的一聲從小凳子上跳下來,飛快的從下人手中拿過自己的辛苦了許久的成果,一張張仔仔細細翻看了,自認完美無缺後,才小心的收好疊起。

他出了書房門,沿着曲折的小路,朝前走去。轉個數個迴廊,終於看到了另一個院落。

原本急促的腳步卻不知爲何又放緩了,男孩在院門前停下腳步,仔細整了衣服,才朝院內走去。

院內佈置的錯落有致,假山流水奇花異草,一步一景,美麗至極。男孩卻看也不看,只是直直朝着一處走去。

然而走遍了幾處地方,卻都沒有找到他想找的人。他有些無措,垂着頭,就要沿原路返回。卻在這時,聽到一陣歡快的笑聲從後苑傳來。頓時,他眼睛一亮,小跑着拐了個彎,朝另一處地方尋去,卻在離那聲音越來越近的時候,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麼,漸漸放慢腳步。

暖暖的陽光傾瀉而下,五顏六色的花海中,精緻的八角涼亭下,兩人圍坐在石桌之前。一男一女,男的英俊挺拔,器宇軒昂,臉上帶着溫和的笑容,女子肌膚如雪,五官精緻,不言不語的靜坐在那裡,輕易的便讓周圍的牡丹花失了顏色。

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正在花海中舞劍,他身量不高,年紀不大,一把劍卻舞得有模有樣。

男孩偷偷的躲在一旁,看了一會,眼中的光彩一點點暗了下去,然而,最終還是咬咬脣,就欲朝涼亭裡男女走去。

就在他剛剛踏出第一步時,舞劍的少年腳下不知怎的絆到在地上。

正在喝茶的男子一見,即刻飛身奔出,一把將少年抱到懷裡。女子則臉色大驚,急急忙小跑到少年身邊。

一男一女,圍着少年,神色緊張。少年卻吐了吐舌頭,一臉俏皮,不知說了些什麼,男子長眉一挑,無奈的搖頭,曲起手指在少年額頭上輕輕一彈,稍作警告。女子則破涕爲笑,滿臉的寵溺。

從少年摔倒,到男子抱着少年走回涼亭,男孩一直遠遠的看着,面無表情,初始的雀躍再無影蹤,他緊抿着嘴脣,黑眸裡最後一點的亮光終於熄滅。

他轉身一步步走回自己居住的房間,手中拿着的紙一張張散落在地上。

南嘯桓看着過去的一幕幕重演,嘴角扯出一絲苦澀的弧度。

不知是誰說過,人死前都會回憶起過去的事情……原來,是真的麼……

他想笑,卻笑不出來。

只能看着那轉身離開的男孩一路又走回自己居住的小院,一個人面無表情的坐在窗前……

那麼久遠的回憶,他本以爲全部忘記的過去,其實原來……一直是他爲數不多,深藏在心底的珍寶麼?

儘管受到忽視,儘管所有本應屬於他東西,都被那個早他兩年出生的人佔據,比起這世上其他許多人,從小衣食無憂,父母健在的他,還是很幸運的。他從未抱怨,也從未怨恨。

不過是會有偶爾的失落和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以及一個幼時無數次在心底祈求徘徊的渴望。

渴望這個世上,有人會不求回報,沒有目的,單純的只是爲了他,爲了他這個人本身,來愛他。

這種愛本應由家人來給予。但是……家人……他早就不奢望。

忽然想起那雙眼睛。

濃密睫毛宛如羽蝶,黑亮的眼眸好似吸收了所有的星光,含着無盡的柔情,靜靜的凝視着他。

南嘯桓想笑笑告訴自己不要妄想,卻還是止不住心底偷存的那麼一絲絲期待。

難道是因爲貪戀那人施捨的一點溫柔?

也許吧……

只是一點點溫柔,便已足夠他義無反顧的陷入。

再次看到那人時,他一度以爲是夢境的延續。

只有夢才如此美好。如此讓人……幾欲落淚。

不管是溫暖的懷抱,還是那若有若無的體香,都是那段不見天日的日子中,他在腦海中描摹了許多次的東西。

——……主上……

他張口喚道,沒有任何聲音。下一刻,那人俯下身,將他緊緊吻住。

被掠奪,被索求……不似熟悉的那般溫柔,卻是不容拒絕氣勢驚人的侵略之意。

他卻完全無法反抗。

在被吻得幾乎窒息過去時,腦海中,盡是希望這個夢不要那麼快消逝的乞求。

——主上,能再次見到您……真是太好了……

他閉起雙眼,喃喃自語。

他跪在地上,站在身前的那人,寒氣包裹下,狂怒的彷彿失去了所有理智。再也不是日常他見慣的悠閒淡然。

那人怒吼着,大喊着,俊美的面孔上滿是不被理解的痛苦之色。

然而,他的心裡卻是一片茫然。

不明白他爲何生氣,不明白他爲何表現出如此的模樣。

直到那狠狠的一拳砸在地上,他才似乎有些瞭解。

——他怕再也見不到自己?

被黑髮遮掩的雙眼下意識的瞪大,好長一段時間內,他根本無法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心臟在劇烈跳動,聲音鼓脹在他的耳膜,回聲一遍遍在大腦中響着。

許久許久,他根本無法做出迴應,只能僵硬着身體一遍遍回想,確認剛纔聽到的內容。

但是他卻並沒有多少時間細想。

一陣沉默之後,那人低低徑自笑了一會,長嘆一口氣。

隨着那一口氣,南嘯桓只覺整個人瞬間鬆了下來。繃緊的神經也終於可以放鬆。

初始劇烈翻滾的情緒已經慢慢平靜下來。空白的大腦也撿回幾絲理智。他嘗試着冷靜思考這個問題。

那人的反應實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不敢去探究爲什麼。

只能去往另一個方向猜測。

……那人已經知道了自己對他的心思?

這個可能只是一閃而過,驚恐便一瞬佔據身體。他咬脣,閉眼將之拋之腦後,決定暫時當一回懦夫……

從十一月底到十二月中旬,約半個月時間,他見那人的次數寥寥可數。

那般刻意的迴避使得他根本無法讓自己平靜下來,那些煩亂複雜,十分陌生的情緒全都一瞬間狂涌着而來,不管他能不夠分辨。他只能維持面上的淡然無波,卻無法阻止內心負面的感情將他一點一點吞沒。

養病的日子,他空出許多時間。倚雷卿顏沒有陪伴的時候,他常常一人靠在牀頭,靜靜思索,一點點品嚐那些酸澀悲哀的情緒。

有時,驀然回首,想起一年之前在閣中每日練劍的自己,他自己便會覺得,自從那一夜過後,他離原來那個冷清冷心的南嘯桓越來越遠了。

想了幾日,自己對那人的感情,也終於理清。理清之後的第一個動作,卻只有苦笑。

他跟在那人身邊快四年,那人爲舜玉王所做出的一切,那人對舜玉王所抱有的心思,他一清二楚。那人或許對自己有感情,卻絕不是他所期待的感情。也許比那人興致來了玩玩興致過了就忘之腦後的少年們能好一些,但到底有多少,又有誰知道?

然而,他無可奈何,無能爲力。

那人的溫柔彷彿一滴水,在不知不覺將他辛苦築起的高牆融出一個小洞然後滴入他的心臟。

他無法抗拒的被吸引,彷彿撲火的飛蛾,明知自己最終的結局,卻還是爲那一絲溫暖甘願付出一切。

——南嘯桓,你……隨了我可好?

那人在耳邊輕喃。

他聽着自己的心跳,緩緩的點頭。

明知沒有結果,明知不可能,卻還是任由自己陷下去……

只因情動,不可抗力。